站在本就高大的梁一飛跟前,無論是身高還是氣勢,比起一身戎裝、身後一隊軍士的郎君來,沈煙寒的身形着實顯得單薄得可憐。
秦月淮越過她單薄的微顫的肩頭,對上梁一飛的眼,忽然覺得跟前這個小娘子傻得可笑。
那回護她那女使,她也是這般不自量力。
“你和木槿就是我唯一的家人了”回蕩在耳邊,莫名的,秦月淮又覺幾分心酸。
按計劃,今日是二人共處最後一日。不論是看在她的救命之恩,還是看在她予他的月餘安甯上,秦月淮本是想讓今日生辰的沈煙寒無憂無慮,渡過沒有遺憾的一天。
隻可惜……
天有些不遂人願。
他又帶來了一些不算棘手卻影響心情的麻煩。
秦月淮心底兀自歎息,用帶着些許無奈情緒的聲音喚了聲:“皎皎。”
頓時就引來了更強的一股戾氣在梁一飛眉宇之間蔓延。
“起、來!”梁一飛一字一句高聲。
沈煙寒依舊如狼狗護崽,對梁一飛的警告眼神,對他身後那些彪形大漢的駭人氣勢視而不見,倔着一雙眼,挺胸擡頭,直面她以爲的危險。
她亦是高聲:“拿人捉贓,你們這般動靜作甚?我夫婿何錯之有?何罪之有?無憑無據、無有逮捕文書,竟就遭你們這般無辜捉拿去了不成?”
“夫婿”二字如雷貫耳,梁一飛手握皮鞭,指節咯咯作響,看她一張小臉都吓白了,他依舊保持着某些克制。
“他是殺人嫌犯!”
沈煙寒複問:“何時殺人?殺了何人?可有人證物證?可有衙門公斷?你們軍營之人,何來的本事,捉拿人歸案?”
不怪沈煙寒有如此較勁的底氣,大周此朝,自前幾位帝王時日起就逐步形成了完整的律法體系,不管是官員還是民衆,行事準則皆被置在律法管束下。
及至如今,民告官屢見不鮮,臨安府的登聞鼓不時就會被城内外的民衆敲響,甚至官家都被人告過一狀。
沈煙寒質疑一個沒有判案權限的軍隊之人,堪屬無可厚非。
周遭的某個夥計就附和了句:“說的是!軍營的人怎麽能抓人呢?”
看熱鬧的客人中也有低低的贊同指點聲。
群衆的幫襯加深了梁一飛臉色的難堪,他咬了咬牙根,下令道:“帶出去!”
“是!”
他身後的軍士得令,一下上前數人,将沈煙寒也一并團團圍住,并有人去拉坐着的秦月淮。
大幅度的動作将桌子撞移了位,桌上的吃食也被撞翻,杯盤一下狼藉。
沈煙寒慌得一下回身抱住被人拉站起的秦月淮,高呼:“你們還有沒有王法了!”
秦月淮被人拖拽,反抗兩下就熄了火,沒了力,甚至彎腰咳嗽了兩聲。
他一身白色黑緣的儒生服寬大灑脫,與軍士的鐵甲成了截然不同的反差,軍士的動作粗魯,顯得他更是弱不禁風。
沈煙寒見他如此,隻覺滅頂的恐懼兜頭襲來,用力扯着秦月淮的衣襟,朝拽他的人嘶吼:“你們不能帶他走!”
沒人聽她的話,他們押着秦月淮就往門口走,沈煙寒也被他們的力道逼得,倒退着腳步不住往外退。
鄭士宴被這突然的變故驚怔在原處,不明所以之下,隻得勸和:“有話好好說,有話好好說!”
眼看着秦月淮就要被押出門,沈煙寒一步上前攔在門口,尖叫:“停下!你們不能帶他走!”
梁一飛本在她被人擠着倒退時就在她身後虛虛護着她,此刻到了雅間門口,他就不可避免地也同沈煙寒一起堵在了門口,軍士們見此,也就暫停了腳步。
“阿煙!”
梁一飛試圖拉開阻攔人的沈煙寒。
然他的手甫一抓住沈煙寒的胳膊,沈煙寒便扭頭怒問他:“梁一飛!你如今也學會了仗勢欺人是麽?你的骨氣、正義全都喂狗了麽?你也要當那等欺負弱小的暴徒了是麽?”
當初初見,就是在一牆之隔的脂粉店,他幫鄭士宴打抱不平,救了陸家娘子。也正是他的見義勇爲獲得了沈煙寒主動結識。
此刻時過境遷,關系也變遷。
原來他已成了沈煙寒心中施暴的暴徒。
梁一飛紅着眼,不知因傷還是因怒,壓低聲音問沈煙寒:“阿煙,你了解他多少?你知他是誰人?知他底細?方才我的人說的話你可有聽見?親眼所見,殺害朝廷命官的是他!他是殺人嫌犯!”
沈煙寒反問:“你看他的這身子骨,像能進軍營厮殺的模樣?他像那樣的人嗎?他一介書生,你們是抓不到人,拿文人欺負不成!”
這話如一石驚起千層浪,圍觀的人紛紛嘩然。
大周雖北部動亂,常遭金人進犯,但是舉朝上下的氛圍依舊重文輕武,學子的地位高,得人尊崇。
見秦月淮這個書生被人欺負,當即有人上前幫忙鳴不平:“他一個書生,如何進軍營?”
“正是!正是!莫不是真當文人好欺負才這樣罷!”
“剛說的殺的什麽陳學士,可是那強擄民女去軍營的陳翔?”聽風茶樓的夥計高聲道。
“強擄民女?”
圍觀群衆看向他問。
“可不是麽?咱們臨安府早都傳遍了,那陳翔擄了民女去軍營,虧得有個武藝超群的英雄相救,那五個人家的娘子才沒被人糟蹋!真是不要臉!”
“太無法無天了!學金人那套奸殺擄掠,活該被殺!”
“要我說,闖軍營那人還是救人的英雄!”
夥計又高聲質疑道:“不管是殺人的救人的,眼前這書生都不像罷?你們瞧,他可會武的樣子?”
火被這麽一拱,四周人們強烈附和,紛紛說書生哪會什麽武。
梁一飛被這些人吵得頭疼,入耳全是指責,下颚一繃,手中長鞭刷拉一下揮了出去,“啪”一聲,當即将一旁的一個方凳打出了深深一條痕。
衆人住嘴,不再議論。
短暫的寂靜中,秦月淮開口說話:“莫要殃及無辜,我随你們走便是,不過煩且先告訴内子,你們要将我帶去何處關押。”
一句話屬于溫言細語、有禮有節,與圍堵秦月淮的這群暴徒作風對比起來,态度天上地下。
沈煙寒愈覺心中酸澀,面對強權,作爲普通老百姓的她滿腔無奈,當即看着秦月淮哽咽:“七郎……”
一聽沈煙寒這絕望的哭腔,梁一飛低眸看她,狹長的眸裏心疼與暗芒同時湧動。
沈煙寒柔柔弱弱的模樣,他是第一回見。
身處聽風茶樓這處,他不免也想起往前,他與沈煙寒在此相會時候的情景。
先前會是有鄭士宴在場,他們三人共處一室,也是如方才他見到的一般其樂融融,直到他與沈煙寒成了未婚夫妻,鄭士宴才不再參與二人相會。
五日一回,和沈煙寒在此吃早點的日子,皆是他夢寐以求的好日子。
每每在這方小小的空間私會,呼吸的都是沈煙寒身上暖融好聞的香,看到的都是她言笑晏晏的樣子,每每他忍不住想伸手悄悄碰碰她的手,一對上沈煙寒纖塵不染的眼眸,豔麗明豔的笑容,他都兀自壓抑了自己的沖動,不願輕薄了她半分。
親都定下了,她還能跑了不成?
可又有誰知,她還真的從他身邊跑了。
今日她同眼前人當衆将“夫婿”“内子”幾回說出,他還如何不明,他的阿煙心裏,眼前人是她家人,而他梁一飛成了真正的外人了?
可她又知不知,他不辭辛苦、興師動衆要查明刺殺陳學士的兇手,不過是爲了能得出一份“功”在身,能得個按功論賞的機會,讓他與她能有回旋的餘地?
又有誰料想得到,他的屬下指認的殺人犯,偏巧就是她所謂的夫婿。
他曾朝沈煙寒承諾,餘生皆好待她,絕不讓她傷心委屈,可當下,一向強硬的小娘子凄凄慘慘,竟也是因爲他。
思及此,梁一飛心中生出上天造化弄人的諷刺來。
看着沈煙寒淚眼婆娑的眼,他竟一時不知該作何感想,隻有些麻木地回了秦月淮的話:“軍營。”
“爲何不是府衙?”秦月淮當即再問。
軍營不比别的地方,人一旦押進去,一時難救出不說,人真被悄無聲息地弄沒了,想必也無人知曉。
秦月淮的這點顧慮,被梁一飛用怒笑回應:“怎麽?是做了虧心事,不敢去?”
秦月淮遂就一副接受安排的模樣,隻朝沈煙寒說:“皎皎,我不會有事,你先回去等我。”
沈煙寒如何能放心?
吃個早飯的功夫,秦月淮就被人給當成罪犯押走,她慌亂地搖頭,“你不能去!你身子骨本就差,如何遭得住?”
似應景般,秦月淮又咳嗽了幾聲。
沈煙寒見他如此,忙朝上前面露擔憂的鄭士宴求救:“鄭二哥,你幫忙勸勸梁三郎。七郎一介書生,哪有什麽本事殺人?他們這是在冤枉人!”
鄭士宴豈是不想幫?
可這隊軍士分明就是咬定了秦七郎是他們見過的兇手,梁一飛先前在他跟前也說過他在滿城抓罪犯,他知梁一飛今日來處理此事并非因私,他如何勸?
鄭士宴組織了下心中語言,正要試圖開口間,今早才被楊動拽走的孟長卿揉着額頭出現在門外。
“吵吵吵,吵什麽?”孟長卿一副不耐煩道,“抓罪犯?抓誰?”
孟長卿這位嘴毒的禦史,官職不大,敢得罪、且被他參過的人也不少,除卻齊國公府上的四公子,他的大名在臨安府可謂人盡皆知。
見他出現,幾個軍士更沒了動作,等着看他們的統領梁一飛做吩咐。
梁一飛冷峻地看着孟長卿,孟長卿看他一眼,就移開目光朝門内看。
待看清被人鉗制住的是秦月淮,孟長卿誇張地瞪大了眼,“怎麽是抓的你?哎喲,我的個乖乖,你還成殺人犯了?長本事了啊!”
這般随意的語氣,想不讓人知道他與這人認識,都難。
梁一飛緩緩收回皮鞭,已準備好待孟長卿開口後他的拒絕話語。
孟長卿眼中那看好戲的情緒太過明顯,秦月淮隻低了眸,沈煙寒卻不能如他平靜。
她當即又将方才的話說了一遍,讓孟二哥給七郎做主。
孟長卿已經換了把折扇,用折扇敲了敲下巴,卻是說道:“是不是殺人犯,讓他們帶回去審問審問不就是了?三弟妹莫急。”
說罷,似怕有人阻攔他們捉秦月淮,又道:“快帶走,莫耽誤了這茶樓的生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