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室窗口的細簾卷着,左右兩側長長的流蘇穗兒輕輕飄着,晨光由外灑進,地上是一地蕩漾的光華,如水流。
就這麽甯靜美好的一幅畫面中,一男一女周身浮光,和樂融融,含笑對望彼此,輕言細語。
何等和諧,何等美麗。
鄭士宴初時實在是看愣了瞬,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在他的記憶裏,沈妹妹同那梁三郎一樣是吵鬧慣了的人,那二人凡是在一起時,就互相言語诋毀、打鬧,互不相讓,總要他居中評理。
他從未想過,出現在沈煙寒周邊,與她有親昵舉止的,會是這麽一個周身氣度與梁一飛截然不同的郎君。準确說,他從未設想過會是梁一飛之外的任何一個人。
這時,鄭士宴大抵上明白了一些,梁一飛見到這二人在一處時,是如何無法接受的難言心情。
他想到了看着别人的自己,有感同身受,幾多替梁一飛捏了一把汗。
鄭士宴用複雜的神色看着眼前一幕,喊出了“沈妹妹”那聲招呼,便見沈煙寒聞聲轉臉看着他,眼眸明亮又喜悅。
“鄭二哥!你來了。”
沈煙寒起身迎接鄭士宴,“我就知道你今日會來這處,所以來等你啦!就是沒想到你這麽早,快來坐!”
鄭士宴擡步進入房間,秦月淮靜默了幾息,亦随沈煙寒緩緩站起了身。
兩位郎君作揖而拜,皆是一派儒雅沉穩。
落座後,鄭士宴一目不錯打量秦月淮。
鄭士宴不識得秦月淮這個神出鬼沒、不常現身于人前的人不足爲怪,但秦月淮一直身處暗處,對臨安府稍有頭臉的人物都有過幾分了解。
儒士做派,林下之風,鄭家二郎,腰間的玉佩飾物有皇族紋樣,除了出自他母親的姑母佳慧長公主出降的鄭家,應該不會是旁人。
很快勾勒出了鄭士宴的身份,面對這個與他沾親、且民間傳言極爲風度翩翩的郎君,秦月淮自然而然地帶上了幾分好感,看鄭士宴的眼神比之陌生人柔和了一些。
甚至在鄭士宴因太好奇而有些失了禮數地死死盯着他看時,秦月淮再朝他擡手,行了個禮。
鄭士宴靜了半晌才回神,匆促地回了秦月淮一禮,問沈煙寒:“這位郎君不曾見過,是……?”
“他是我夫婿,秦七郎。”
沈煙寒答得極利落,朝秦月淮介紹鄭士宴:“七郎,這是南陽侯府上的鄭二哥。”
秦月淮從善如流地喚了聲鄭二哥,并未自報家門。
鄭士宴人依舊有些恍惚,驚得舌頭有點打結:“你的夫、夫婿?”
“嗯!”沈煙寒點頭肯定道,又補充:“如今我們在城西安了家,昨日鄭二哥去時我們出門登高了,可惜沒讓鄭二哥進家門坐坐。”
“那你和梁三郎的……”
他的“婚事”二字沒講完,沈煙寒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接過話實說道:“我們兩家的親事已經作罷,梁三郎與我再不相幹。如今我與七郎成了家,往前的事也都過去了,鄭二哥還是莫要再提了。”
如若眼前人真是沈煙寒的夫婿,他當着他的面提别的郎君當真無禮。
鄭士宴有些抱歉地看秦月淮一眼,秦月淮若有感知,隻沒甚情緒地勾了下唇。
還是不敢相信,短短時日内沈妹妹的生活中就發生如此重大的事情,猶豫了瞬,鄭士宴旁敲徹擊問沈煙寒的婚事是否有父母之命:“那……沈司業,知此事麽?”
沈煙寒塞了一口油條到嘴裏,正吃得像老鼠一樣雙頰鼓鼓,聽鄭士宴的話後,含糊着回他:“我先前已經獨立門戶了,如今是清水村的村民。”
她說的獨立門戶,而不是出嫁從夫,鄭士宴自然聽出了其中不同。再看秦月淮一身儒服,鄭士宴不由攏起了眉頭。
獨立門戶,一介村民,一家郎主卻是個前途未蔔的書生。
他們這日子,如何過的?
靠這個從未吃過苦的小娘子肩挑手扛嗎?
沈煙寒說得急,喉中微微嗆了下,秦月淮倒了盞茶水遞給她。
待咳停後,她一口喝光秦月淮遞上的茶,看着聽到今日第二個駭聞已經魂思不守、瞪大眼又驚又疑的鄭士宴,解釋道:“我娘留下的産業都是我的,雖然不多,但夠我生存的。”
爲了描繪自己的處境,沈煙寒還道:“我也在做生意,并且已經小有獲利。現在我們家是吃穿不愁,所以鄭二哥看我不是進城來享受了麽,雖不是衣錦還鄉,也差不多了!”
秦月淮垂目飲茶,沒有揭穿沈煙寒今日是差點揮霍家底一空,才來吃上一頓稍微好一點的生辰宴的謊。
鄭士宴看沈煙寒今日一身錦服,滿桌吃食,倒是信以爲真,松了些心中憂慮。
開場寒暄的話也說了幾鬥,沈煙寒已經饞蟲四起,邊去端秦月淮跟前他拌好的片兒川,邊問:“鄭二哥今日吃什麽?”
鄭士宴回:“還是老三樣。”
“好。”
沈煙寒連忙往嘴裏扒拉了一口面條,不浪費任何一刻時間進食,一邊咀嚼着口中的東西,一邊起身去雅間門口,門口剛好有個夥計守着。
沈煙寒吩咐道:“甜豆漿、陽春面、燒餅,都來一份。”
門口的夥計依舊高聲熱情回:“好嘞!”
這回的吃食依舊是馬上即到,須臾,三人便一起吃起早飯來。
食不言寝不語是禮節,看沈煙寒吃得極香,鄭士宴不便再開口多問她,便隻能心不在焉地随意吃些東西,左一眼右一眼地打量她所謂的夫婿。
鄭士宴覺得奇異,此人他第一回見,卻瞧着有幾分面熟。
正要問秦月淮的出生,樓下大堂就傳來一陣聲勢浩大的喧鬧——
“起開,起開,莫堵道!”
“哎,官爺,這是發生了什麽事?”
“起開!”
“啊,您别動手啊!”
一陣咚咚咚的大力踩樓梯的聲響後,一群人氣勢洶洶地沖到了聽風茶樓二樓。推門聲此起彼伏,一陣喧鬧後,來人停住了腳步。
“統領,就是那個人!就是他!”
沈煙寒本吃得正歡,聽得這般來者不善的吼叫動靜,生出一種飛來橫禍的不詳預感,不解側頭去看。
霎時與屋外,一群軍士簇擁着的一身铠甲之人打了照面。
四目相對,皆是怔然。
看清沈煙寒與同她坐着的二人,梁一飛倒映着其樂融融三人的黑亮眸子一凜,似萬千冰刀穿于其間。
“梁三弟……”
鄭士宴的招呼止于梁一飛的一聲洪亮怒吼之間——
“你說誰?”
那下士指着緩緩轉過臉的秦月淮高聲:“穿白衣裳的那個!屬下沒看錯,上個月進軍營與我們厮殺,殺害了陳學士的便是他!您看這畫像的人也像!”
梁一飛垂目看過那下士遞來的畫。
此畫他自然早就爛熟于心。
就事論事,此畫他不敢恭維,這畫上畫的,除了輪廓與眼前人同是男人,一絲一毫都瞧不出來挂像的地方。
但這不妨礙梁一飛懷疑上秦月淮此人。
這人見他第一面就眼露殺意,且此刻想起來,上個月在那秋望園見時,他氣色很差,像極了受傷後的樣子,并且……
他是沈煙寒口中的“夫婿”。
梁一飛故意不看沈煙寒和鄭士宴,徑直邁過皮靴,大步行到秦月淮跟前,手中長鞭指着秦月淮,居高臨下視他,厲聲:“站起來!”
一聽這話,再看這些人一番動靜,沈煙寒已先于秦月淮有了反應。
她連忙起身,一步朝前,身子擋在梁一飛的皮鞭與秦月淮之間,伸開雙臂護住身後秦月淮。
“梁三郎,你做什麽?”
梁一飛壓着滿腔怒火,咬牙道:“阿煙,你走開!”
“我不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