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嬸走後,給楊動的接風宴正式開始。
說是“宴”,實際就是比平常多準備了一個大菜,畢竟如今沈煙寒捉襟見肘,真沒實力豪氣起來。
但居在鄉間就有鄉間的好,菜蔬新鮮,就是野菜也能炒作一盤菜擺上。
木槿的廚藝是出了名的好,跟着不在乎吃食的秦月淮久了,自打章浚去了淮西視察,楊動不是在外出任務,就是日夜尋失蹤的秦月淮人,鮮少吃到如此美味、新鮮的食物。
夾了一口東坡肉在嘴裏,他就瞪大眼揚聲說:“果真色澤紅潤、醬汁濃厚、風味香醇。”
一向笨口拙舌的侍衛突然開始用這麽華麗的詞藻誇贊一道菜,秦月淮眼皮一跳,問楊動:“這話你從哪學來的?”
楊動老實答:“瓦肆裏的戲台子上,演的《蘇知事傳奇》那裏頭,就這麽說的。”
木槿接話問:“《蘇知事傳奇》是新出來的戲麽?”
楊動:“是。”
這二人談論到戲文,話題就一下收不住了,木槿又問了楊動幾個關于戲文的問題,楊動簡單明了但每一個問題都作了答。
這戲裏的“蘇知事”便是指蘇轼,蘇轼曾在臨安府任知事,在任上還發動民衆疏浚西湖,這個舉動貢獻很大,所以臨安府的人們都傳頌他的貢獻,将他獨創的一道燒肉菜喚成“東坡肉”。
想到蘇轼爲眉州人,成州與眉州相隔不遠,秦月淮側臉向沈煙寒說道:“說起來,蘇知事還是你娘親的老鄉。”
沈煙寒用竹箸戳着碗裏的飯粒,聽秦月淮與她說話,并沒同昨晚與他說話時那樣看着他滿眼是光,甚至都沒有敷衍他,直接就保持着一臉緘默。
“老鄉又如何?熟人又如何?既然某些話能從成州不遠千裏傳到臨安,那就是有人在搬弄是非。這世間,當真最不缺的就是搬弄是非的人,十有八九還是熟人。”半晌後,沈煙寒自言自語般說。
她用的是說給自己聽的聲量,可一旁的秦月淮一字不漏地全聽入了耳。
秦月淮看向她。
她神色黯然,想起了自己母親爲人仗義,在汾州救人時,她看到人滿身是血怕得要命,弱弱問齊蘊能不能趕緊走了,齊蘊劈頭蓋臉就罵了她一通——
“将士在前線灑熱血、爲國盡忠,與敵人拼命,爲了什麽?爲了我們大周城池再不被金賊占去,爲了我們大周的婦孺再不被金賊擄掠欺負!”
“他們也是誰家的丈夫、誰家的父親、誰家的兒子,我們怎麽能見死不救?”
“亂世當下,豈能隻顧自己,不顧别人死活?”
“你看這個年輕人,你哥沒走也就這麽大,要是你哥受這樣的傷,你希望路人救是不救?别哭哭啼啼的,還不過來幫忙!”
這樣明白家國大義的母親,最後的結局如何呢?
因見義勇爲救人一命,留下了這麽個把柄,連早夭的幼弟也被人冠上“私生子”的污名。
前幾日修葺秋望園時,有幾個婦人就在門外對她指指點點地議論,看她的眼神也很是難言,那時她以爲她們在單純疑惑她爲何一個人跑這裏來住,現在想來,他們該是在指指點點母親罷?
或者,在指她朝母親有樣學樣,在家藏受傷的野男人?
二八年華的沈煙寒,也不是表面上看起來那麽無畏。
她的知識大多是來自當國子監司業的父親沈固辭,人生信念卻大多來自母親齊蘊。
如今,她一直堅信又踐行着的信念面臨了某種挑戰。
村裏人沒人記得她母親在清水村居住短短一年之間做出的善舉,大家提到齊蘊,不會說是那個花大錢修整齊了清水村主路的夫人,不會說是那個過春節前将莊子裏養的牲畜半送半賣分給大家的齊家女,隻會說——是那個與人私通的、被夫家趕出家門、慘死在外的女人啊。
沈煙寒覺得,她的信念在被誰撼動。
在臨安府甚至城郊,外嫁來的齊蘊不異于是孤身一人,别人可以不将她的清譽放在心上,對他們而言,齊蘊的故事不過是飯後閑話的談資,可沈煙寒始終忘不掉,見到齊蘊親自背起一個渾身上下是血的受傷少年在背上的那一幕。
這晚的飯菜,她幾乎沒動過箸。
夜間熄燈後,她躺在秦月淮旁邊翻來覆去,生平第一回超過兩刻鍾沒入睡過去,且大有要翻騰一宿的架勢。
想着齊蘊的事之外,她也在想她自己。
既想撕了一紙婚書,索性将與身旁這個書生夫婿的成婚之事一把作廢;又想撐下一口氣,證明救人一命是一件好事,待她的夫婿發達,她就揚眉吐氣将這段故事大肆宣揚。
在她第七次将本就年久失修的床翻得咯吱咯吱作響時,秦月淮開了口:“在想什麽事?”
這夜恐怕要下雨,外頭無月無風,沈煙寒在幾乎漆黑一團的視野裏看不清秦月淮的臉,更無法看到他的表情,隻聽得他磁沉悅耳的聲音,在黑暗中,溫和、沉穩、使人心安地飄蕩着。
這一下,沈煙寒方才還想撕毀婚書的念頭,就被她自顧自一把給掐滅了個幹淨。
長得這般俊俏,性子還這麽好的夫婿,就是她提着燈籠才好不容易找到的。
她爲何要放手?
“今日你也聽到了,我家是非多,你不會轉頭就忘恩負義,抛下我這個妻子跑了罷?”她說。
秦月淮:“……”
心中是有跑路的打算,隻不過尚未付諸實踐。
他反問沈煙寒:“爲何這樣說?”
沈煙寒眼珠子一轉,蓦地掀開自己的被褥,一下坐起身,在黑暗中憑着本能湊近秦月淮的面孔。
秦月淮被她忽然的動作驚得撇開了臉。
但沈煙寒沒有如他預想中那樣上來啃他,而是說:“這樣罷,你再給我寫個保證書,保證你永遠對我忠誠。”
秦月淮:“……”
叫他話多!方才就裝自己睡着了,哪還有這般自找的麻煩事?
“你不相信我的人品?”他問沈煙寒。
“你我畢竟相識時日不長。”沈煙寒答得鄭重其事。
黑暗中,秦月淮抽了下嘴角。相識時日不長,不信他的人品,她卻敢嫁給他。
“你寫嗎?”臉上方,沈煙寒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她的眼睛太澄澈幹淨,一如她這個人能教人一眼就看透的心思,又因她母親疑似當年救過劉将軍與他的人,即使看得沒那麽清晰,秦月淮也能想到這雙眼此刻含着怎樣的期待,他的良心這一刻就像被放在火上準備炙烤一樣。
對這個天外飛來的假妻子,也不那麽忍心在今日這個她飽受打擊的時刻繼續暗中用話術反對她,隻在喉嚨裏擠出一個字:“寫。”
沈煙寒退回身子,躺在秦月淮身側,側面朝他,她有些傷感地說:“你和木槿如今就是我唯一的家人了。”
這話像個符咒,将平躺着的秦月淮直接定僵硬。
家人。
多麽遙遠的一個詞。
他沉默半晌,問:“你在城内沒有親人了嗎?”
沈煙寒往他身上拱來,藤蔓一樣抱着他的胳膊,緊緊依附着他,像沒有了他,她就活不下去那樣。
她仰着臉,看着黑暗中根本看不清面容的一個模糊輪廓,冷笑着說:“還不如沒有的好。”
稍頓,她的話中再沒了笑意,隻餘落寞:“他隻會讓我更受傷。”
秦月淮沒搭話,沈煙寒深呼吸兩下,在黑夜裏自己勾唇調整自己的情緒,然後問他:“你還有親戚麽?有的話,待我們的婚宴時,你可以邀請他們來的,這樣就更熱鬧些。”
在沈煙寒的認知中,秦月淮和蔡裕父女二人一樣,是由北境逃難到臨安這裏來的,秦月淮無父無母,兄弟姐妹也都沒了,别的親戚也不知有沒有南逃成功。
這本是一個平常的問話,但問的對象卻是秦月淮。
作爲罪臣之後、國賊之後,他的身份并不适合攤在人前來,即使辦真的婚宴,他也不敢邀請他的舅舅、如今的大周官家,爲了避免牽連旁人,也不會邀請他們。
更何況,還是個形勢所迫下才應的假婚禮。
秦月淮說:“沒有。”
沈煙寒再度同情起他的悲慘遭遇來,手往上去摟住秦月淮的脖子,額頭去貼他的脖頸,像極了一隻感知了人情緒的貓,想給他幾分安慰。
暗夜裏,響起溫暖的嬌嬌絮語:“沒關系,我們以後多生幾個兒女,人多起來,家中就會很熱鬧了。”
然,沈煙寒的憧憬,在秦月淮聽來卻可笑至極。
不提他與這身旁女子不過是逢場作戲,就說他的身份在此,身負大仇未得報,他從未想過成婚,更未想過生子,否則,他們将以何身份存世?
“待我有官身在身再計劃這些不遲。”秦月淮的嘴角勾起一抹似嘲似憐的弧度,似是而非地說道,又迅速轉移了話題:“你今日說是去買布,沒見你帶回來,可是沒買到?”
沈煙寒果真被他轉移了注意力,老老實實道:“買了,可他們沒多少貨,不夠我用的,我交了定金,要等幾日再去取。”
“你想好第一批衣裳如何設計了麽?”秦月淮又問她。
他的聲音刻意放緩、放輕、放柔,制造着一種很是安甯的氛圍。
沈煙寒打了個哈欠,“我想了好幾個呢,我準備都讓珠珠給畫下來……一個鳳凰,一個蘭花,一個金絲菊,一個秋芙蓉……”
沈煙寒回憶着自己的設計,抱着秦月淮的胳膊,迷迷糊糊中,說着說着,就睡了過去。
聽她的呼吸已平穩,秦月淮這才呼出一口氣,将“藤蔓”從胳膊上緩緩推下,阖目,進入夢鄉,養精蓄銳。
感謝:Lisazhouzhou、Donnest、Anita.In的打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