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一飛趁夜回府時已過子時。
梁父與梁母平素歇息得早,中秋宴又被他知道退婚的事後給大肆鬧了一番,衆人最終是不歡而散。梁一飛以爲他找上他們時,定得吃上一回閉門羹,卻出乎意料的,剛走到中堂不遠,就見到了人力與女使們陸續出入,内裏燈火通明。梁一飛便知,他父親尚還在此。
發現他終于回了府,他的一個名叫王西的小厮連忙跑了上來。
“哎喲,三郎君啊,您可快些去中堂,秦相公還等着您呢!”
梁一飛冷戾的神色倏爾一頓,“誰?”
王西這才見着他家三郎君一張黑沉沉的臉,頓時也不敢再咋呼了,而是放輕了語調,中規中矩、事無巨細地回他道:“秦相公,右仆射、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兼樞密使。”
梁一飛鎖眉,邊擡步朝中堂走,邊問:“你說他等我,不是等我爹?”
王西:“是在等您。”
梁一飛眉皺得愈發深了寸,狐疑不已:“他等我做甚?”
這話王西又哪能知道答案?堂堂一個相爺親自登臨了梁家門,與老爺談了不到一盞茶的功夫,老爺就派人去叫三郎君,不說當事人發懵,他們這些下人更是不明所以。
梁一飛長腿邁入中堂時,秦桧正同他父親梁文昌一并坐在桌旁,桌上酒壺已經上了三個,打眼一瞧過去,二人已經喝了好一會。
見他現身,梁文昌便放下了酒杯。秦桧視線落到梁一飛身上,開始上上下下地打量他。
梁一飛在梁文昌跟前素來做派膽大,此刻雖知秦桧位高權重,但也不怵分毫,迎着對方的目光,也掃了對方好幾眼。
秦桧見他如此,滿意地點頭道:“一飛成長了不少。”
即使是父母,也總喚他“三郎”而不叫他的名字,今日忽然聽秦桧這般喚他,語氣甚至透着一股子親昵,梁一飛心生狐疑。
這時,梁文昌提醒他:“可莫忘了禮數。”
梁一飛這才朝秦桧施了個禮,“見過秦相公。”
秦桧面上的和顔悅色出現了一絲裂痕,表情僵了那麽一瞬,轉瞬又恢複平常,與梁一飛開門見山道明他來訪的目的:“此次去紹興府辦的事不錯,我想讓你到我身邊來做事,你可願意?”
替當今世上除去官家外最位高權重的宰相做事,能有幾個人不願意的?更何況他才區區十九。
可梁一飛不解,他爲何就忽然被秦桧給選中了。畢竟他去紹興府辦的,不過是一件父親交代的小事罷了,僅憑這件事入了秦相公的眼,未免有一些牽強。
他如此想,也就這麽直白地朝秦桧問了出口。
秦桧半眯了一下眸子,說了一句文人墨客才會講的酸話:“緣份使然。”
梁一飛今日的心情本就差到極緻,這會秦桧文绉绉的,不免就讓他腦中閃過月下白衣書生的身影來,頓時心中沉悶難消,便就沒對秦桧的話做任何回應。
見梁一飛面上是無動于衷的淡淡神色,秦桧眼中掠過精光,朗笑一聲,改口說道:“你武藝上佳,正是我需要的人。”
因梁文昌是秦桧門客的關系,近日秦桧多次遇刺的事,甚至有個關系親近的同行同僚因此殒命,外人或許不知道,但梁一飛曾聽梁文昌飯桌上說過幾回,此時聽聞秦桧的理由,倒也不覺得奇怪。
但他自在散漫慣了,驟然日日有正事要做,且受人管束,他難免有些猶豫。
秦桧似看出他的顧慮,抛出他的條件,同時也是一個誘餌:“上值五日歇息一日,從六品下,都說男兒成家、立業,有官職在身,才算立業,我說的可對?”
稍一打聽梁一飛爲何中秋宴上與梁家人鬧翻,然後還大半夜跑出了府,就不難知曉是爲了前些時日退了親的那個女人。
秦桧自個就是過來人,對梁一飛此時的表現不贊同,但可以理解。
誰不曾年少時?喜愛個小娘子根本不稀奇,總歸遲早會想明白,隻要有權勢傍身,就能更輕而易舉地得到一切自己渴望得到的。
果不其然,“成家”二字狠狠地戳到了梁一飛的肺管子,他怒氣填胸,細長的眉眼迅速沉駭下,直直盯着他的父親梁文昌瞧。
梁文昌對他的臉色視而不見,反倒是就事論事起來:“也就是秦相偏愛,三郎你才有這等好運。從六品下,多少人爲官一輩子猶可望不可及,即使是那三元及第進士出身的人也沒有多少例外。”
“進士出身”四字無端撥動梁一飛的心弦,因爲這幾乎是大周上下所有書生最終的目的,他沉下的眸子閃過些微亮光。
他也很覺得莫名,今夜分明第一次見那書生,饒是他乃阿煙的表哥,他依舊從那書生看他的第一眼起,他就很明白,他二人尿不到一壺去。
見他如此,秦桧從座上緩緩起身,走到他跟前,慈愛地拍了拍他的肩。
“不必此時決定,明日辰時你來城隍廟西的小門,去營裏試試再說。”
城隍廟與軍營相接,秦桧的意思是要他去軍中,而非是去護衛他?
梁一飛心中一驚。
不等他再言語,秦桧已經擡步出門。
送走秦桧後,梁一飛咬牙片刻,壓着的躁火,連同藏起的話,就竹筒倒豆子般地朝梁文昌倒了出來:“我再說一次,我此生認定了沈家娘子,除了她,我誰都不會娶!”
梁文昌依舊看着秦桧馬車遠去的背影,歎息一聲,“三郎,聽爲父的勸,該放下的就放下罷,莫再惦念過多,你的福氣還在後頭。”
這是在說秦桧看重他,梁一飛聽得出來。
梁一飛依舊帶着希翼,反駁梁文昌:“成家與立業并不沖突!我既可娶妻,亦可同時立業!願爹爹成全!”
梁文昌偏頭看他,見那雙與秦相幾分相似的黑亮狹長的眸子露着一份倔強,他心裏觸動,難言的複雜情緒湧來,在心中攪亂成一團。
沉寂片刻後,梁文昌終是認清自己的無能爲力,闆了臉,力圖打消梁一飛的妄念:“三郎,此事不必再提,休得胡鬧。”
“可我……”
“你還要你娘再暈厥一次不成?”
梁一飛一驚,“娘暈了?何時的事?”
“你走之後。”梁文昌說着揮揮手,揉着額心,疲憊道:“你且去看上一眼罷,幾個兒女,她最是疼愛你。”
從梁夫人屋中出來,梁一飛轉頭看了看那屋中的昏昏燈火,一邊嘴角勾起抹自嘲的笑。
再是說疼他愛他,在利益權勢跟前,依舊覺得他那點兒女情長是上不得台面的小打小鬧,依舊在勸他往前看。
梁一飛攥緊雙拳,猛地回身朝住處走去。
秋風起,梁府院中的枯葉四散飄零,落在他的腳旁,被他踩在腳下。
他孤身一人走在蜿蜒曲折的回道裏,檐下的燈籠在晃,搖晃的燈光将人影拉得忽短忽長,他的人像一葉扁舟在水中晃蕩,顯得格外孤寂冷凄。
漸漸地,梁一飛的步子急燥起來,如他胸腹中的火焰,越來越炙熱難消。
他絕不善罷甘休!
要說未來,沈煙寒便是他的未來!
梁一飛在心中計劃時,臨安府城外,秋望園裏,才被人輕薄過的郎君痛苦地手捂腰腹,一張如蘭似雪的臉堪比月光更皎白冰冷。
這段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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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