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興十二年,八月初五,臨近一年中秋。
涼風瑟瑟,秋雨綿綿,還沒至傍晚時分,天已昏暗,整個臨安府的大小街巷皆被籠罩在雨霧濛濛中,濕漉漉一片。
沈煙寒站在梁府門外足兩個時辰之久,始終沒有等到梁一飛出現。
所謂一場秋雨一場寒,因着這不讨人喜的天氣,路上行人寥寥,此刻行過的人見梁府大門緊閉,再見沈煙寒的單薄衣裙濡濕大半,腿邊的狼狗也是渾身濕透,活活一隻落水狗,不由議論起來——
“梁家人親都退了,她還日日在這等,也沒見這梁家人誰來搭理她,她也不嫌丢人!”
“話不能這麽說,這沈娘子啊,命也真苦。親娘沒了,兄弟們也沒了,聽說如今與沈司業也不如何親,娘舅們又隔着個十萬八千裏,被人給退了親,這是多要緊的事兒啊,也沒見家裏誰來替她問人讨說法,也真是個可憐見的。”
沈煙寒倒不覺得自己可憐。
因給母親守孝,她與梁一飛的婚事也是前不久才定下的,她還沒有品味出什麽來,如今就又不作數了。
她之所以倔強地堅持在這等三日,不過是想當面朝梁一飛問清楚,二人這親事,究竟是不是他要退的,退的緣由又是什麽。
她與梁一飛算下來已相識三年有餘,她也算清楚梁一飛的性子。
梁三郎行事雖是恣意乖張了些,但爲人仗義,不是個前腳啪啪拍着胸脯信誓旦旦這輩子定然好待她,後腳就将承諾摧毀個幹幹淨淨的人。
說到底,對于這樁婚事無故告吹,她不理解,亦不服氣。
隻可惜,梁家的下人回回隻說進去通傳,便再沒了聲兒。
沈煙寒沒等到人,隻等到雨中行人繼續的話語——
“話說回來,梁三郎不是逢人常誇他有個仙姿玉色的未婚妻麽,平素那洋洋自得的模樣喲,可不像舍得人家的,怎就這麽突然退了親?可真稀奇!”
“嗐!都說事出反常必有因,前些時城東周家也退了門親你知曉罷?因爲那準新娘子與什麽表哥苟且,傷風敗俗……”
沈煙寒掀起眼簾,看着講話的倆人,雪腮微鼓起,忿忿哼了一聲。
這世道就是這樣沒道理!
自這大周在永興二年發生過那件大事後,世人對女子的苛待就遠遠高于男子,她此刻無端被人退了婚,人們不說對方出爾反爾,反而指責她的不是。
就跟上回她在路上偶遇男人打女人,那些圍觀者大多不分青紅皂白,率先斷言是那女人行爲不端、罪有應得一模一樣。
面對旁人的暗諷,沈煙寒尚來不及有任何作爲,随她來的狗兒卻聽懂了有人要欺負自個的主子般,迫不及待地朝雨裏狂吠了出聲。
狗吠聲铿锵有力,氣勢唬人。
那老婦當即被吓得身軀一震,未說完的話戛然而止,眼神慌張地看一眼兇猛的狼狗,便連忙攥着身旁人疾步離去。
沈煙寒擡手拍拍狗頭,慷慨表揚它:“湯圓,你真是好樣的!”
可奇怪的是,嚼舌根的人落荒而逃後,狗兒依舊很是激動,吠聲未降反增。
沈煙寒覺出異常,随着狗臉的朝向看進雨幕,隻見遙遙駛來一輛寬闊華麗的馬車。
與此同時,她身後的梁府府門大開,魚貫而出數十位奴仆,有撐傘的,有提凳的,有拿毛氈的……馬車一停下,他們便蜂擁而上。
須臾後,在衆人簇擁中,從車裏下來一位衣着華麗、容貌富态的貴婦人。
這位貴夫人不是旁人,便是當朝右仆射、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兼樞密使秦桧的夫人——王瓊。
王瓊被衆星拱月,緩步行在及時鋪陳在雨地中的幹爽毛氈之上,冠子上金钗慢搖,面上神态倨傲。
行至門匾下,餘光瞥見站在一旁的沈煙寒,王瓊睨視過去,隻見脊背直挺的小娘子姿容韶秀,神采明媚,一汪秋水入雙瞳,烏眸澄澈且明亮,在她打量她時,她也正以探究的眼神直直看着她。
燦如春華,皎若秋月——說的大約便是這般女子。
世間的好顔色自然都是賞心悅目的,王瓊目露驚豔色,不由停了腳步,曼聲開口:“這位是?”
沈煙寒婉婉施禮,朝她道:“國子監沈司業家小女,見過夫人。”
她的聲音如她的人一樣嬌俏,似柳莺歌唱,柔細清脆,撲面而來的少女獨有的朝氣蓬勃氣息,聽到耳裏本該令人愉悅,王瓊卻是截然相反的反應。
王瓊欣賞美色的眼神逐步變冷,目中升起一股玩味,淡聲問:“沈娘子爲何會在這裏?”
沈煙寒坦坦蕩蕩答:“我在等梁三郎。”
王瓊聞言立刻看了身側右後方一位青衣婦人一眼,那做奴婢打扮的婦人似感受到她的目光,本就垂首斂目,當即将頭垂得更低了些。
沈煙寒端詳着眼前一幕,對王瓊和青衣婦人的反應不明所以中,看王瓊勾起唇,似笑非笑問她:“你見他做什麽?”
沈煙寒思考一瞬,不答反問:“不知我可方便随夫人一道進去?”
依照梁家上下對眼前人如此恭敬的态度,沈煙寒想,如若這位肯幫她一下,她今日來此的目的便能達到了。
可她雖看出王瓊是梁家貴賓,卻對王瓊與梁家、與梁一飛的背後深層關系一無所知。
王瓊雖是帶她進了梁府,卻是因别有目的。
*
梁夫人等在見客的中堂,見王瓊帶着沈煙寒出現,眸色驚了下,随即熱情招呼起王瓊來。
女使們上了糕點瓜果後全數退了下去,梁夫人開始親自點茶,堂中茶香四溢,許久無人言語,屋中彌漫着一股詭異的寂靜。
半晌後,被人引着落座一旁的沈煙寒緩緩擡眸打量周遭,不期然便與王瓊對上了視線。
四目相對,王瓊雙眸微眯,聲色冷漠地開了口:“沈娘子與三郎的事,怎得拖了這些時日還沒結果?親事還沒退完?”
這話的責問意思顯而易見,而顯然談話的對象不是沈煙寒。
見來作客的夫人竟然如此聲色俱厲對待梁夫人,且張口就是越俎代庖地過問她同梁一飛的事,沈煙寒心中一驚,同時升起狐疑。
她看梁夫人臉上即刻露出一份帶着慌張的讨好燦笑,朝王瓊解釋意味地說道:“退了的,退了的,五日前這事兒就處理完了。”
王瓊看向沈煙寒,出口是輕飄飄的語氣:“是麽?”
梁夫人立馬補充一些細節:“二人的庚帖、聘書、聘禮也都盡數換了回來。”
大約是因王瓊的責難,梁夫人心有不悅,看向沈煙寒時,往前挂在臉上的和藹可親已不見蹤影,而是端着一副對待不速之客的态度,聲音冷冷道:“也不知沈娘子今日大駕光臨所爲何事?”
不等沈煙寒開口,王瓊便不陰不陽地替她回答:“說是來見三郎。”
“三郎人不在家,見不了客啊。”梁夫人看着沈煙寒接話道,神色又有些不大顯眼的遺憾:“三郎如今這都是在議親的人了,不大方便見外人了。”
沈煙寒斷然沒有料到會聽到這一遭,黑亮的眸子倏然一驚,人也不自覺地站起了身,驚訝問:“三郎已在議親?”
王瓊嘴角揚起一抹諷刺的笑,再度搶先梁夫人開口,慢悠悠說:“不然呢?還去吃回頭草,與一個傷風敗俗的人家結親不成。”
傷風敗俗。
這是沈煙寒今日第二次聽見這句刺耳的話,也是平生第一次被人如此當面怠慢、奚落。
她身子與眸光俱顫,狠狠攥緊着手心,眼裏噙着一份倔強,毫不客氣地瞪視王瓊,說道:“相國夫人如此空口無憑污蔑人,也難怪秦衙内時常出沒臨安府。想必這便是所謂的‘上行下效’,哦不對,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
臨安府人人皆知秦相之子秦熺是一方纨绔,時常仗勢欺人、招惹是非,也常被人告到府衙,即使最後都會被平安無事地放出來,那名聲也早就臭透了。
被人嘲諷她心愛的獨子,王瓊怒火中燒,立刻拍案而起,“放肆!你以爲你在與誰人講話?”
沈煙寒毫不膽怯,反唇相譏:“‘敬人者,人恒敬之’,縱使官家在此,也會對臣女以禮相待,而不是張口閉口就行污蔑,說教書育人的堂堂國子監司業家是傷風敗俗的人家。”
鮮少被人當面頂撞,王瓊徹底失了貴夫人的從容,提高音量斥道:“你少跟我着裝聾作啞!你那好親娘做下那等丢盡臉的事,才被你爹給趕到了鄉下去,莫以爲你們沈家藏着掖着,旁人就不能知曉其中緣由了!若非我們及時得知真相,梁三郎差點就要被你們給蒙騙了過去,娶了你這個家風不正之人。”
随這句話落,天邊閃電忽現,繼而響起一道滾雷,轟隆隆聲落,磅礴大雨從天而降,急切且密實,砸至庭院中碧油油的芭蕉上。
也似乎同時砸到了人心尖尖上,将人砸痛、砸麻。
在王瓊的一大段诋毀話語中,沈煙寒敏感地抓住了一個信息:娘當初是被爹爹趕到鄉下去住的。
若說今日之前,她對父母之間的關系變疏遠有些隐隐約約的猜想,那麽此刻,那些籠罩在真相之上的雲霧無疑就被外人給吹開了幾分。
此刻的沈煙寒隻覺得耳邊嗡嗡作響,面上血色漸褪,心中充斥起震驚、質疑、惶恐來。
而王瓊與梁夫人對視一眼,尤且在故意挖苦人:“所幸如今是懸崖勒了馬,否則整個梁家也不知會成爲哪般笑話!”
梁夫人作爲主人,被王瓊這一看,此刻不好去維護沈煙寒這個客人顔面,而是開口勸誡:“事已至此,沈娘子還是莫要糾纏三郎了。”
沈煙寒愕然。
眼前二人俨然當她今日上門是要纏着梁一飛不放手的。
她掏出一沓信件,微擡下巴,擲地有聲道:“既然已經沒有瓜葛,梁三郎的東西便不适宜留在我處,我今日上門便是來歸還這些的。也請轉達他一聲,且讓他往後莫要再寫信給我。”
說罷,她便将手中物毫不留戀地一抛。
随她動作,梁一飛的信散落一地,信封上的字迹不如何出色,卻是寫得工工整整的,描金,點花,裝點得花裏胡哨。
想到梁一飛平常做學問時盡是敷衍,唯有俯案給未婚妻寫信時認真不已、十分用心,梁夫人心神一蕩。
沈家雖不算顯赫家族,沈父的國子監司業也僅僅一個六品官,但書香門第,沈家女也屬于能詩善文那類,若不是那齊氏行事無狀,而秦府那頭近日又突然關注起梁一飛來,着令他們盡快退了這婚,實則梁一飛娶這個能督促他精進學業的沈氏女,也不算是壞事。
梁夫人心中五味雜陳時,看沈煙寒手中揚起一個晶瑩剔透的玉珏,對着她冷聲道:“梁三郎曾說,此物是他的傳家之寶……”
此話甫一出,梁夫人同王瓊的目光俱都落在了沈煙寒手上。
看清東西後,王瓊瞳孔猛地一縮,再見沈煙寒将玉珏高高舉起,想及方才她是如何朝地上砸東西的,高聲激動道:“慢着!你要做什麽?”
沈煙寒不料王瓊會有如此強烈的反應,捏着玉珏的手指緊了下,看着王瓊問道:“秦夫人以爲我要做什麽?”畢竟是年紀輕輕的小娘子,疑惑都寫在眼裏。
王瓊見狀頓了下神色,轉而慢條斯理地坐回了原位,端茶細抿一口,才不動聲色平靜道:“既是人家的傳家寶,何不物歸原主。”
沈煙寒垂眸,長而密的眼睫微顫,她回想方才王瓊的幾番行爲,再擡眸時,她便将舉着玉珏的手放下,改了主意。
比之梁家的事,她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我會親自還給梁三郎,告辭了。”
沈煙寒話畢轉身便走。
梁夫人還準備再說什麽,王瓊擡手,做了個“不必”的動作。
少女翩跹婀娜的背影消失在雨幕中,對着那方向瞧半晌,梁夫人不由憂道:“那玉珏斷不能放在外人手中,待三郎回臨安府後,我便讓他立刻去取回來。”
王瓊颔了下首。
若非家中相爺如今權柄日盛,朝中需要大量人員輔助做事,她又怎可能親自關照上梁一飛的事?秦熺年紀尚小,如今也隻知玩樂,按相爺的話說,稚子心性未定,豈敢重用,也隻能将責任放在旁的人身上。
方才沈煙寒諷刺秦熺的話猶在耳際,王瓊閉目深呼吸,強摁心中郁燥。
轉念一想,縱然秦熺目前不頂事,梁一飛也不過是一把刀。
這把刀存在的意義,僅僅是爲秦熺鋪平前行的道路罷了。
茶水氤氲着王瓊雍容華貴的臉龐,她心中滑過幾多不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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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提醒】
一,老風格了,這本還是一個土古言。非穿越、非重生,想寫的是古代活生生的人,也就是女主沒有金手指。文的前段有些種田風,後段會有權謀。
二,以前的書架空過魏晉南北朝、隋唐,按曆史發展,這回架空的宋朝。
三,HE,雙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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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主名字出自: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杜牧《泊秦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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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