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之前,在收到這個禮物的那一天,朱淺雲就感覺到了那營中的黑雲對自己的溫柔。她将這把刀視爲珍貴之物,也是漢王對她的期許。
自那以後,此刀就很少離開朱淺雲的身邊。在她的心中,女兒可以恪守女德,嫁于他人,相夫教子。
亦可提刀上馬,殺敵斬将,戍邊衛國。
她認爲,這是漢王對她的認可。認可她無需在府中被幽禁一生,讓她得以追随心中之志,不被世俗的線所束縛。
而就在今日,束縛她的一切,全被漢王親自斬斷。就這樣,朱淺雲的身上又一次出現了新的線。
責任。
從什麽時候開始,漢王就爲這一天的到來而埋下伏筆了呢?
是擒下手握玉玺的方仲永,還是秘密引來瓦剌部族。是幫周離掃清前往北梁的妖怪,還是讓朱淺雲的黑龍血脈恰到好處地在劉宮所在之地覺醒?
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會理解。或者說,這個世界上,除了朱淺雲外誰也不會理解漢王的所作所爲。
他們不明白,爲什麽堂堂漢王爺,會将如此珍重的兵權交給朱淺雲。會将這種舉世之功全部給一個女子,一個本應該以身份與顔色去和親的公主。
他們也不明白,爲什麽朱高煦會如此愛着一個與他沒有血緣關系的孩子。他所付出的,布局的,謀畫的,都是爲了這一刻。
都不會明白的。
“原來如此。”
至此,一切的一切都有了解釋。
周離長舒一口氣,聽着那如雷霆般轟鳴的聲音,還有妖與人的交錯聲,他淡然地笑道:“不愧是您啊。”
“你不驚訝?”
漢王有些驚訝,笑着問道:“你就不驚訝,我做了這些事情,隻爲了給淺雲選擇?”
“他們或許不能理解你吧。”
看着那些滿眼哀怨與憎恨的權貴,周離知道在今天之後,這些人将會被另一批人代替。那些人絕對會忠于漢王,忠于朱淺雲。這些年來漢王拼了命地在太學砸錢,就是爲了讓這些酒囊飯袋能夠早點“退休”,讓新的一批人在淺雲的帶領下重新填補空缺。
所以,這些人是無法理解的。可是,周離卻明白。
“但是,我們理解。”
唐莞平靜地将視線落在漢王的身上,她看着對方,語氣中帶着敬意與感慨。
“淺雲值得你這麽做。”
漢王怔住了。
“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漢王笑了。
他笑的很舒爽,笑的很狂妄。他仿佛好久沒有這樣暢快地笑了,他拍着大腿,大聲且肆意地笑着。那刀劍交鳴的聲音都沒蓋得住,仿佛這是他一生中最開心的時光一樣。
“我還以爲,你們會說什麽父愛,說什麽父親的責任。”
有點喘不上氣的漢王擺擺手,他看向周離和唐莞,這一次,他真正意義上地贊賞地去正視這兩個年輕人。
“沒想到,這世界上除了淺雲之外,最懂我的,竟然是你們兩個。”
扶着腰的漢王此時格外親切,他就像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老父親一樣,沒有任何的架子,也沒有漢王的威嚴。有的,隻是一個名爲朱高熙的男人,最普通的情緒。
“沒錯,淺雲就是值得我這麽做。”
“僅此而已。”
沒有再去問周離想要怎麽做,漢王隻是平靜地走下了樓梯,絲毫沒有理會那門外的妖與門内的甲士。他隻是穿過被甲士保護起來的人群,穿過對峙的人與妖,走向了這座樓的九樓。
這就是漢王。
他知道周離的朋友中有妖怪,也知道今日人與妖之間的戰争是不死不休。可漢王沒有選擇逼迫周離,或是在朱淺雲在場時追問周離。他知道,那樣會給周離很大的壓力,也會讓周離陷入兩難的選擇之中。
可是,他沒有這樣做。
沒錯,這就是漢王。
他覺得,周離和唐莞能理解他,就足以讓他放棄使用這些手段了。
樹木繁盛,飛鳥橫行。
今夜的太營已經不再是北環第一城,或者說,他已經不單單是人類的城市了。
那街邊的小販驚恐地看着面前的牛頭巨妖,對方沒有殺死他,隻是用鐵盆大的手掌捏了一大把水果,塞進嘴裏咀嚼兩下。那牛頭巨妖吃完水果後,就将手伸入懷裏,就在那小販覺得自己必死無疑時,那牛頭巨妖扔下了零零碎碎的十幾枚銅闆,随後扛着巨斧向着金絮雕樓走去。
容貌俊美的男人看了一眼驚恐不定的小販,走上前,又放下了十五枚銅闆。他用着溫和的聲音,安撫道:
“小兄弟,我哥哥平日裏粗魯慣了,粗手粗腳慣了,貿然吓到了你實在是抱歉。這些還請笑納,就當是我給你賠個不是了。”
那小販渾身打着顫,話也說不出來,隻是機械地點着頭,慌張不已。
英俊的男人笑了笑,一身白色羽毛的他輕輕地行了一禮,随後便轉身離去,跟上了那牛頭巨妖。
淮河之中,一隻如蛟龍般的巨蟒緩緩爬出。它瞥了一眼一旁驚恐的人群,沒有理會,平靜地向着那金絮雕樓的方向爬行着。
生靈,此時成爲了這個世界的主流顔色。人類不再是漫無邊際的海水,那纏繞着太營的妖怪們開始聚攏了起來,宛如一條久經不絕的長河一般貫穿了這座城池。
沒有阻礙,也沒有阻攔,他們就像是入城的平民一樣淡然地走了進來。這一刻,妖怪們的脊背很直,比他們過往的任何時刻都要挺直。他們就這樣在夜色與龍吟中進了城池之中,進入這座他們的命定之地。
金蛇夫人站在那高樓上,仿佛将月也攬入懷中一般。在她面前,一顆龍魂似的玉珠緩緩轉動着,這顆她掠奪的龍脈已經成爲了她體内的一部分,也成爲了她妖魂的一部分。
何爲仙?
“得道者則爲仙。”
“仙能庇佑妖族嗎?”
金蛇喃喃自語。
“不可,仙就是仙,脫離世俗才是仙。”
“那神呢?”
金蛇緩緩擡起頭,看着那輪籠罩着太營的明月,問道:
“我若是神呢?”
“神,可庇佑妖族。”
“但你,不配爲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