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這次的敵人不隻是黃沙之主。”
王殿之外,手持長刺的男人半跪在石階下,語氣沉穩而又凝重:“黃沙之主有一助力,名曰旱魃。葵司查閱了秘典,發現此人乃是僵詭之主,屍鬼厄王。”
“我知道。”
王那讓人安心的聲音從大殿中傳出。
“黃沙之主已經接近崩潰,若是這一次它還是無法越過樓蘭,侵蝕中原,他将會徹底崩解。這一次,他一定會傾盡所有,包括這位旱魃女士。”
“大祭司,還未歸來。”
男人有些遲疑地說出了這句話。
“她不會回來了。”
王的話語讓男人愣住了,他剛要發怒,似乎又想到了什麽一樣,瞳孔緊縮,一種難以言喻的情緒蔓延開來。
“難道今天···就是預言之日?”
男人的聲音有些顫抖。
“雙惡同行,祭祀不明。”
王輕歎一聲,平靜道:
“姜子牙留下的日子,就是今天。”
男人的眼中滿是恐懼,深入骨髓的恐懼。作爲王侍的傳人,他自然是知道這句話的下半句。
雙惡同行,祭祀不明。
黃沙墜星,樓蘭将傾。
樓蘭的隕滅之日,就是今天。
很快,恐懼變成了釋然。
“天命難違。”
苦笑一聲,男人感覺嘴裏滿是鐵鏽的味道:“王,我們還能做什麽?”
“傾盡樓蘭之力,殺死黃沙之主,削弱旱魃。”
輕歎一口氣,看着那黃沙之中瘋狂屠戮樓蘭士兵的僵詭之王,被砂礫困住的王下達了王令。
“就算大祭司在城中,我們也無法阻擋雙惡的進攻。讓她離開,既是順應天命,也是爲樓蘭争取最後的餘晖。”
“她會回來的。”
看着王殿,男人沉聲道:“明蘭是我的女兒,我比誰都了解她。樓蘭陷入危機,她是不可能視而不見的。”
“她進不來的。”
王繼續道:“黃沙會阻擋她的腳步,即使她歸來,也會被黃沙困在外界。當我們殺死了黃沙之主,削弱旱魃後,明蘭才能回到樓蘭,将旱魃封印。”
“您···”
男人怔住了,他這才明白,王既是在順從天命,也是在反抗天命。按照那位自稱姜子牙的仙人的說法,樓蘭傾塌後,黃沙之主注定隕落,而旱魃卻會因這場戰争而一躍成神,爲禍四方。
可是,王還是做了最後的反抗。
“我知道,這對她不公平。”
聲音泛起一陣苦澀,這似乎不像是一個王會有的情緒。坐在王位上的女人,是心懷天下的王,是牽引星辰的誅惡者,也是預言中最後的一位樓蘭王。
可是,這一刻的她隻是爲了一個好孩子那苦澀的命運而悲傷的女子,僅此而已。
“明蘭會理解您的。”
看着王殿上的那顆璀璨寶石,男人眼中卻被平靜與釋然覆蓋。
“我甯願她怨恨我。”
操控着一顆星辰虛影砸向黃沙之主龐大的身軀,感知着那些向着城牆上攀爬的怪物,王歎息道:“獨自一人苟活,不被世人理解,被世人厭惡,不知多少年才能迎來解脫。”
“所以,我不想面對她。我知道她一定會答應,會心甘情願地接受這個職責,可我不甘心,我多想讓她拒絕我,可是···”
“天命不可違。”
樓蘭已被星辰與黃沙遮蔽。
“這是···”
三人怔怔地看着那被墜落的星辰與呼嘯黃沙覆蓋的孤獨,眼中滿是震撼。
“王。”
有些顫抖地說出了這一個字符,明蘭緊握的缰繩似乎在風中顫抖一般。她凝視着那些璀璨的星辰,聲音流露着恐懼與崇敬。
“星辰墜,萬物生。”
伸出手,似乎想要接住劃過她身邊的一縷星光一般,明蘭那雙美麗的淡藍色眼眸裏倒映出璀璨的光暈。
一旁的諸葛清此時已被這浩瀚空幻的景色震撼到無言,作爲武侯傳人,她自然知道能牽引星辰的力量究竟是何等無上的存在。
武侯傳承中,就有七星續命這一禁術。想要發動此術,需集齊七海初露、百山塵土、十三龍脈之氣,方能以七展星燈爲引,掠奪天命。
當年武侯施展此術,并非是爲了給自己續上三分壽命,他要做的,是延續蜀漢的氣數。可惜的是,即使窮盡一生之智,武侯的七星續命最後還是被魏延帶來的一陣微風打斷了。
可那是魏延之過錯嗎?
并不是。
“奪星辰之力,天理不容,地法難忍。“
諸葛清似乎是呢喃一般地說出了這句話。無論是武侯奪取七顆定天星延續蜀漢氣數,還是面前這召無名星辰阻擋黃沙的偉力,對于天命而言都是無法容忍的存在。
天命允許人順勢而爲,甚至逆勢而行,可唯獨不允許人奪取天勢,爲己所用。
“我要回去!”
明蘭說出了這句話。
“風沙之中滿是瘴氣與污穢,星辰也無法确定你的位置。”
周離看向明蘭,皺着眉,勸阻道:“留下吧,我們再看一看。”
“我是樓蘭的大祭司。”
搖了搖頭,明蘭的聲音很平靜,卻也很堅定,“王可以引動星辰,我也可以爲她進行祭祀與祝福。隻有我能在王殿中保護王,這是大祭司的傳承。”
“可是···”
周離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勸阻,這些風沙對人體的侵蝕很強烈,即使是諸葛清,也沒有把握阻擋住這些風沙。
“我愛你,也愛我的家鄉。”
伸出手,輕輕擡起周離的下颌,讓他的眼眸中倒映出自己的容貌。明蘭帶着淡淡的笑意,輕聲說道:“所以,我會和王守護住樓蘭,守護住我們未來的家。”
“呼。”
明蘭的話語讓周離心頭一顫,他有些苦澀地笑了笑,開口道:“不要一個人去,我和你一起。”
“一個時辰後,風沙就會減退。”
搖了搖頭,明蘭輕笑着說道:“我是大漠人,還與黃沙之主戰鬥了數年,所以穿行風沙是我的強項。所以,我會現在回到樓蘭,與王共同抗擊黃沙之主。”
“我很強。”
一旁的諸葛清開口,話語有一種讓人無法質疑的自信與堅定:“我和你一起去。”
“樓蘭歡迎每一個朋友的拜訪,但不代表會讓朋友悲傷。”
明蘭看着諸葛清,她似乎看出了什麽一樣,搖了搖頭,淺笑着說道:“諸葛道長,這片黃沙并非毒瘴,而是心厄。”
“你心有不甘,走不完這條路的。”
諸葛清怔住了,她看着那雙似乎能倒映出心靈一般純粹的眼眸,腦海裏不由得浮現出一句話。
心思純粹之人,更能看清他人心中的彷徨與無助。
“我···”
沒等周離開口,明蘭伸出手指,輕輕點在了他的唇角,制止了他接下來的話語。
明蘭翻身下了駱駝,将缰繩交給了周離。她那雙如湖水般清澈的蔚藍眼眸中滿是堅定與情誼,她輕輕抱住周離,像是哼唱着歌謠一般,聲如清泉:
“我要去尋找歸屬,愛人啊,帶着我的期盼離開黃沙。”
似乎貪戀着周離身上的氣味一般,明蘭将額頭抵在了周離的肩膀上,輕輕嗅了嗅。随後她松開懷抱,明媚的笑顔燦爛而嬌豔,她後退一步,看向諸葛清,神色露出懇求之意。
“保護好我的愛人,朋友。”
熱烈,簡單,純粹,這就是樓蘭女子所展露的大漠之美。她不吝啬自己的愛,卻吝啬愛人的生命。右手輕輕錘了錘心口,明蘭對着諸葛清行了一禮,随後她轉過身,任由黃沙吞沒她的身影。
“你喜歡她,對嗎?”
看着那消失在黃沙中的倩影,諸葛清長舒一口氣,輕聲對一旁怔神的周離問了一句。
周離沒有回答,他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
“是啊,這隻是一幅畫。”
似乎明白了周離的意思一般,諸葛清眼中閃過一絲悲傷,但更多的,是一種無法釋懷的凝結。
“如此美麗而熱烈的少女,卻隻是畫中的一筆墨痕。你不敢回應她的愛,是因爲你害怕她遲早會消散在你的生命中。你不敢拒絕她,是因爲你想讓她在消散之前獲得期盼。”
諸葛清笑了,她的笑容很明媚,可是在星光和黃沙中,她的笑容卻多了些許苦澀。
“不···”
周離緩緩開口,他笑了一聲,幽幽長歎道:“我拒絕不了她。”
“她實在是太大了。”
這一句話直接把氣氛破壞的淋漓盡緻。
“周公子,你···”
諸葛清有些哭笑不得,她沒有想到在這種氛圍裏,周離還能耍寶般地說出這句話。她剛想說些什麽,就看到周離伸出手,那三顆溫潤剔透的玉葫蘆緩緩漂浮在他的身邊。
“所以,我準備學習一下你家丞相。”
周離看向諸葛清,他看得到諸葛清眼中那一直隐藏的不甘,還有她心中那若隐若現的貪婪與痛苦。他知道,在仙人的外表下,諸葛清隻是一個十九歲的少女而已。
諸葛清也會貪婪父母的愛,即使隻是幻象,她也無法下定決心打破。所以,在畫卷的最後一頁,她遲疑了。她害怕的不是醒來後一切都是虛假的,諸葛清害怕的,是會被情緒掌控的自己,會犯下不可饒恕的錯誤。
諸葛清的心魔,其實是那想用修仙滅除自己的七情六欲,讓自己順理成章地在天命中接受一切,不再抗拒的諸葛清。
就像五丈原并非武侯的心魔,對武侯而言,當他推演了“蜀漢必亡”的天命那一刹那,他的心魔就已經離他遠去了。因爲在那一刻,他便得到了屬于他自己的天命。
“明知不可爲而爲之,非智者。”
“是英傑。”
周離伸出手,輕輕拍在了怔神的諸葛清肩膀上。看着不知所措的對方,他笑着說道:“走吧,諸葛家的英傑。”
“你的父親讓我告訴你,武侯家的人從不因命數二字陷入沉淪。”
“你的母親說,她的女兒,理應驕傲。”
諸葛清怔怔地看着周離,紅潤的朱唇微微張開,似乎想說些什麽。但在短暫的沉默後,她笑了,發自内心地笑了。
宛如聖潔的蓮花綻放于繁華的街道之中,喧鬧不會給她帶來塵埃,隻會讓超塵脫俗的美,變得更爲生動。那瘋狂呼嘯的黃沙與狂風,讓諸葛清的笑容更加明媚,純粹,宛如大漠中的清泉一般,讓人心生歡喜。
“奇門八景,巽字訣。”
以八卦換奇景,并非龍虎山的法訣。
“環天風”
溫柔而猛烈的風輕輕将周離二人圍在了一起,那原本逐漸侵入的風沙也被這道風環阻擋在外。諸葛清閉上眼,腳尖輕點,八卦法陣如墨痕一般流轉千裏,将大漠包裹。
“奇門八景,八陣圖。”
再次睜開雙眼之時,諸葛清的眼眸中便被神異的八卦所占據。她看着周離,臉上的笑容愈發自信與燦爛。
“他們不想讓我被牽連,所以收走了我的武侯傳承。”
轉過身,看着風沙中勉強前行的明蘭,諸葛清攜着周離,乘着環風飄然落下。看着驚訝的明蘭,她握住了二人的手,閉上眼,傾訴般似地對自己輕聲說道。
“可我在離開家的那一刻,看到武侯了。”
“他就站在五丈原的路口處,身後是那顆老槐樹。我問他天命是不是不可違背,他沒有回答我,隻是笑吟吟地将傳承交給了我。”
“現在我才明白。他不是讓我接受武侯的傳承,接受天命。”
凝視着那片星與沙的世界,諸葛清原本藏在心底的茫然與疑惑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默然的平靜。
就像當年武侯推算出蜀漢命數已盡的那一刻一樣,明明前路注定是深淵,可他依舊平淡地看向伏案勞作的昭烈帝,像往日一般平靜地笑了笑。
黃沙吞噬的是人心,風暴帶來的是心中陰霾。
可若是心念通達,風沙也隻是過眼雲煙而已。
緊緊地握着周離與明蘭的手,諸葛清腳下的八卦之法迅速變換。
“震字訣。”
“驚蟄雷。”
萬物出乎震,震爲雷,故曰驚蟄。
雷鳴,萬物生機,邪祟退散。
那充斥着惡意與鬼炁的黃沙被轟鳴的雷光吞沒,化爲一道又一道虛幻的塵埃。在轟鳴的雷聲中,三道身影如春芽一般,在荒蕪的荒漠中緩慢地前行着。
癫狂的旱魃,陷入絕望的黃沙之主,苦戰的樓蘭人,交疊在一起,被雷光映出了身影。
“武侯讓我做的,是成爲天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