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雲閣内,檀香驅散了内堂濃厚的血氣。
衛挽身處在淨塵寺青石階下,寒風呼嘯而過,頭頂烏雲密布,層次分明,大雨傾盆而落,電閃雷鳴。
她鳳目充斥着疑惑,觀望了一下周圍的景緻,遠山眉緊擰,如蔥段白的手撫住胸口,可她低頭,才發現雨滴竟然穿過了她的身體,未沾濕她半分衣擺。
“難不成……。”
她的話音未落,遠處雨幕中,就走出了一個黑衣高影,懷裏抱着一個身着紅衣玄甲的人。
懷裏的人靠在他的肩上,飽滿光潔額頭貼在他猶若冠玉的頸側,明明身着重甲,在那人懷中卻單薄又嬌小。
衛挽偏頭瞧着他們,探究的視線隔着雨幕落在他們的臉上。
待那人走近,衛挽亘古無波的心急速下墜。
身若蘭芝玉樹,流風回雪,貌若無暇美玉,仙姿佚貌。
眉如劍,鼻若懸梁,狐目上揚,眼下一點紅痣,更襯得整個人瑰豔萬分。
是容羨。
衛挽鳳目下滑,落在緊貼他脖頸上的那張臉上,竟一時怎麽也看不清。
容羨的神色是悲戚,是痛惡。
此時的他像是一隻雍容華貴的鳳,被一場大雨無情席卷成了灰撲撲的麻雀,縱然他容色豔滟,可面上卻是一片死寂。
待他走到玉階前,衛挽伸手攔了他一下,可她的手,就那麽穿過了他的手臂。
鳳目閃過怔愣。
擡頭之際,就撞上了那雙松懶擡起的狐目,他歪了歪頭,驟雨打過他削瘦的臉龐,忽而一笑,仿若雨後蒼穹的萬丈彩霞,讓世間一切都失了顔色,聲線含着幾分破碎:“錯覺麽……”
話落,他愈發摟緊了懷裏的人,他的側臉朝那人的頭頂蹭了蹭。
衛挽蹙了眉,帶着懷疑的視線落在了他的耳蝸,如假包換。
旋即,她便瞧見,容羨用上臂托着那人的腰,手則順勢攏着那人雙膝彎折處,将人往上擡了擡,另一隻手扶在那人的臉龐和耳後,遽然雙膝下落,結結實實跪在了青石階上。
“我從來不信鬼神,但今日,容羨願以血肉之軀,一步一叩,以命相抵。”
他的頭磕在玉階上,卻将懷裏的人,牢牢箍在臂彎裏,沒讓人沾上一絲風雨,他直立起身,又将人穩穩的抱在懷裏,朝前走了一步,再次跪下。
“不求上蒼垂憐,可她是我此生唯一的的信仰,容羨自甘傾其所有,搏她生還。”
青石階兩旁翠竹林立,綿延至山頂。
衛挽的視線從容羨的背影向上挪去,那蜿蜒崎岖的青石階更是一眼望不到盡頭,她鳳目不由出現了幾分呆滞,看着那順流而下的泥水。
她抿了唇,在這一刻,那潛滋暗長的心動一如驚濤怒浪将她淹沒,再難訴說,他的所行所作輕而易舉地将她的心揉捏在掌心,一如千金重石壓在心口,艱難的挪動步伐在容羨的身後三步一拜,長久的沉默令她的嗓音有些酸澀的暗啞:“過客衛挽,在此告類上蒼,願以身爲槍刃,蕩世間之惡行。”
“衛家阿挽,在此願以吾血薦山河。”
“我願此後堕下無間煉獄,極刑鞭體,以求上蒼渡她。”
“衛家阿挽,在此……”她的話因爲容羨此言一頓,她三步一拜自是要比他一步一叩快一些,此時她居高臨下回眸,看他仔細的将人護在懷裏,聲聲泣血,字字卑憐。
她沒見過這樣的容羨,或者說,她沒見過容羨情窦初開,是傾盡所有,是不顧一切,是飛蛾撲火。
她捏緊了拳,此刻她沒有歇斯底裏,她隻是冷然的看着他和那張看不清臉的女子,耳邊在嗡嗡作響,周遭一切都失了聲音,隻留在面前相互簇擁的兩道身影和容羨那振聾發聩的愛意。
二人就這樣,并肩而拜至山頂,在最後一拜,衛挽忽而擡眸淺笑,鳳目裏蘊藏着黑沉而幽靜的漩渦:
“衛家阿挽,在此,祝他所求皆如願。”
“不信,何必來拜。”
衛挽聞聲擡眸,隻見一個穿着裟衣的僧人,捏着手持,從遠處踱步而來,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她好像看見那人過來時朝她的方向看了一眼。
容羨的喉嚨發幹,容色蒼白,冰涼的手指輕輕地摩挲掉女子臉上的雨水:“如今信了,昙鸾,救她。”
她身邊響起了容羨那如昆山碎玉般的聲線,她隻是斜睨而過,看向那個僧人。
起死回生之術,啧,怪誕。
“别這麽看我。”
衛挽的耳邊劃過這句話,驚得她鳳眸一張,掃向昙鸾,就像一隻驚弓之鳥。
“蘭亭,你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容羨膝蓋上的血沾在青石階上,大雨沖刷而過,血水順着青石階緩緩下流,形成一道血泉,他護着那個女子跪在緩台上,發絲淩亂,脊背微彎,孤寂又脆弱:“我知道你有辦法。”
昙鸾整個人都不好了,面容有些扭曲:“那是禁術!”
“求你。”他輕緩一笑,狐目中沒有一絲光彩,原本驚豔的容色在傾盆大雨的洗禮下狼狽不堪。
聽到這,衛挽不禁有些詫異,這時她倒有些好奇這女子是何方神聖,能讓容羨脫口說‘求’。
這般想着,她敏銳的感覺昙鸾再一次望了過來,可等她擡眸,卻沒對上那雙洞悉一切的眼,隻見那人咬着牙憤恨的讓容羨跟他走。
容羨扶着膝蓋上方,直立起身,抱着人踉跄了一步,卻穩穩将人箍在懷裏。
衛挽沒有伸手去扶,隻是淡淡掃了一眼,不再有一絲動容,負手就跟着昙鸾的身姿走在前方。
抵達廂房後,容羨将人輕手輕腳的放在床榻上,勁瘦的手指撩着她額間的碎發,随後手顫抖着落在她的耳側,蒼白的唇落在女子的額頭上,像是在親吻他的神明。
虔誠、赤忱。
她遠遠地看着,唇角微揚着涼薄的弧度,鳳目明滅潋滟。
衛挽看着昙鸾從佛像背後的暗格中取出一根紅繩,繩子上串着兩個舍利子,他将舍利子遞給容羨,示意他将舍利子戴在女子脖頸間。
然後,取出一個木碗和一把匕首:“以血作符。”
衛挽蹙了眉,心下覺得荒唐。
可容羨已經持起匕首刺在手腕處,他甚至嫌棄血流太慢,連着刺了好幾刀。起先他護着人一步一叩,一部分血和力氣都散在了青石階上。
如今又大量放血,整個人就要散架了一般,虛虛伏在床榻旁,勁瘦的手指勾着那女子的指尖,然後順着與她十指緊扣。
檀香延綿,煙霧缭繞,昙鸾持筆沾血在黃符上作畫。
良久,他拿起符,忍不住歎息:“這次,隻怕是要損些壽命在這了。”
昙鸾持着符,踱步到床榻邊:“你可想好了,若是成了,你也活不得……此後,你二人的命運相互糾葛牽連,便再也分不開了。”
容羨将冠玉般的臉龐貼在了那隻手上,微阖狐目,微啞的聲線中帶着難以察覺的輕顫:“已成執念,寸寸相思,寸寸灰。”
昙鸾搖了搖頭,将黃符貼在了那兩顆舍利子上,驟然散出黃色的強光,衛挽的身子竟然開始透明,可視線卻愈漸清晰,此時,她看清了那女子的臉。
鳳翥龍翔,潋滟生姿。
他狐目倦怠的掃過來,忽而一滞,眼底迸發出洶湧的狂瀾,蒼白的薄唇輕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