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第四天早上出殡,喪事才算完。
傅家老宅那邊,有不少遠道而來的親戚過去坐了坐,人陸續離開後,家裏上下都得灑掃一番。
早上沈嘉念随着車隊前去墓園送了魏榮華最後一程,五點剛到就起來了,孕婦本就嗜睡,一趟下來累得不行,沒去老宅那邊送别傅家的親戚,獨自先回了雲鼎宮苑,吃過早飯就睡下了。
傅寄忱沒在老宅久留,叮囑管家和保姆照顧好老爺子,坐車回雲鼎宮苑。
幾天加起來沒睡夠十個小時,車行駛中,傅寄忱靠着座椅靠背,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快到家時,突然驚醒,傅寄忱望了一眼窗外,擡手解開紐扣,脫掉了系着白線的黑色西裝,穿着裏面的襯衫。
快到中午十一點,車子開進雲鼎宮苑。
傅寄忱下車時,手指捏了捏眉心,緩解疲勞。
在客廳裏見到程錦,傅寄忱問她:“嘉念怎麽樣?”
“回來吃過早餐就睡下了,一直沒下樓,估計還在睡。”程錦見他面色有些憔悴,像是累極了,“現在給你煮點吃的墊墊肚子?”
“不用麻煩了,直接做午飯吧。”
傅寄忱拎着西裝上樓。
從墓園回來以後還沒換過衣服,感覺身上哪裏都是髒的,傅寄忱沒去主卧打擾沈嘉念,先在隔壁房間的浴室裏洗了澡,換上家居服,再去主卧。
沈嘉念剛睡醒,從床上坐起來,聽到開門的聲音,擡眸望去,眨了眨迷蒙的眼,以爲自己還在做夢。
“你回來了?”開口說話,她嗓音啞啞的。
“嗯。”傅寄忱坐去床邊,剛洗過澡,身上都是清爽的味道,短發微微潮濕,一隻手在她臉上摸了摸,“身體感覺怎麽樣?”
“睡一覺舒服多了。”沈嘉念想到他這幾天都沒睡過一個完整的覺,拍了拍身旁的位置,“你上床睡一會兒吧。”
“要吃午飯了。”
“有什麽關系,睡醒了再吃也是一樣。”
傅寄忱被她說服了,踢掉拖鞋上床,躺在她身邊,被窩裏盈滿她身上的馨香味道,暖烘烘的。
本想聊聊天,傅寄忱躺下去還沒想好聊什麽就睡着了。
聽着男人沉沉的呼吸聲,沈嘉念閉着眼陪他躺了半個多小時。她睡了一上午,實在睡不着,便輕手輕腳地起了床。
下到一樓,電梯門打開,差點跟程錦迎面撞上。
程錦頓了頓步子:“正準備上去叫你們吃飯。”
沈嘉念說:“午飯就我們兩個吃,傅寄忱在休息,暫時别打擾他了。”
程錦理解,去廚房端菜擺上餐桌。
門鈴響了,沈嘉念趿拉着拖鞋過去應門,來人是老宅的管家,手裏捧着一本厚厚的冊子。
“這是這次喪事的賬本,老爺子叫我送到你們這裏來,往後回禮你們心裏有數就行,他老人家不再管這些事。”
沈嘉念接過來,留他吃午飯。
管家擺擺手,謝絕好意,沒留在這裏吃飯,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吃過午飯,沈嘉念拿着賬本上樓,送去書房,放到書桌上,突然想到重要的東西都放在抽屜裏。
她輸入密碼打開第一個抽屜,将賬本放進去,手指不小心碰到了下面的檔案袋,纏繞的棉線松開,有兩張紙從袋子口露出來。
沈嘉念本沒有在意,書房裏的東西她很少碰,每次進來都是找書看,視線不經意一掃,她在那張紙上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人都有好奇心,她沒控制住,将檔案袋拿了出來,取出裏面的紙,随便翻看幾張,她便明白了,這些是她出車禍後那幾年的病曆單,非常詳細,包括一些手術記錄、麻醉記錄、病理報告等等。
這些病曆報告她自己都沒看過。
當時這些東西都是裴澈負責簽字,她一無所知。
沈嘉念的呼吸有些沉重,隻因她想到了那段灰暗的記憶,翻到其中一張,她的心“咚”的一聲,墜入了不見底的深淵。
她手指顫抖着将那一張紙抽出來,看清了上面的字——人工流産知情同意書。
流産?她怎麽不知道自己流過産?她懷過孩子嗎?
沈嘉念的眼神急匆匆掃過上面的字,太過心慌,以至于過了好幾秒,眼睛都沒有聚焦,最終,視線定在簽字的日期上,是她車禍那天。
眼睫毛快速扇了扇,在她毫無知覺的時候,豆大的眼淚滾了出來,是什麽時候屏住了呼吸,她也忘了。
寂靜的書房好像一個密不透風的鐵罐,将她悶在其中,空氣稀薄,過了一會兒,她的胸口泛起疼痛。
沈嘉念拿着單子的那隻手落回桌面,支撐着自己有些搖晃的身體,另一隻手擡起來,按在了起伏的胸口。
她還是沒能支撐住,跌坐在椅子上,大口呼吸。
許是她情緒波動太大,肚子有些不舒服,沈嘉念猛然回神,她的孩子……按在胸口的手下移,貼在腹部。
她的孩子還在裏面嗎?
沈嘉念怔怔的,不知道要怎麽确認孩子的存在。
她記得家裏買了監測胎心的儀器,醫生說,孕八周以後就可以聽到胎心,她恍恍惚惚地回到房裏,床上的人還在睡。
傅寄忱實在太累了,沈嘉念找東西的動靜都沒能吵醒他。
聽到孩子的心跳,确認孩子安好地待在她的腹中,沈嘉念懸着的心終于踏實了一些。她又回到書房,反複看那張單子,眼淚已經止住了,理智也逐漸回歸。
原來,她在出車禍的時候已經懷了身孕,是她忘記了。
她當時受傷太嚴重,孩子注定保不住。
裴澈沒告訴過她,傅寄忱也沒有。
傅寄忱……
陡然想起他們舉辦婚禮的那一晚,她問他,你還有事瞞着我嗎?傅寄忱當時沒有正面回答。她就猜到了,他不僅有事瞞她,那件事還與她有關。
傅寄忱當時是怎麽說的?
他說,我向你保證,瞞着你隻是不想你受傷,沒有别的意圖。
爲了讓她相信,他甚至發了一個毒誓。
原來這就是他一直以來隐瞞她的事,他不想她難過,所以選擇獨自一人承受……她又想到了中秋節那一晚,她把有孩子的消息告訴他,他當時的反應不是激動,不是喜悅,而是一股從心底漫出來的悲傷。
她以爲他聯想到了自己的身世,不是的,他應該是想到了那個沒出世的孩子。
“嘉念,嘉念——”
門外走廊上響起傅寄忱的喚聲,沈嘉念如夢初醒,慌忙抹去眼角的淚痕,将桌上的單子理好裝進檔案袋裏,塞回抽屜,拿出原先放進去的賬本,然後把抽屜鎖上,恢複原樣。
做好這一切,傅寄忱剛好推門進來,沈嘉念的心髒跳得劇烈。
“到處找你,你怎麽在這裏?”他邁步走來。
沈嘉念低着眼簾,掩飾臉上不自然的神色,假裝在看賬本:“你這麽快就睡好了嗎?我以爲你要睡好久,我在看管家送來的賬本。”
傅寄忱多精明一個人,一下聽出她聲音不對勁,三步并作兩步走到她身邊,彎腰與她平視。
沈嘉念慌亂地避開他的視線:“你在看什麽?”
“你哭了。”傅寄忱甚至沒用疑問句,笃定她哭過,指尖在她眼角輕觸了下,沾染了一點濕,“爲什麽?”
沈嘉念抱住他的腰,把臉埋進他衣服裏,徹底蓋住臉上的表情,聲音有些沉悶:“我就是看着賬本,想到了人生無常,不知道自己死的時候會是怎樣的。”
傅寄忱擰眉,擡手在她後腦勺拍了下:“别說不吉利的話。”
孕婦總是有些多愁善感的,上次沈嘉念不知在手機上刷到了一個什麽視頻,眼淚珠子說來就來,流個不停,他當時吓壞了,哄了好久,所以她這麽說,他沒有懷疑。
沈嘉念沒再說話,隻是深深地埋着頭。
她終于懂了,中秋節那晚,傅寄忱把臉深埋進她頸窩的心情,他那時應該也哭了吧,隻是不想讓她發現。
“我們的孩子會好好的,對嗎?”沈嘉念突然沒頭沒尾地說了句。
傅寄忱十分肯定地回答她:“當然。”說完,在她後腦勺上又敲了下,“不是跟你說過,别胡思亂想。”
沈嘉念閉上眼,決定當作不知道這件事。既然他選擇瞞着她,那她就按照他的意思,假裝自己從不曾打開那個檔案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