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家在喪事上保留了一些傳統習俗,守靈三天,在第四天的早上五點多,要将傅政鋆送往事先确定好的墓園下葬。
出殡的前一天晚上,傅家請前來吊唁過的賓客用飯。
市中心的曼得裏酒店,上下三層的宴會廳都被占用了,籌備了五十多桌宴席招待賓客。
傅家族裏的長者領着傅寄忱到幾桌貴客面前,高聲說着:“孝子拜謝!一謝,再謝,三謝——”
每說一聲,傅寄忱就彎腰鞠躬,連着鞠躬三次。
來到酒店後,他就脫下了孝衣孝帽,身上隻穿着黑西裝,扣眼裏系了一撮白線,整個人愈加深沉,臉上是肉眼可見的疲态。其他人不知情,他在這場葬禮之前,剛失去了心愛的姑娘,病了一個多星期,回來以後,還未好好歇息,緊跟着就出了這樣的事。
有與傅老爺子年歲相當的長輩,在傅寄忱鞠躬拜謝後,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背,慈愛道:“你父親不在,以後你要擔負起更多的責任,多多保重。”
傅寄忱颔首,應承下來,雙手扶着人坐下,處處妥帖周到,無可指摘。
翌日,淩晨四點不到,天還沒亮,傅寄忱就要開始做準備,安排車輛負責接送當天前來送傅政鋆出殡的賓客。
一些安保措施需要傅寄忱提前交代妥當,以免現場出現騷亂。
過去三天裏,他幾乎沒睡過一個完整的覺,大大小小的事都得他來統籌,困得實在受不了就窩在靈堂旁邊的椅子上眯一會兒,還得謹防着一些領導過來吊唁。
傅飛白畢竟經驗不夠,有些人際關系上的場面話,他應付不來,隻能靠傅寄忱。
魏榮華這幾天數度暈厥,進了一趟醫院,整個人過得渾渾噩噩,嘴巴裏總是絮絮念叨着隻有她自己能聽懂的話,基本幫不上什麽忙,還得找個人看着她。
五點整,賓客差不多到齊了,一排車隊浩浩蕩蕩地前行,避開了人流多的主路,繞道前往墓園。
奏響哀樂,燃放炮仗,沿路撒下紙錢,過後會有專門的人清掃。
抵達墓園的時候,天亮了,太陽升起,光芒萬丈。傅寄忱坐的黑色奔馳排在車隊的第二輛,前頭那一輛是用來開路的。
他雙手捧着黑檀木的骨灰盒從車裏下來,神情嚴肅莊重。骨灰盒上蓋着一塊白布,正前方貼了一張傅政鋆生前的照片,兩寸大小,是後期修成黑白色調的。
傅寄忱一步一步緩慢而沉重地走過長長的石階,身後跟着送行的隊伍,人手一朵綻放的菊花。
魏榮華哭得嗓子嘶啞,再難發出聲音,她不肯讓丈夫長眠于漆黑的地底下,伸出手想要阻攔。此情此景,令聞者傷心,見者流淚。
她的一雙兒女緊緊摟着她,低聲安慰着什麽。
安葬完逝者,賓客依次上前,獻上手裏的菊花,墓碑前很快堆了幾圈。傅寄忱始終屹立在側,直到所有人離開。
一場喪事辦完,傅家所有人元氣大傷。
老爺子從頭到尾沒有在兒子的葬禮上露面,或許是無法面對,從醫院回到家後,他閉門不出,有故友前來探望,他也不見。
傅寄忱沒有太多的時間沉浸在悲傷裏,公司裏還有一堆事情等着他去處理,他先回了一趟雲鼎宮苑的别墅,沖過澡,換了一身衣服,由瞿漠開車,送他去君山集團大廈。
路上,傅寄忱閉着眼,後頸枕在椅背上,争分奪秒地休息,寬厚的手掌裏握着一枚大小合宜的玉石手把件兒。
他做了一個短暫的夢。
夢裏是大片的白色,有個人躺在病房裏,即使看不見那人的臉,但他心裏的答案告訴他,那是沈嘉念。
*
在距離北城數千公裏外的江城,第一醫院,主治醫生和監護醫生一緻認爲,按照沈嘉念的身體恢複程度,可以考慮轉入普通病房。
“我之前就說過,她年紀輕,肯定比那些上了年紀做手術的恢複快。”隔着口罩,監護醫生對裴澈笑了笑。
這段時間裴澈的辛苦監護醫生都看在眼裏,他每天往醫院跑三回,早中晚一回不落。即便有的時候過來,沈嘉念剛好在睡覺,他也要在旁邊看一會兒才會放心離去。
等沈嘉念轉入普通病房,探望她就很方便了,不像重症監護室那麽多規矩。
“謝謝醫生,沒有你們,她也不可能恢複得這麽好。”裴澈語氣真誠,由衷地感謝他們的付出。
下午三點多,沈嘉念被安排住進住院部頂層的高級單人病房,室内恒溫,各項生活設施齊全,還給家屬配備了陪護的小套間。
裴澈早在一個星期前就篩選出一位女護工,負責照顧沈嘉念。他是男人,有些事情沒那麽方便,多一位女護工會好很多。
當然,很多事他能做的便不會假手于人。
比如現在,沈嘉念想要喝水,裴澈讓護工先去休息,自己拿杯子兌了小半杯溫水,放上吸管遞到她唇邊。
沈嘉念嘴巴含住吸管,慢慢地吸上來,不敢喝得太快,嗆到會很難受。
裴澈在不能進重症監護室探望的其他時間裏也沒閑着,學習了很多護理方面的知識,跟着聽了醫院裏的一些相關講座。
沒讓沈嘉念一次喝太多水,覺得差不多了就停下,怕她不高興,裴澈溫柔地注視着她,耐心解釋:“身體還在恢複中,不能一下子喝太多,免得對腎髒造成負擔。如果有腹部疼痛、惡心、嘔吐等不适的症狀,一定要及時告訴我。”
在他說話的時候,沈嘉念一直盯着他看,腦子裏裝了很多雜亂的事,想要梳理清楚又找不到頭緒,除了會讓她感到茫然,有時也會恐慌。
裴澈說完,見她沒什麽反應,主動問她:“有什麽話想說?”
“我的臉……”
臉很癢,沈嘉念想要伸手去撓,被裴澈阻止了。
“傷口在生肉,癢是正常的,千萬不能用手去觸碰,回頭我去問醫生,看看有沒有緩解的藥。”裴澈眼裏是對她滿滿的疼惜,聲音愈發輕柔,“總是用藥也不好,你本來就容易過敏,咱們忍一忍,捱過一段時間就好了。”
沈嘉念乖順地聽從他的話,沒有再亂動:“我的臉,還能恢複嗎?”她盡量掩藏起失落的情緒,到底是女孩子,沒法做到全然不在意。
她臉上裹纏的厚厚幾圈紗布拆掉了,醫生給她換過藥以後,隻在幾處嚴重的傷口上包了方塊形的紗布,比較輕薄,有利于傷口透氣,加快恢複。
換藥的時候,疼痛感那樣強烈,沈嘉念咬着牙沒有吭聲,出了一身汗。雖然沒照鏡子,但她能想象到臉上的傷是什麽樣子。
裴澈兩隻手握住她搭在床邊的小手,抵在唇邊,堅定地望進她的眼眸裏,語氣鄭重向她承諾:“相信我,我會找世上最厲害的醫生幫你做修複手術,以後還是漂漂亮亮的小念。”
看着他漆黑的眼,聽着熟悉的稱呼,沈嘉念心裏踏實了些。
裴澈從沒騙過她,他的話她不會懷疑。
“我記得,你說過……我出車禍了。”盡管沈嘉念恢複得不錯,對目前的她而言,說一長段話還是會氣力不足,因而她盡量簡化要表達的内容,“我怎麽會……出車禍?”
裴澈頓了頓,不知道怎麽跟她解釋車禍的原因。
從她第一次醒來到現在,沒提過“傅寄忱”三個字,他不确定她是忘記了這個人,還是因爲難過不願意提及。
“這件事說起來有點複雜,我怕你沒有太多的精力聽。”裴澈态度軟和,用商量的口吻跟她說,“等你好了,我再慢慢告訴你,好不好?”
沈嘉念沒有過于糾結這個問題,抿着唇沉默了會兒,又問:“我爸媽呢,他們怎麽……沒來看我?”
她之前待在ICU,沒見過父母,每次醒來身邊的人不是醫生護士就是裴澈,她以爲在自己昏睡的時候父母來過,隻是她不知道。
現在她都轉入普通病房了,怎麽還沒看見他們?
她是父母唯一的女兒,她出車禍住院這麽大的事,按着他們對她的寵愛程度,應該會日夜陪伴她才對。
裴澈呼吸微微一滞,喉嚨口仿佛被什麽東西堵住。
小念不記得自己的父母去世了,他該怎麽說……
裴澈,一問一個不吱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