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過早飯寫到現在,桌邊已摞起厚厚一疊,清風拂來,宣紙嘩啦啦作響,被她拿一本書壓住了。
她腿邊蜷着兩隻流浪貓,一隻狸花貓,一隻橘貓,因常年在寺廟裏流浪,成爲了遊客前來打卡的“景點”之一。
沈嘉念不過是跟它們玩了兩次,今天就輕車熟路地找過來,往她身邊一倒,翻着肚皮求撫摸。
沈嘉念寫完一張,拿起來放到一旁,把毛筆放在筆擱上,手在酸痛的肩頸處按了按。
這時,院門外傳來鞋底踩在沙礫上的窸窣聲響。
這腳步聲……似乎有些熟悉。
沈嘉念心跳陡然加快,擡起眼簾望去,男人邁步進來,身形修長挺拔,黑發在陽光照射下泛着光,深邃眼眸看着她。
來了陌生人,沈嘉念腿邊的小貓一骨碌爬起來,那隻大些的狸花貓跳到院子裏,對着傅寄忱龇牙。
傅寄忱看了眼小貓,揮手做出驅趕的動作。
小貓“喵”一聲,跳開了。
沈嘉念說:“你不要攆它,它很乖的。”
傅寄忱走到廊檐下,居高臨下地看着一周未見的人,眼裏深情湧動,片刻後,視線錯開,掃了眼桌上的佛經。
“打算出家當尼姑了?”傅寄忱屈身坐在另一個蒲團上,一雙長腿沒處安放,一條伸直,一條彎着,手肘撐着矮桌邊緣,翻了翻那疊佛經,語調有些戲谑的意味。
“你别給我翻亂了,都是按照順序寫的。”沈嘉念推了推他的手,問道,“你什麽時候回來的?”
“三個小時前。”傅寄忱沒好氣道,“在家沒見到你,一問才知道你來了潭福寺,而且一周前就來了,怎麽沒告訴我?”
“你也沒問我。”
傅寄忱凝視着她,不說話。
他們每天通話,但凡她想告訴他,随便提一句他就知道了,她就是故意隐瞞。
沈嘉念自知理虧,兩手托着腮沖他笑了笑,讨饒道:“我錯了,不該瞞着你。”
傅寄忱拿食指在她額頭上推了一下,眼神是不加掩飾的寵溺:“是不是笃定我拿你沒辦法?”頓了下,看她沾了墨的手指,“還要抄寫到什麽時候,不跟我回家了?”
“今天就回。”沈嘉念拿起壓在宣紙上的書,理了理那堆紙,“等我把這些給住持師父送去,然後我們就回家。”
傅寄忱拎起桌上的小茶壺,搖晃了兩下,裏面沒水。
“我都喝完了。”沈嘉念說着,準備起身去給他重新泡一壺茶。
“坐着吧。”傅寄忱擡手阻止,已經起了身,“熱水在哪兒,我去弄。”
沈嘉念往屋裏一指:“桌上有暖水瓶和茶葉。”
傅寄忱拎着茶壺進了屋,目光不自覺地向四周掃視,這裏就是沈嘉念住了一個星期的地方。
木闆床上鋪着厚實的褥子,深藍色的被子看着像是從家裏帶來的,手機充電線擱在枕邊,一隻小号行李箱立在床畔。桌上放着一個塑料殼暖水瓶,一盒茶葉,還有她的手機。
傅寄忱打開茶葉盒,放在鼻端聞了聞,不是什麽好茶。
他有些口渴,也就不講究了,撥了些茶葉到茶壺裏,拿起暖水瓶往裏倒開水,洗過一遍茶葉,把水倒掉,再往茶壺裏倒入開水。
屋外的廊下,沈嘉念一手支着下巴,另一隻手執起毛筆,尾端戳在臉頰處,望着院子裏曬太陽的貓,腦子裏不由閃過傅寄忱剛進來時,吓退貓的畫面。
她莞爾一笑,在空白的宣紙上信手寫下兩行字。
餘光注意到傅寄忱從廂房出來,沈嘉念慌忙把紙翻過來,背面朝上。然而宣紙太薄,字迹透過紙背,輕易就能看到,她拿起一疊沒用過的宣紙蓋在上面。
她手忙腳亂的動作全被傅寄忱看在眼裏,沒問她在遮掩什麽,他把茶壺放在桌上的藤編小圓墊上。
熱氣從壺嘴裏冒出來,茶香袅袅。
沈嘉念聞着這味道,似是想起什麽,跟他說:“茶是從寺裏拿的,可能是陳茶,你應該不喜歡。”他喜好收藏茶葉,劣質的茶葉怕是入不了口。
“我知道。”傅寄忱早就聞出來了。
他取出一隻小茶杯,返回屋裏,用開水燙洗過,再拿出來,倒上一杯茶,喝了一口,眉眼稍稍舒展。
倒不是因爲多麽好喝,而是感覺解了渴。
趁着沈嘉念不注意,他從一疊宣紙裏抽出最底下的一張:“剛剛在寫什麽,怎麽我一來就藏起來了。”
“喂,你還我!”沈嘉念哪裏想到他會玩突襲,伸手想要搶回來。
傅寄忱擡起手臂虛晃一招,讓她撲了個空,而他則轉了個方向高高舉起宣紙,對着檐外的光線,看清了紙上兩行娟秀端正的小楷字體。
他薄唇輕動,讀了出來:“傅生縱是情深重,卻叫狸奴肝腸斷。”
沈嘉念臉色爆紅,跌坐回蒲團之上,羞赧得不敢看他的臉,手指摳着矮桌底下的木屑。
半晌,傅寄忱挑了挑眉,放下那張薄如蟬翼的宣紙,看着面紅耳赤的沈嘉念,要笑不笑地道:“傅生指的是我?這是在說我看似深情,實則無情,隻會叫人肝腸寸斷。”
沈嘉念抓起桌上的宣紙揉成一團,揚手朝他砸去:“誰讓你未經允許亂翻别人的東西。”
傅寄忱一手端着茶杯,躲都沒躲一下,紙團正中他的胸膛,繼而掉到腿上。
沈嘉念又羞又氣,偏生拿他沒轍。
一杯茶喝完了,傅寄忱輕輕擱下手裏的茶杯,撿起掉在腿上的紙團,一點點展開,放在桌面用手撫平,紙張滿是褶皺,卻不影響看上面的字。
“這是哪位名家寫的詩,可真是冤枉我了。”傅寄忱歎息。
沈嘉念不過是覺得有趣,随手一寫他攆走貓的畫面,從他嘴裏緩聲念出來,别有深意,倒好像将她比成了詩裏的“狸奴”。
天地良心,她真沒想那麽多。
傅寄忱果然誤解了,他手指摩挲着空茶杯,深黑眼眸像是一張鋪開的網,将她套牢:“你不是那流浪貓,我也不會讓你肝腸斷。”
沈嘉念一霎心頭滾燙,到底沒有出聲反駁,說那兩句詩其實沒别的意思。
“我去找住持師父。”沈嘉念手撐着桌沿起身,拿走桌上一疊抄好的佛經,折回屋裏取出前幾天抄寫的,摞在一起,“你在這裏等我,很快回來。”
傅寄忱喝完第二杯茶,說:“我陪你去。”
沈嘉念頓了一下,沒有拒絕他。
“那你再等我一會兒。”她想了想,把手裏的佛經塞給他,“幫我拿一下,我先收拾東西好了。”
沈嘉念回到廂房,将帶過來的東西整理好,裝進行李箱,等見完住持師父,回來拎上東西就能離開。
收拾好,沈嘉念帶着傅寄忱在竹林中穿行,石闆路比較窄,僅容一人通過,沈嘉念在前,傅寄忱在後。
她扭過頭跟他說話:“這裏風景是不是很好?上次來你都沒逛過。”
傅寄忱聞到了竹葉的清香,聽到了鳥叫聲,感受到了從林間吹來的風,十分清爽惬意,對她的話深爲贊同:“确實适合放松。”
沈嘉念踏過一塊又一塊石闆:“我在寺裏住的這幾天,心情真的很平靜。”
“然後呢,想當尼姑了?”
“沒有!”
說笑間,兩人來到住持的院落,沈嘉念停下腳步,對身邊的男人說:“你别進去,住持師父不喜外人打擾。”
傅寄忱單手抄進西褲口袋,站在門口等她。
沈嘉念敲了敲門,報上自己的名字,得到應允後推開其中一扇木門,邁步進到裏面,把抄寫的佛經交給住持師父,連同從他這裏拿走的那本經書。
“這樣他的性命之憂是不是就解了?”她慎重地問。
住持看着她,搖了搖頭。
沈嘉念真的不懂了:“是還不夠嗎?我可以寫更多。”
“夠了。”住持索性把話說得更直白一些,“如果我告訴你,你會爲此半生驚懼,心悸難解,也不後悔嗎?”
半生驚懼,心悸難解。
好沉重的八個字。
沈嘉念心頭猶如梗着一根刺,心髒每跳動一下,刺就紮得更深一分,臉上漸漸沒了血色,蒼白如紙。
她看向住持師父,眼神決然,說:“不悔。”隻要解了他的性命之危,她怎麽樣都沒關系。
住持默歎一口氣,擺了擺手:“你回去吧,以後不要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