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初華真真找上門來，兩人在華山切磋的時候，枯梅便知道，這個不足雙十年華的少女，武功根基比她強。
切磋是一回事，死鬥是另一回事。
枯梅雖然是玉女峰掌門，但她對于經營門派、拉攏盟友之類的事，幾乎是一竅不通，惟獨擅長與強敵搏命。
枯梅的威名就是搏殺出來的。
她十三歲爲了拜入華山派，在雪地中跪了四天四夜，差點被風雪凍死。
她二十歲對決“太陰四劍”，這四人每個功力都比她深，枯梅大小傷痕足足三十九處，愣是把這四人斬殺。
她二十五歲面對“冷面羅刹”，自知絕對無法取勝，和他比狠，面不改色的把手伸入油鍋，炸的肉爛骨酥。
枯梅今年五十九歲，她已經做了三十年掌門，經曆過無數挑戰，身上傷疤多達百處，但每次都能戰而勝之。
因爲枯梅比她的對手更狠。
因爲枯梅最強底牌是以命搏命。
哪怕是風清揚那種人物，對枯梅這塊又臭又硬的石頭，也沒什麽辦法。
方才原随雲與燕南天對決，兩人出手便是搏命殺招，一招便分出生死，枯梅來不及救援，否則二人合力，燕南天就算能勝，怕也已經站不起來。
最大的可能，是同歸于盡。
枯梅肯定會用以命換傷的招數，爲原随雲創造機會，如果問枯梅最不放在心上的東西，肯定包括自己的命。
尤其是現在，原随雲身死，枯梅再無任何牽挂，她不怕死亡，隻想知道自己身死之前，能拉多少人下地獄。
枯梅冷冷的說道：“華山派？當年我是怎麽拜入師門的？這些年我爲華山派付出了多少？我得到了什麽？我不欠華山派的，别和我說什麽門規！”
華真真道：“那就不說門規，說說蝙蝠島上被挖去眼睛的可憐人，她們身上這筆血債，總是要讨回來的！”
華真真是個很害羞的少女。
斯斯文文，秀秀氣氣，大多數時間低垂着頭，仿佛羞見生人，但她内心的堅韌果斷，遠勝高亞男、令狐沖。
枯梅就是看出華真真的潛力，才想設計除掉她，否則最多三年，恐怕風清揚親自出手，也不是華真真敵手。
更讓枯梅無奈的，則是風清揚非常愛惜華真真，傳授她獨孤九劍，甚至想讓華真真成爲華山五脈的總掌門。
這是枯梅絕對無法容忍的。
她爲華山玉女峰付出一隻眼睛、半隻耳朵、一條手臂，壓抑全部私欲，兢兢業業，做了三十年“鐵仙姑”。
誰也不能奪走她的掌門之位。
誰敢搶，必須付出生命的代價。
要麽殺掉枯梅，要麽被枯梅殺掉。
華真真沒有拔劍。
她不需要拔劍。
清風十三式妙用無窮，正着施展是絕妙的劍法，反着施展，并指成劍是淩厲的點穴手，曲指如鈎是擒拿手。
這是華真真的底牌。
華真真回到華山派後，還得到風清揚的認可，得傳五招獨孤九劍。
總決式、破劍式、破箭式、破掌式，破鞭式，剛好用于對付枯梅。
枯梅畢生所學全部武功，華真真都能衍化出克制之法，風清揚不知枯梅私下的算計，卻已經猜到她是主謀。
清風十三式被蝙蝠島售賣，最大的嫌疑人可不就是枯梅？
除她之外，誰會完整的劍訣？
除她之外，誰能看到完整劍譜？
華山派沒有藏經閣，武功秘訣都是手把手的教，紫霞神功和清風十三式隻有一卷秘籍，由掌門人貼身存放。
無論枯梅秉性如何，無論枯梅做出多少僞裝，劍譜失竊，最大的嫌疑人永遠都是她，而不是楚留香等神偷。
不懷疑枯梅，難道懷疑沈煉？
衆所周知，沈煉從來不用劍法。
“嗤！”
枯梅揮劍刺向華真真小腹，苦修清風十三式四十餘年，十三招劍法早已刻入枯梅的骨髓，就算她無法維持有意無意的心境，依舊可以催動劍訣。
枯梅從來沒有這種心境。
從她出道開始，施展的劍法便不是和風細雨，而是恍若狂暴飓風。
封不平創出的狂風快劍，倒是有幾分枯梅的影子，隻是不夠完美，經過三代人完善，或許能變得圓融無瑕。
“嗤！”
華真真彈指點向枯梅。
逆·清風十三式！
纖纖玉指彈射出劍氣，三尺劍芒在指尖吞吐不定，如同靈蛇般卷向枯梅的手腕，從見招拆招角度而言，這招可謂是渾然天成，風清揚也會點個贊。
但是，現在不是見招拆招。
枯梅是來搏命的。
枯梅戰鬥經驗何等豐富，自然知道她隻有一招機會，一招不中，陸小鳳肯定會出手，那時再無翻身餘地。
“刺啦！”
劍芒劃過枯梅右手脈門，枯梅手中寶劍無力落地，就在這刹那之間，枯梅那隻被油炸的好似枯木的左手，抓向華真真心口，赫然是“摘心手”。
這是華真真的祖輩華瓊鳳，創出的淩厲絕殺，抓前心能抓出心髒，抓後背能抓出脊骨，和沈煉有相同愛好。
巧的是，華瓊鳳年輕時，綽号和沈煉一模一樣，全都是“辣手”，沈煉是辣手神捕，華瓊鳳是辣手仙子。
華瓊鳳晚年時，覺得自己平生殺戮實在太多，摘心手太過狠辣，便沒有把招數傳承于門派，而是留在家族。
華真真回到華山派時，爲了表明自己的身份，把摘心手傳給枯梅。
這種淩厲殺伐的絕招，不适合華真真這種心地善良的嬌俏少女，卻非常适合枯梅這位心狠手辣的老煞星。
枯焦的手臂快如閃電，轟向華真真的心口，就算陸小鳳出手相助，一擊洞穿枯梅後心，或者轟碎其頭顱，隻憑身體的慣性，也能帶華真真一起走。
生死危機近在眼前，華真真反而異常冷靜，左手劍指從完全違背劍理卻又契合武道的角度，點中枯梅掌心。
枯梅左臂枯焦三十多年，内部經脈早就已經壞死，不怕擒拿點穴，但劍指點出瞬間，螺旋劍芒逆流而上，從其腋下輕盈劃過，枯梅左臂飛上半空。
“這……你這是……”
枯梅滿眼都是難以置信，但華真真不給她表達震驚的機會，右手破箭式點向其眼睛，劍氣刺穿枯梅的眼珠。
“砰！”
雙臂被廢、雙目失明的枯梅無力的躺倒在地，華真真本想求個人情，廢掉枯梅的武功，把她看押在思過崖。
華真真想的實在是太多。
她覺得好死不如賴活着，讓枯梅在思過崖，比死在異國他鄉好得多。
枯梅沒有這種想法。
她是輸掉一切的賭徒。
原随雲死了，雙臂被廢了，眼睛被點瞎了，活着還有什麽意義？
難道被人當成猴子觀賞？
難道要回去忍受落雁峰的譏嘲？
枯梅往日看不起落雁峰，譏諷他們教徒不嚴、奸佞頻出，如今事情落在自己身上，落雁峰會如何羞辱她？
難道要帶着屈辱活完後半生？
不可能！
絕對不可能！
枯梅雙臂被廢，無力出手，殺華真真不可能，殺自己還是可以的。
真氣湧動，沖斷心脈，這位擅長以命搏命的鐵仙姑，死于蝙蝠島。
陸小鳳歎道：“真狠啊！蝙蝠島上的這些高手，都是搏命狂人。”
陸小鳳身經百戰，遇到過不知多少恐怖強敵，甚至圍攻過燕狂徒，但蝙蝠島的高手，仍舊讓他感到震驚。
無論原随雲還是枯梅，都是一言不合就玩命，沒有見招拆招，甚至連強招對轟都沒有，就是一招分生死。
陸小鳳誤會了原随雲。
原随雲想用三十三種絕技，對決燕南天的神劍決，怎奈燕南天不給他見招拆招的機會，想搏命的不是原随雲，而是燕南天，燕南天才是那個狂人。
燕南天身負重傷，原本有人想沖過來撿便宜，如今陸小鳳至此，他們再也沒有機會，隻能找尋别的出路。
出路？
這地方怎麽會有出路？
該救出來的已經全部救走。
餘下的全都該死。
蟑螂跳蚤都不可能放過。
天明的時候，衆人登島檢查，整座島嶼已經變成廢墟，蝙蝠洞被火炮轟炸的徹底坍塌，遍地皆是殘肢斷臂。
島上再無半個活人。
丁楓死了。
蝙蝠島護衛死了。
登島的那些豪客死了。
原随雲開拍賣會的目的，是爲了抓住武林高手的把柄，讓這些人不得不臣服自己，所以他們全都有把柄。
比如“遍地灑金錢”錢老三，他就是長安血案的兇手，他誤以爲原随雲知道他是真兇，想封鎖這個消息。
比如“紫面煞神”魏行龍，由于作惡多端，被顧道人教訓，他想購買回風舞柳劍劍譜，去巴山找回場子。
原随雲每次拍賣會，都經過非常嚴格的調查，挑選能爲他所用的人。
金靈芝參與的那次，同樣是原随雲的設計，他先通過枯梅，引導高亞男教訓金靈芝，然後買通金靈芝身邊那些丫鬟仆役，蠱惑金靈芝購買劍譜。
買了劍譜，就被他抓住把柄，然後就能以此爲跳闆撬動金家的根基。
原随雲也是世家大族出身，家業雖然已經敗落，傳承卻足夠悠久，原家和金家聯姻，沒有人能夠挑出毛病。
如今一切都煙消雲散，整個蝙蝠島徹底成爲曆史，茫茫大海會掩蓋周圍全部痕迹，這座島嶼将會徹底消失。
沈煉先讓衆人乘船離開，随後連續轟炸數百發鐵山靠，天殘腳和虎嘯皇拳一陣亂轟，徹底轟碎島嶼地脈。
待到沈煉離開，整座蝙蝠島出現巨大的裂痕，随後崩塌成無數碎塊。
就算島上有人擅長裝死，落入汪洋大海之後，也絕不會有半點活路。
去的時候沈煉責任最重大，要負責指揮全局，把所有的人質救出來。
回來的時候花滿樓責任重大，他要安撫那些歌姬，用他和俞岱岩的親身經曆教導她們，如何渡過這場劫難。
這些人被拐賣到蝙蝠島，被原随雲挖掉眼鏡，住在狹窄的閣樓内，用身體招待各種客人，沒有白天黑夜，沒有日月輪回，隻有無盡的黑暗和絕望。
直到死亡。
她們的内心早就被扭曲。
她們的心中充滿絕望和哀怨。
就算沈煉幫她們找到家人，她們的家人會接受她們麽？她們如何回歸到正常的生活？這些問題都要考慮。
花滿樓來此不是爲了打架。
打架有沈煉和燕南天已經足夠。
花滿樓是爲了救人而來。
既拯救這些人的生命，也拯救這些人的心靈，這才是花滿樓喜歡的事。
打打殺殺，交給沈煉即可。
沈煉用拳頭轟殺罪惡。
花滿樓用溫情拯救無辜。
陸漸對沈煉越發佩服，沈煉各個方面的安排都是精細妥帖，對敵人傾瀉炮火弩箭，對可憐人則是救苦救難。
陸小鳳覺得有些别扭。
“沈煉，你請我來，就是用那什麽狗屁沉船人設，以此迷惑原随雲？”
“雖然我很想說，請陸大俠相助還有更多原因，但陸大俠明察秋毫，肯定能察覺到我的謊言，所以我幹脆就實話實說了，你剛才說的非常正确。”
陸小鳳冷哼道：“大俠？别給我戴高帽，你這家夥誇我還是罵我？”
“當然是誇你大仁大義。”
“呸！言不由衷，我如果真的是明察秋毫，早就看出你的目的，何必在今日聽你解釋，你還說不是罵我？”
“我對中午吃的烤魚發誓，我真的沒有罵你，但我确實在利用你。”
沈煉遞過去一個飯盒：“這是東瀛特色鳗魚飯，我徒弟做的，嘗嘗我徒弟的手藝，能讓你吃掉舌頭。”
陸小鳳翻了個白眼：“一盒鳗魚飯就想打發我？你的面皮越來越厚了，以前還遮遮掩掩，現在平鋪直叙，你利用我的時候，不能說幾句好聽的？”
“你喜不喜歡這種利用？”
“喜歡！”
兩人對視一眼，仰天大笑。
海上漂流雖然很辛苦、很狼狽，但救了那麽多無辜，讓陸小鳳覺得比吃蜜糖還要甜，這也是他喜歡做的事。
有些人拔刀是爲了金錢權勢。
有些人出手是爲了拯救蒼生。
陸小鳳顯然屬于後一種。
當然，拯救蒼生的時候，陸小鳳不介意從沈煉這裏掏點好處：“我要去财神島玩幾天，費用由你買單。”
“費用全免，暢玩三年。”(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