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某言;伏以佛者,夷狄之一法耳,自後漢時流入中華,上古未嘗有也。昔者黃帝在位百年,年百一十歲;少昊在位八十年,年百歲;…………
漢明帝時,始有佛法,明帝在位,才十八年耳。其後亂亡相繼,運祚不長。宋、齊、梁、陳、元魏已下,事佛漸謹,年代尤促,惟梁武帝在位四十八年,前後三度舍身施佛,宗廟之祭,不用牲牢,晝日一食,止于菜果,其後竟爲侯景所逼,餓死台城,國亦尋滅。事佛求福,乃更得禍。由此觀之,佛不足事,亦可知矣。
今聞陛下令群僧迎佛骨于鳳翔,禦樓以觀,舁入大内,又令諸寺遞迎供養。臣雖至愚,必知陛下不惑于佛,作此崇奉,以祈福祥也。直以年豐人樂,徇人之心,爲京都士庶設詭異之觀,戲玩之具耳。
安有聖明若此,而肯信此等事哉!然百姓愚冥,易惑難曉,苟見陛下如此,将謂真心事佛,皆雲:“天子大聖,猶一心敬信;百姓何人,豈合更惜身命!”
焚頂燒指,百十爲群,解衣散錢,自朝至暮,轉相仿效,惟恐後時,老少奔波,棄其業次。若不即加禁遏,更曆諸寺,必有斷臂脔身以爲供養者。
傷風敗俗,傳笑四方,非細事也……古之諸侯,行吊于其國,尚令巫祝先以桃茢祓除不祥,然後進吊。
……
……
佛如有靈,能作禍祟,凡有殃咎,宜加臣身,上天鑒臨,臣不怨悔!”
韓愈奮筆疾書,揮灑之間,已是寫了一篇千古文章《谏佛骨表》。
文章氣勢頗足,慣有正聲諧韶濩,勁氣貫金石之威。
他以史事爲據,論理透辟,辭風激越,甚爲雄辯!
待筆墨一罷,韓愈凝視許久,忽覺心中暢快酣然之意直洩萬丈,沖壘城池!
彼時,那位小厮在旁,大氣也不敢喘一聲。
目光斜睨看向書桌,他隻讀了幾句,就覺渾身一懼。
這言辭犀利,文風憤昂,痛斥聖上親迎佛法一舉,實非明君所謂!
不僅勞民傷财,更不事教化!
可以預料的是,這文章一出世,必定轟動整個大唐!
“老爺,您可要想好啊?”
默然了半響後,小厮突然一臉緊張言道。
“老夫雖已有耄耋之歲,但仍然要爲天下先!”
韓愈沉聲開口,目光銳利,口吻堅決。
他已打算親自回長安一趟,把這奏表,遞給聖上!
無論如何,要勸動聖上,斷不能行此之舉!
故而,這日韓愈簡單收拾了一番行李。
翌日一早,就坐上馬車,前往長安。
他一出家門,直接驚動了整個昌黎城!
要知道,韓愈已告老還鄉有五載了。
其中大部分時間在此講學著書,鮮少離開過昌黎城。
此外,每年還有不少學子慕名而來,要拜訪于他。
眼下他突然離開家門,不得不讓大家感到好奇,韓老如此大的年紀,還要奔波去哪裏?
至于聖上要親迎佛骨一事,隻在長安傳開了。
目前,消息還沒有傳至昌黎。
所以,大家也就不知道了。
不過,用不了幾日時間,聖上親迎佛骨一事,就會傳遍天下!
……
三日之後。
一輛馬車緩緩駛入了長安,所去往的方向,正是韓府所在。
韓愈雖說早已不在朝廷任職,但韓氏尚有族人在京任職。
大部分職位還不低!
他的到來,可讓在長安的韓氏族人一驚。
要知道,若非韓氏一族出了一個韓退之,這韓家遠沒有這般名氣。
甚至,連世家也不是。
可以這麽說,韓愈就是韓氏一族的老祖宗。
韓氏一族能擁有眼下這偌大的人脈以及産業、名望,大部分是靠韓愈來維系!
若少了他,甚至難在長安之中站穩跟腳。
如今,他一聲不吭到了長安,着實讓大家有些措手不及。
“叔伯祖,您怎有空來長安了?”
韓府大堂之中。
那韓俜正一臉恭敬的把韓愈迎到堂前坐下。
随後,便客氣問道。
話落,他又對小厮,訓道:
“良安,你怎麽回事,叔伯祖來長安了,怎不知道提前知會我等一聲,也叫我率領族中晚輩前去迎接?”
“正馳,不必說他,是老夫興起,直接來了長安。”
聞言,韓愈擺了擺手,道。
聽到這裏,韓俜才點了點頭,旋即眉頭一皺:
“叔伯祖,您老如此大的歲數,就在昌黎安享晚年,用不着舟車勞頓來長安一趟,這若錯了差池,我們可擔待不了。”
聽到這裏,韓愈冷哼了一聲,不滿道:
“哼!”
“什麽擔待不了,朝裏出了這麽大事,你們幾位一個個居高位,食君祿,說句衮衮諸公也未嘗不可,卻不來信告訴老夫,還是劉世孫寫信告知于我,老夫才知聖上要迎佛骨一事!”
韓俜忙低頭認錯道:
“叔伯祖恕罪,我等也是一時疏忽了,況且迎佛骨一事,乃聖上欽定,哪怕告知了叔伯祖,又能如何?”
其實,在得知韓愈來了長安時,他心中隐隐約約已經猜到了什麽。
近幾載來,聖上親佛,自家這個老祖宗在老家昌黎時,就時常抨擊佛門,還經常勸天下仕子,要一心尚學,莫要笃信。
種種傳聞,韓俜自是聽到過。
也明白韓愈不贊成聖上親佛。
眼下,聖上要迎佛骨,此事若告訴了他,還不見的這個老祖宗要如何鬧騰?
誰曾想,韓俜防備了自家韓氏一族,卻未曾料到劉家等人。
聞言,韓愈搖了搖頭,嘴裏咀嚼韓俜此話:
“又能如何?”
其臉上卻逐漸露出失望之色,他道:
“正馳,老夫問你,你如今當着三品的官兒,是怎麽來的?”
“禀師伯祖,自是考取功名得來的。”韓俜回道。
韓愈又問:
“若今後不依靠于此呢?朝廷如何選拔人才?”
“難道就憑可誦了幾卷經文,說了一段佛法?”
“若是如此,天下仕子們還讀什麽聖賢書,一心撲在佛法上面就行了,倒是國家又何人勞作、何人生産、何人務農、還是念句阿彌陀佛,就能讓地裏長苗,堤上修壩?”
“這……”
話落,韓俜愣住了,他完全不知該如何回答。
“怎麽,答不出來?”
見狀,韓愈面容微沉。
“師伯祖,晚輩錯了!”
蓦地,韓俜似醒悟了什麽,忽得臉色一變,旋即噗通一聲跪在地上,懊喪道。
瞧見這韓俜明白事情的輕重,韓愈也沒有過多訓斥,隻是開口道:
“好在你醒悟不晚,明日老夫就随你入朝,見一見陛下。”
“是,師伯祖。”
韓俜點了點頭,當即答應下來。
這日響午過後,韓俜又把長安其他族人叫來了此處。
告訴大家,師伯祖要規勸聖上迎佛骨一事。
得知此事,不少韓家族人心中一震。
明白此舉意味着什麽?
那幾乎是和陛下反着來!
若是幾載之前,陛下剛登基不久,韓愈來勸說,說不定聖上能聽進去了。
但如今,他已坐穩朝堂,這個時候再與其進谏?
聖上怎會聽的下去?
況且,金口一開,又怎能收回?
如今明日朝堂之上,怕又是一場狂風暴雨。
一時之間,諸多韓氏族人隻覺風雨欲來。
……
另一邊。
韓愈來長安一事,不消一日,已傳遍了長安。
當年,其侄孫韓湘子,也就是洞箫廣濟天師,那是何等風采!
身受先皇恩寵,不僅禮遇有加,更奉他爲國師,蓋廟宇,修神像。
而韓愈也因他,成爲聖上身邊大紅臣!
朝廷之上,幾乎沒有臣子比得上!
可近些年來,随着新皇登基,韓侍郎的告老還鄉以及洞箫廣濟天師的銷聲匿迹,朝廷對韓氏一族的恩寵才慢慢退去了。
眼下,聖上不日要迎佛骨,值此時機,韓侍郎回了長安。
加上之前韓愈在昌黎所抨擊佛法的種種言論,不得不讓一些有心之人猜出他此次入長安的目的。
若真是如此的話,那韓愈可就冒了天下之大不諱!
究竟是與不是,或許明日早朝就知。
……
眨眼間,一夜過去。
當皇城之中,金鍾撞響,朝陽初照時。
一應文武百官,已是走過白玉長街,緩緩來到了金銮殿上。
隻不過,人群之中,那韓愈一身素衣,顯得極爲紮眼。
見到他上了朝,他的一些門生以及故交親朋也趕緊過來問好。
很快,殿前有大監執鞭九響。
這新任唐皇,已是身穿龍袍,在一應宮人的簇擁之下,走到了龍椅之上。
一坐上龍椅,唐皇俯視群臣時,就第一時間發現了韓愈。
韓愈昨日來長安一事,唐皇昨夜在皇宮也聽聞了。
但是,沒有料到,今日他還真的上朝來了。
待文武百官三呼萬歲一畢,這唐皇就對韓愈開口問道:
“韓老卿家難得來了一次長安,朕本以爲是來省親的,沒想到今日也跟着上朝來了。”
“卻不知,韓老卿家所謂何來?”
這韓愈到底是先皇時的重臣,又是名滿天下的大儒。
更何況,其侄孫洞箫廣濟天師還救過大唐!
即便明知韓愈入朝的來意,唐皇也不能神色不悅,刻意爲難。
隻能和顔悅色問道。
刷刷刷!
唐皇話音落下,大殿之上,文武百官的目光就望了過來。
其實,聖上問出此話,已經給了他一個台階下。
就看韓愈是如何選擇了?
這一刻,韓俜有些緊張。
他不敢望韓愈。
衆目睽睽之下,韓愈神色平淡,他什麽也沒有開口,隻是緩緩從懷裏,拿出一封奏折來,走到殿前,道:
“陛下,草民有表來奏!”
一句草民,讓在場文武百官面容一怔。
的确,韓愈已告老還鄉了,沒在朝廷任職。
“呈上來。”
見此情形,唐皇面色有些陰晴不定,對跟前侍衛吩咐了聲。
不多時,那侍衛就走了過去,把那《谏佛骨表》接過,呈給聖上。
打開這奏表,唐皇慢慢看了一眼。
可越看到最後,他臉色越差,身上威勢也越大,一股雷霆君主之威,似在大殿之中蔓延。
一時之間,場上氣氛肅穆,壓得衆大臣簡直不敢直視聖上。
良久,唐皇把那奏表放了下來,直視韓愈道:
“韓老愛卿,朕決心已定,要親迎佛骨,此事不必再提了。”
“念在你是我朝功臣,又是一代文宗,這表上不敬之罪,朕就不追究了。”
“若無他事,韓老愛卿還是先下朝把。”
唐皇終究是壓住了怒火,并沒有怪罪韓愈。
聽到這裏,韓俜松了一口氣。
“陛下笃信佛法,草民不敢多說什麽,但若要迎佛骨入長安,卻是有違體制。”
“還請陛下收回成命!”
誰知,這韓愈居然充耳不聞聖上此話,依舊據理力争,果敢谏言。
“韓老愛卿,您年事已高,就不必摻和此事了,孰輕孰重,朕自有決斷。”
“來人,把韓老愛卿請下朝去。”
彼時,唐皇臉色已有些難看起來。
這韓愈如此相逼,簡直讓他下不了台!
思慮間,唐皇直接讓人把韓愈請下朝去。
“草民不走!”
“除非聖上答應草民之谏,拒迎佛骨入長安。”
韓愈搖了搖頭,他面容堅毅,也不退讓。
望到君臣相僵持下來,衆文武百官也是有些不知所措。
有大臣勸說韓愈先下朝去,什麽事情,可罷了早朝再議。
當然,也有大臣借着韓愈這股東風,直接勸谏唐皇拒迎佛骨。
不到一炷香時間,這金銮殿已是吵得不可開交。
望到這一幕,唐皇有些頭疼。
無奈歎了口氣,對韓愈言道:
“韓老愛卿,朕迎佛骨一事,也是爲社稷着想,況且朕這金口已開,又如何收不回去。”
“那佛骨已在路上了,若是此刻拒迎,則怠慢了我佛。”
“陛下,若果真爲社稷着想,就應明白,這佛骨迎不得!”
韓愈铿然回道。
他一開口,不少臣子就紛紛附和道:
“陛下,韓侍郎說的對,這佛骨迎不得!”
“陛下,天子出城,迎佛骨一事,亘古未有,你乃九五之尊,豈可如此?”
“陛下,快收回成命!”
“……”
望到大臣們因韓愈一言,俱亂哄哄啓奏,唐皇本就有些不耐煩,加之心有怨氣,此刻這怒火再也壓不住了,他一拍龍椅,勃然大怒道:
“這佛骨爲何迎不得?”
“那洞箫廣濟天師廟宇落成之時,先皇還親自觀禮過,昔日也出門去迎了,爲何朕要迎個佛骨,你等卻在此推三阻四!”
“韓愈,你當真以爲朕不敢處置你嗎!”
聽到此話,韓愈不卑不亢道:
“若處置草民,能讓陛下回心轉意,草民也心甘情願!”
聞言,唐皇冷笑道:
“好!既然韓老愛卿如此說了,那朕就命你這位大儒,前去潮州上任,教化那些刁民陋生!”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