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得聲響,韓湘子低垂下眸來,站在禦書房一角,作微傾之狀。
幾息過後,一身龍袍,方眉額闊,頗具威嚴的唐皇,就邁步走了進來。
“貧道韓湘子,見過唐皇陛下。”
見着唐皇,韓湘子長身作稽,行禮道。
些許是昨夜沒有睡好,亦或驚吓過度,那唐皇看上去臉色頗爲憔悴,怏怏不振。
“洞箫真人,不必多禮。”
唐皇來到龍椅坐下,勉打起精神,道。
說完,他便細端詳了韓湘子一眼,見其金相玉質,昳麗臨章,其鶴骨松姿之貌,絲毫不輸于羅浮真人與純陽真人。
唐皇便心知,此人與傳言那般無二。
多半有大神通在身。
“來人,給洞箫真人賜座!”
打量完後,唐皇就對外命道。
很快,便有侍衛搬來座椅,放在韓湘子身邊。
“多謝陛下。”
對此,韓湘子也不客氣,徑直坐下。
“貧道日前聽葉道兄說,陛下近來憂思多夢,昨夜甚至被鬼怪纏身,難以安眠。”
韓湘子望向唐皇,直言相問。
“元真國師所言不假,昨夜若非侍衛進來及時,恐怕朕已是兇多吉少。”
唐皇心中一悸,略顯後怕說道。
“陛下,可否與貧道描繪一下昨夜寝殿之事?”
韓湘子不疑有他,追問了句。
“昨夜朕入睡之後,大約夜半時分,酣然入夢時,忽得被一陣窸窣之聲吵醒,想睜開眼,又覺被人按住了眼皮,四肢無力,連身上也被重物壓住,動彈不得。”
“此時,朕分明察覺那寝殿之中有人走動,接着朕的那些瓷器、禦筆、茶具等,一應摔在地上,連香爐也到了。”
“可趕來的禁軍,沖入寝宮時,卻未發現一人,連門窗也完好無損。”
唐皇回想了昨夜情形,與韓湘子陳述道。
“看來,陛下這寝宮之中,有邪祟作亂。”
聽到這裏,韓湘子有了論斷。
“那洞箫真人可有法子爲朕祛除這邪祟?”
聞言,唐皇忙問道。
若邪祟不除,他便每晚難以入眠,長此以往,便是鐵打的身子也熬不住。
“陛下勿慮,貧道自有妙法。”
韓湘子沉吟一二,胸有成竹開口。
“是何妙法?”唐皇面色一動,來了興緻。
“此妙法,要借陛下發絲一用。”
韓湘子請道。
“無妨,發絲爾,朕身上多的是。”
唐皇淡笑了一句,得知洞箫真人有法子解他夢魇之擾,臉上陰霾頓時少了大半。
“這發絲,要的是陛下印堂穴上,朝天一縷。”韓湘子又道。
“朝天一縷?那是多少?”
唐皇神色有些不自然了,語氣略顯遲疑。
“三根足矣。”聞言,韓湘子伸出三根手指來。
“那就請洞箫真人快些取下。”
僅需三根,唐皇覺得不成問題。
于是乎,他微低下頭,說道。
見狀,韓湘子把腰間紫金玉箫一彈,刹那間那唐皇頭頂之上,似有一青芒劃過。
須臾間,三根發絲就落在韓湘子掌中。
“陛下,得罪了。”
取下發絲後,韓湘子告罪了句。
“洞箫真人說哪裏話,你是爲朕排憂解難罷了。”唐皇擺了擺手。
未幾,又忍不住問道:
“那接下來,洞箫真人要怎麽做?”
“一切等天黑再說。”
韓湘子擡頭望了眼窗外的薄暮之色,笑道。
……
入夜時分。
唐皇跟着随從太監出了禦書房,還是如往常那般,那太監陳公公先去寝殿之中,燃起養心丸。
至于唐皇,則是被洗漱了一番,才會去往寝殿裏睡下。
“洞箫真人,你……?!”
禦書房裏。
那唐皇呆立當場,一臉難以置信望向韓湘子。
就在剛才,洞箫真人居然用他的三根發絲,變出了自己。
那人無論是氣度,還是身段,像簡直是一個模樣刻出來的。
“陛下,不用此法,那鬼怪可現不了身。”
韓湘子說道。
“那…那他可維持多長時間?”
唐皇怔住片刻後,才謹慎問道。
“若無貧道神念附身,瞬息就成了死物,不消頃刻,就會化作原形。”
韓湘子沉聲道。
他心知唐皇的顧慮,故而說話也是斬釘截鐵。
可以想象,若皇宮之中一下子出現兩位“唐皇”,那亂子可大了。
“洞箫真人,此術還是少施展爲好。”
回過神,唐皇若有所思道,似在告誡。
“陛下,放心便是,今夜若非要引出那鬼怪,貧道也不會想出此法。”
韓湘子鄭重道。
到底是帝王,猜忌之心頗重。
若非唐皇乃明君,恐怕韓湘子這手偷梁換柱之術,早就被喝止了。
“餘下時間還望陛下勿要在宮裏走動,等捉住那鬼怪,貧道就來前來交旨。”
待韓湘子複刻的“唐皇”,已洗漱完畢,欲要去往寝殿時,韓湘子面色一變,與唐皇言道。
“這是自然,朕就在這裏批閱奏折,靜候洞箫真人佳音。”
唐皇說道。
今日,他早朝未上,大臣們的折子怕是不少。
如今,送來禦書房裏,快一堆了。
唐皇睡了大半日,日暮才醒,這會兒讓他還去入寝,可真就有些難爲了。
韓湘子走出了禦書房後,就在宮裏尋了一個僻靜地方。
……
假唐皇到了寝宮,不多時就倒床睡下。
隻不過,隔了一炷香的功夫,才有微酣聲傳出。
夜幕之下,韓湘子坐在宮中一長廊上,他微閉着雙目,元神随着那道神念,沉入到了那假唐皇的身中。
以此爲介,通過那假唐皇的視角,那寝殿大小布局,一應全貌,得以窺探的一清二楚。
觀察了幾息,韓湘子發現寝殿一切如舊,便放下心來,靜等那鬼怪上鈎。
如此這般,一個時辰眨眼即過。
眼看到了三更天時。
韓湘子元神忽得一緊,察覺到那寝宮有了動靜。
隻見一道鬼煙,從那寝殿的門縫之中悄無聲息的滲出。
不多時,就幻化一靛臉小鬼。
那靛臉小鬼,是何模樣?
瘦如竹竿,隻不過是三尺身材,面如煙熏火燎,長有牛鼻,一隻腳穿鞋着地、另一隻腳卻挂在腰間,腰上還插有一把筠紙扇。
這靛臉小鬼,見假唐皇熟睡,便堂而皇之走了進來。
先是寝宮走了一圈,又來到那龍床上,見假唐皇枕下的白玉漂亮,便偷盜出來,期間還坐在假唐皇身上,時不時捏了一下鼻子,扯了下胡須,簡直猖狂至極!
此外,靛臉小鬼似感受到了那金獸之中養心丸燃起的香氣惡心,不由得臉色一惱,揮扇将其吹倒在地,又坐在寝殿一桌前,拿着禦筆在牆上亂畫一通。
期間,見那擺放的瓷器,精緻雅觀,就愛不釋手取了下來,藏入袖裏。
見到這一幕,韓湘子多半知了這靛臉小鬼的身份,那便是虛耗鬼了。
這虛耗鬼,喜歡偷盜别人财物,更愛入他人夢中以恐吓爲樂,時常給人帶來災厄。
那虛耗鬼折騰夠了,就又再度來到龍床之上,在假唐皇身上踩個不停。
就在這時。
那假唐皇忽得眼睛一睜,怒瞪着那虛耗鬼,罵道:
“你這鬼怪,好大膽子,敢在皇宮作亂,擾得帝王不甯!”
此話一出。
虛耗鬼臉色驟然一變,吓得跌出了床下,連先前盜取的财物,也跟着灑落在地。
“伱…你不是皇帝老兒!”
“你究竟是何人?”
虛耗鬼爬将起來,又驚又怒望着那假唐皇,道。
“貧道乃洞箫真人是也!”
假唐皇冷笑了聲。
話音落下,寝殿之中金光一閃,本在長廊裏的韓湘子轉瞬之際,就到了此處。
“真人?”
聞言,那虛耗鬼臉色一駭,來不及多想,手中扇子一揮,場上無端刮起一陣妖風,趁此時機,這虛耗鬼就欲奪門而去。
道家真人,虛耗鬼還是聽說過的。
它自忖不是韓湘子敵手,便先逃爲妙。
“小鬼,哪裏走?”韓湘子猛地喝道。
言罷。
他并指一戳,虛空乍生出一道寒芒,向那虛耗鬼打去。
隻可惜,這虛耗鬼系在腰上的一腳毫無征兆飛出,攔了下來。
嘭!
那腳挨了韓湘子這一記法術,登時化作齑粉。
複看那靛臉小鬼時,已逃出了這寝殿。
見狀,韓湘子正欲去追時。
才發現那虛耗鬼不知何時,居然哆嗦着身子,一臉惶恐之色的退将回來。
此刻,韓湘子才發現,那寝殿門外竟又來了一頭大鬼。
這大鬼,可比虛耗鬼高大多了。
它模樣,也更爲恐怖
隻見,此鬼身穿紅袍,生得豹頭環眼,鐵面虬髯,戴一陰帽,印堂發烏,其樣貌奇醜無比,比閻王還叫人膽寒幾分!
“大膽虛耗鬼,敢在皇宮生事,該當何罪!”
這紅袍大鬼一進門,就對那虛耗鬼暴喝連連。
“鍾爺饒命!鍾爺饒命,小鬼知錯了!”
那虛耗鬼見着這紅袍大鬼,吓得連聲求饒。
對此,這大鬼一臉漠然之色,不由分說便抓住了虛耗鬼。
随後用力雙手一掰,将其撕成了兩半,又扯裂了幾分,一口給吞入腹中。
“嗝!”
末了,這紅袍大鬼,還打了聲飽嗝。
見此情形,韓湘子當即臉色一凜。
這紅袍大鬼如此形象,他已猜出了後者身份,那便是鍾馗!
看來今夜哪怕他不來,這唐皇依舊無慮。
将有鍾馗替他捉鬼。
事後,唐皇念及功德,會封他爲鎮宅除魔聖君。
“壯士是何人?”
壓住心思,韓湘子即便明知其身份,還是照例問了句。
“在下鍾馗,乃終南山人氏。”
那紅袍大鬼說道。
“貧道見壯士急公好義,嫉惡如仇,怎會成了鬼怪?”
韓湘子問道。
“此事說來話長,昔年我曾高中狀元,但奈何場中有佞臣當道,說我相貌不端,難當狀元之位,我與那佞臣争辯,因聖上偏袒,才一氣之下,撞死在金銮殿上。”
“死後地府未收,我便四處遊蕩,學了些微末法術在身。”
鍾馗言道。
“竟是這般……”
韓湘子恍然過來,這鍾馗的經曆,倒與他前世熟知的一般無二。
“還不知道長是何人?”
不多時,鍾馗好奇打量了眼韓湘子。
“貧道乃人間洞箫真人韓湘子。”
韓湘子笑道。
“原來是真人當面,某家失敬!”
一聽到韓湘子已是真人,那鍾馗便對其客氣了許多。
“不敢當。”
“今夜貧道奉了陛下旨意,來此捉鬼,眼下虛耗鬼被殺,說起來鍾馗兄功勞不小。”
“不知可願随貧道去禦書房,面見陛下?”
韓湘子搖頭一笑,提議道。
“這……”
“多謝洞箫真人好意,此事依某家來看,怕是不妥,我這相貌醜陋之人,焉何敢驚吓聖上?”
聞言,鍾馗猶豫了下。
最終還是拒絕了韓湘子。
對此,韓湘子勸道:
“鍾馗兄,不必妄自菲薄,人之相貌,乃父母所賜,豈是我等可以改變的,放下我見心結,方可靈台通透。”
“當今天子乃是明君,他若得知你的遭遇,必定憐之,若可賜你一诰号,也好過這鬼軀之身。”
話落。
鍾馗臉色一怔,沉思了番,才覺得洞箫真人此話在理。
故而,他釋然一笑:
“也罷,就依洞箫真人所言。”
說完,二人便一同走去了這寝殿,往禦書房去了。
……
……
人間,太和山。
那玄炁玉虛上境天之中。
這一日,那真武大帝忽得心血來潮,見殿中那驅魔劍蠢蠢欲動,似有飛舉之兆,當下他心思一動,明悟道:
“看來與這驅魔劍有緣之人已現世了。”
不多時,真武大帝眼觀三界,隻是須臾就查到了這位有緣之人。
當下,他自語一聲,詫然道:
“巧了,此人正在皇宮,還與洞箫真人熟識,容本帝算他跟腳……”
幾息過後,那九天蕩魔祖師就知曉了鍾馗的來曆。
未曾,他暗忖道:
“想不到世間還有如此重節之人,願舍生取義,當真難得。”
“今天庭除魔降妖大将,尚缺一人在行走人間,宣我道統,眼下來看此子倒頗爲适合……”
思慮間,真武大帝就對外宣道:
“月孛天君何在?”
“大帝不知有何吩咐?”
話落,殿内就走來一天君,恭身問道。
“今時人間長安,有位名叫鍾馗之人,與本帝投緣。”
“本帝命你前去長安尋他,并傳其驅魔大法,再賜金剛不壞大紅袍一件,外加驅魔劍、拘魂幡、鎮邪印以及伏魔傘。”
真武大帝吩咐道。
“什麽?!”
“大帝,那驅魔劍可是仿照北方黑馳裘角斷魔雄劍,所抟練而出,如今怎麽賜予了他人?”
聽到此話,那月孛天君一愣,微驚道,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除此之外,驅魔大法乃是真武一門極其厲害的神通法術。
九天蕩魔祖師一脈也隻有龜蛇二将以及三十六天将會此法。
今時平白無故給了一名不見經傳之人,着實讓月孛天君費解。
不知大帝是何意?
“這驅魔劍乃是上品真器,通靈之物,适才無端生出悸動,本帝這才尋了一個有緣之人。”
“月孛天君不必多問,速去長安吧。”
“另外,你去了長安,隻需尋到洞箫真人,便可找到那鍾馗。”
聽到此話,九天蕩魔祖師不以爲然笑了笑。
“小神遵旨!”
對此,月孛天君不在詢問,隻是領命退出了大殿。
随後,在玄炁玉虛上境天裏,取了這幾件寶物,駕一仙雲,往那人間去了。
……
……
是夜。
皇宮,禦書房内。
那唐皇批閱奏折,已過去了快兩個時辰。
三更天已過,馬上到四更天了。
說起來,他也有些困了。
但望了眼門外,那韓湘子久不現身,也不知道寝宮那邊如何了?
正欲讓人幫他去看時。
禦書房内,忽得有人慌慌張張進來禀道:
“報…報!”
“啓禀陛下,洞箫真人已擒了一紅袍大鬼,眼下正朝禦書房走來。”
“隻是那紅袍大鬼,相貌委實醜陋,恐驚擾聖駕,本不欲讓其進來,但扭不過洞箫真人,小的隻好前來通禀一聲。”
話音落下。
唐皇臉色一變:
“什麽?!”
“你說洞箫真人擒住了一紅袍大鬼?”
随即,他眼前一亮,頗有些興奮道:
“快,宣他進來,朕倒想瞧一瞧那鬼怪是何模樣,真的有你說的那般吓人不成?”
鬼怪之談,古來皆有。
唐皇雖說是一國之君,但免不了落俗。
今時大唐坐擁疆土廣袤,四夷賓服,萬國來朝。
每歲,進貢了不少稀罕物。
他自認眼界開闊,但不曾見過仙佛。
如今,好不容易得見一鬼怪,唐皇自然想見識一二。
“洞箫真人,到!”
那太監還未出門,門外宣聲便響了起來。
話音落下。
韓湘子與鍾馗二人,就走進了這禦書房裏。
“鬼…鬼啊!”
這前來通報的太監望到那鍾馗鐵面虬髯,豹頭環眼之貌,一下子吓的驚叫前來。
唐皇本還挺淡定的,但經那太監這麽喊叫,也吓了一跳。
“出去!”
對此,唐皇面色一黑,對那太監揮手道。
言罷。
不用唐皇吩咐,這太監就屁滾尿流,跑将出去。
直到此時,那唐皇才瞧見鍾馗的真容。
說實在話,見到那鍾馗第一眼,唐皇雖說早有準備,但依舊被駭地臉色微變,心中更是怦然跳動。
不過,片刻之後,他就面色如常了。
“洞箫真人,就是此鬼連日來,擾得朕不得安甯?”
唐皇對韓湘子問道。
“非也!”
“擾陛下之鬼,乃一靛臉小鬼,它名爲虛耗鬼,衣绛犢鼻,屦一足,跣一足。”
韓湘子搖了搖頭,解釋道。
“那虛耗鬼何在?”
唐皇又問。
“陛下,那虛耗鬼被鍾馗兄給吞了。”韓湘子開口道。
“吞…吞了?!”
唐皇一驚,難以置信看向那案下的紅袍大鬼。
想不到,眼前這紅袍大鬼還有如此本事?
可口吞小鬼!
“對了,洞箫真人還未告訴朕,你身旁這紅袍大鬼是何來曆?”
相談間,唐皇問起那鍾馗的來曆。
“這一點,還是鍾馗兄自己說爲好。”
韓湘子笑了笑,對一旁鍾馗說道。
“啓奏陛下,在下姓鍾名馗,乃終南山人氏,本是殿試狀元,卻因相貌醜陋,被佞臣彈劾,要削去我這狀元之位,我一時氣不過,憤而撞梁而死。”
“死後,鬼魂地府未收,便在人間遊蕩,學了些捉鬼的本事。”
鍾馗跪了下來,禀道。
“哦,你是殿試狀元?!”
“哪一年的?”
得知鍾馗還有狀元郎這一身份在,那唐皇不禁神色一愣,啧啧稱奇問道。
“開唐七年。”
鍾馗說道。
“開唐七年,距今也快二十年了。”
“想來是先帝在位時,你才考取的狀元。”
聽到這裏,那唐皇若有所思言道。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