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哪裏的道士,敢在城隍面前賣弄法術?”
不多時,神像裏傳出一道喝問。
卻是岐州城隍座下一位日遊神的小鬼,與他問話。
“貧道韓湘子,乃雲夢山王敖老祖的道友,要來拜見城隍。”
“哦?你認得王敖老祖?”
那小鬼語氣一愣。
猶豫了片刻,便再度開口。
“那就進來,随我面見城隍大人。”
言罷。
韓湘子就覺身子一輕,似與這滿屋香火之力,一下子沖進了那神像的口鼻之中。
待他化回了原身,才發現自己身處一甬道之中,前方有一小鬼帶路。
那小鬼,生的銀面如漆,赤裸着上身,手持一夜叉。
跟他前行了有一炷香時間,韓湘子忽得身子一抖,隻覺冷飕飕的,擡頭一看,四下裏陰氣翻滾,幽燈如豆。
想來是到了陰陽交接之地。
再往前走些,韓湘子終望見一座氣象恢弘,法度森嚴的廟宇立于這陰陽兩岸之上。
“你怎帶個人間道士來此,不知道規矩?”
領路的小鬼來到城隍廟前停下,但看守此地的陰差掃了眼韓湘子後,與那小鬼斥道。
“這道長說與王敖老祖熟識,要來拜見城隍大人。”
小鬼有些無辜,答道。
“那讓他進去吧。”
王敖老祖是自家城隍大人的客人,二人來往密切,這一點看門的陰差是明白的。
故而,知曉韓湘子要來拜見城隍大人,他也不好阻攔,便放了行。
“伱自行進去。”
到了這真正的城隍廟前,小鬼不敢造次,指了指那正殿,對韓湘子道。
“有勞了。”
韓湘子朝那小鬼稽首言謝。
說完,便一步邁了進去。
來到正殿裏,韓湘子當先就看見幾尺來高小鬼在案下竭力捧着書冊,供一個身形高大,身着黑玄袍服的鬼神翻看。
那捧書的小鬼,看有人進殿,立馬好奇的打量了一眼,發覺是個道士,臉色微變。
隻不過,這愣神的功夫,捧起的書冊就左右晃動起來。
讓看書的鬼神一臉不悅,指責道:
“拿穩些。”
“城…城隍大人,有道士來了!”
爲首的小鬼趕忙開口。
“我還沒瞎!”
那鬼神嘟囔了句。
随後,忽得将手上書冊扔了過去,破口大罵道:
“下柳村這個王社神,送來的是什麽狗屁折子,不僅亂寫一統,這字迹也是七扭八歪!”
韓湘子在一旁瞧了,隻覺這城隍脾氣挺大,性格估摸着也沖。
但這裏是人家的地盤,他也隻能臉上露出笑容,朝那岐州城隍,恭敬拜道:
“小道韓湘子,拜見岐州城隍!”
“不必多禮了,你頭上戴的是王敖那老道的毗藍巾,想來與他關系不錯。”
“你來找本城隍,是何事?”
岐州城隍微微颔首,出乎意料的是态度居然很是随和。
“不敢隐瞞城隍大人,小道來此,是爲了那三頭妖狐一事。”
韓湘子正色道。
“之前不是青雲觀那個老道負責此事嗎?”
“怎麽現在換了個人?”
岐州城隍眉頭一挑,順手拿起案前一盤供品的瓜果,吃了起來。
“曾道兄把此事交由我了。”
韓湘子不知這岐州城隍知曉此事,當下也隻能硬着頭皮道。
“他倒是個知難而退的人……”
聞言,岐州城隍笑了句,随即神色逐漸嚴肅了起來:
“韓湘子,你可知那三頭妖狐,如今扯起了天狐院的大皮?”
“至于天狐院,你又知道多少?”
“回禀城隍大人,小道知曉。”
“這天狐院是泰山娘娘所總掌之司,管着天下狐族,而天狐院的山長是三品仙官。”
韓湘子雖說不明所以,但還是據實交待。
“你既明白,爲何還來蹚這渾水?”
岐州城隍忽得哭笑不得,一臉困惑看向他。
三狐在岐州如此鬧事,他身爲一地城隍,怎會不知?
包括胡老太一行人在鄉下假托鬼神之名,招搖撞騙一事,岐州城隍也心中清楚。
但他卻無可奈何。
這三狐,如今頗受天狐院康祭酒的賞識,外加還是岐州狐會頭目。
算是半個仙官了。
要想擒下問罪,必須事先與康祭酒打聲招呼。
至于這康祭酒,他是天狐院六品的仙官,岐州城隍雖說也是一方七品神祗,但也不便與他交惡。
若他是嶽府的人,反倒是方便了。
畢竟,泰山娘娘與東嶽大帝都在泰山,算是近鄰,交情肯定不低。
偏偏這城隍,不歸陰司所管。
自然也算不上嶽府一脈了。
城隍神祗之位,大多授予前朝殉國死去武将或本土受人敬重的名臣。
期間,朝廷對城隍的冊封,也尤爲重要。
城隍有府、州、縣之别,這三者最上頭便是都城隍了。
這都城隍,又歸紫薇星府下轄的酆都所管,與嶽府沒啥關聯。
故而,明知所治之地有妖魔作祟,岐州城隍想要嚴辦,也是有心無力。
再加上那三狐歸了天狐院後,收斂了不少,他也隻能選擇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我輩修道之人,求得便是一個俯仰之間,無愧天地,眼前狐妖亂世,小道豈能坐視不理?”
這岐州城隍話音落下,韓湘子便明白了他的苦衷。
但他也有自己的堅持。
“好一個俯仰之間,無愧天地,本城隍與你相比,倒少了這份通透……”
岐州城隍聽了,心中十分觸動,忍不住對韓湘子大加稱贊。
“城隍大人隻是身在其位,要謀其事罷了,不像小道一山人爾,了無牽挂。”
韓湘子禮貌一笑。
“你這小道口齒怎麽比佛門的人還機鋒。”
“來人,給韓道長看座!”
一句話說到岐州城隍心坎裏面去了,他灑然揮了揮手,命令道。
一旁小鬼聽了,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眼前這小道士,怕連真人境還沒有,竟被城隍大人如此客氣對待。
愣了片刻後,小鬼們趕緊按照城隍的吩咐,與韓湘子搬來一凳子。
“謝城隍大人。”
凳子搬來了,韓湘子坐之前,先與岐州城隍躬身謝道。
對此,岐州城隍微微颔首,随即問:
“韓道長,你如果查出了那三狐的罪證,會如何處理此事?”
“據本城隍所知,這三狐身上皆有人命在身。”
“小道會先與天狐院的康祭酒陳述此事,其次燒份文書給天狐院的山長,以及泰山娘娘。”
韓湘子不假思索道。
“很好。”
聞言,岐州城隍眼前一亮。
韓湘子有如此膽量,讓他十分滿意。
“韓道長,你且…耐心看看,這是下柳村王社神于此月初一上述來的文書,對你或許有幫助。”
說話間,岐州城隍手掌一招,案前幾份文書就落到了他的手中。
接過岐州城隍遞來的文書,韓湘子翻看了眼。
很快,便眉頭皺起。
他終于明白爲何岐州城隍,會讓他“耐心看看”,委實是這文書上的的字迹,太過揪心,不僅七扭八歪,訴事也無條理可言,幾乎是想一句說一句。
到了此刻,他突然理解先前岐州城隍要發火了。
一天到晚看這樣的文書,不發瘋了就不錯了。
“這下柳村的王社神,生前是個遠近聞名的孝子,隻可惜耕了一輩子田,沒怎麽讀過書,可家裏卻供出了一個舉人、一個秀才。”
岐州城隍見韓湘子神色有異,解釋道。
“不妨事,小道多看會兒。”
韓湘子苦笑道。
下柳樹那位王社神,呈上來的文書,有三份。
大概意思是說村裏面來了三頭妖狐,借以鬼神之命,來倒賣假藥以斂财,村民們信以爲真,結果買了藥卻喝出了事端,有三人因此喪命。
一位是不滿歲的嬰兒,一位得了痫症的病人,還有一位就是患了哮喘的老妪。
當然,這隻是下柳村一個村落的情況。
三頭妖狐在鄉下盤恒時日不斷,其他村子肯定也去了。
“那幾份文書,是前塘村、上壩村的。”
岐州城隍目光忽得落在案桌上一角,示意道。
韓湘子聞言,也拿來瞧了瞧
這前塘村與上壩村的社神,明顯比下柳村那位有文化多了。
上述的文書,内容也還看得過去,奏事明了。
眼下,加上下柳村三條人命,合計這兩村,共有七人。
看來,三狐身上背的人命可不少。
韓湘子心中微微一驚。
“韓道長,你所看的還不止如此。”
“另有五人死于蝗災之中,忻縣水患淹了三人,彭縣山崩砸死了五人……”
岐州城隍又列出了三狐幾樁罪行,聽得韓湘子瞠目不已。
如此說來,這三狐可是惹了滔天大禍,那康祭酒怎敢包庇?
“城隍大人,三狐犯下如此罪過,天狐院那邊當真不知道?”
韓湘子終究按捺不住心中疑問,問道。
“天狐院向來隻管天下狐狸,教導修行,督促學業,豈會理會這些?更何況,水患也好,山崩也罷,大可歸于天災,每年都有人因此喪生,若次次過問,怎忙得過來?”
“那城隍大人怎知?”
“韓道長,你有所不知,我這城隍府下轄有陰陽司、速報司、糾察司,人馬可多着呢,自然讓本城隍耳聰目明。”
“原來如此。”
“另外,這三狐在天露寺也犯下了一樁禍事,韓道長若想調查三狐,可别忘了那裏。”
“多謝城隍告知。”
韓湘子與岐州城隍交談甚歡,也搜集了些重要情報。
但僅僅是這些,還不足支撐他撰寫文書。
要想陳表有理有據,他就必須弄明白整個過程。
也就是說,調查三狐罪行一事,他得親力親爲!
想一想,韓湘子就覺得頭疼。
不過好在他從岐州城隍這邊,得到了許多有用的線索。
雖說不能拿來直接用,但也爲他指明了方向。
“眼下,這三狐還想在鳳翔府蓋個狐廟,恐怕到時又會弄得滿城風雨,你需得提防些。”
岐州城隍似想起了什麽,不忘叮囑道。
“小道記下了。”
聞言,韓湘子神情一肅。
交談到了這裏,也到了尾聲,韓湘子收獲頗豐,接着便起身道:
“今日小道爲三狐一事,不得已冒昧起來,有所叨擾,還望城隍大人見諒,小道這就離去,改日再來拜會。”
“不急,本城隍這裏有道符诏與你,想來行事可方便些。”
見狀,岐州城隍伸手把韓湘子攔住。
說完,他手掌一勾,大殿之中忽得金光一閃,一塊半尺見方的符诏就落入韓湘子手中。
這符诏,入手溫潤,如寶玉,且上面仙氣如霭,靈應不絕。
手持符诏,韓湘子覺得與這城隍爺多了一道聯系。
有感于此,韓湘子心中一凜,他立馬頓悟了岐州城隍的心思,當下朝他躬身一拜:
“有勞城隍大人賜寶,小道一定不負所托。”
“盡力便可,另外這符诏你可保管好了,等三狐事畢,記得還與本城隍。”
岐州城隍和藹一笑。
“這是自然。”
韓湘子道。
城隍符诏并非是什麽法寶,更多代表一種谕令,可保韓湘子在岐州暢行無阻,拘鬼遣差。
目送韓湘子走去大殿,岐州城隍便微微垂眉,不知在深思什麽。
……
出了這矗立在陰陽兩界的城隍廟,韓湘子謝絕了小鬼帶路。
還是如同來時一樣,化作一道青煙,鑽出了神像的口鼻,最終重返人間。
按照目前情形,韓湘子隻能先一步步搜集三狐罪證,将其網羅齊全了,趁其不備,一舉拿下。
畢竟,狐狸生性狡詐多疑。
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故而,韓湘子在經過考慮後,第一站便定了天露寺。
根據岐州城隍所說,當初三狐逃了雲夢山後,第一個的藏身之地,就是這天露寺。
而且三狐身上背的第一條人命,就是天露寺的小沙彌!
……
天露寺,在雲夢山以西之地,靠近下柳村。
别看這天露寺名字起得挺恢弘,但實則就是一小廟。
此廟,偏居山野,不在鬧市,加上所聲名不顯,導緻天露寺的香火少得可憐。
來此上香的大多是貧苦百姓,拿不出什麽香火錢。
自然而然這廟裏面的和尚,少之又少。
尋常時候,隻有一老住持和一小沙彌。
韓湘子尋到此廟時,天色已晚。
頭頂之上,明月高懸,白茫茫的月色瀑瀉而來,山林裏滿是銀霜。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