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束彙報,許繼常向高廠長告辭,走出廠長辦公室,穿過廠區走向大門。
場内一片忙碌景象,到處都是搬運自家文件、貴重物品的機關幹部、職工,也有車間的一線工人被叫來幫忙。
許繼常在跨出東方化肥廠大門後,轉過身回頭看了一眼。
這是他人生中的第一個工作地點。他在這呆了兩年,如今要離開多少有些不舍。
筆直朝向天空的大煙囪,紅磚外牆車間,還有白牆上一眼就能看到的紅色巨幅宣傳畫。
一切都像自己剛來時那樣。
許繼常在原地伫立良久,方邁步回到家中。
推開院門,隻見裏頭堆滿大包小包,都是藍七妹和沈丹蕊一塊收拾出來的行李。
單位搬往京城,許繼常的家也得跟着搬。
至于行李搬過去後放在哪,目前還沒有着落,得等許繼常過去後找到房子。
理論上,許繼常可以暫住在杜小京家,但他不想那樣。
“歇會吧。”
許繼常看到藍七妹爲打包忙得團團轉,額頭上盡是汗水,于是勸阻道。
藍七妹停手看向他:“哎你說,咱們走了,這院子誰來住啊。”
“實在不行空着呗。”
許繼常很是無所謂地說道,“大不了咱們一年抽空回來兩次,打掃打掃。”
藍七妹默默點頭,掃視了一周院子,目光中充滿不舍。
當初她走投無路時,是這裏給了她安身立命的地方。她的人生,由此出現轉折。
哪怕遠赴京城後仍能呆在許繼常身邊,她仍對這裏保持着眷戀。
“舍不得嗎?”
許繼常看出藍七妹目光中的異樣,進屋後對她問道。
藍七妹點頭:“感覺這裏住着怪舒服的。”
“有點不想去其他地方。”
“人往高處走,你要适應。”
許繼常勸說道,“去了京城,你會有更多的機會。”
“機會?”
藍七妹跟着他一起進了屋,神情有些懵懵懂懂。
“你想想,京城富裕人家那麽多。”
“許多人都有設私宴的需求。你這一身好廚藝,是不是就有了用武之地?”
許繼常循循善誘道,“在廠裏當一輩子主廚,工資也就那麽些。”
“出去了才能掙大錢。”
嘶……
藍七妹被許繼常說得動了心。
放在别人身上,可能會對一個月三十多塊的工資非常滿意。
可藍七妹是真正見過許繼常掙大錢的,她明白拿到手裏的那點工資,絕不是一個人的上限。
“你說得對。等搬到京城,我好好留心機會,看有沒有人雇我。”
藍七妹信服地說道,曾經對這間院子的眷戀,一下被憧憬之情給沖淡了。
回到屋裏,許繼常和藍七妹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覺,直到臨近中午時方醒。
醒來後,藍七妹去做午飯,許繼常枕着手靠在床頭,望着院子裏陷入思考。
他人走了,山貨生意該怎麽維持下去?
在京城遙控指揮嗎?這樣做怕是問題多多,容易出岔子。
必須交給順子更多的自主權,才能将這門生意維持下去。
許繼常想了很久,最後作出決定。
将順子發展爲山貨生意的股東,由他全權代理自己的生意。
這是自己人到京城後,繼續維持生意的最好辦法。
打定主意後,許繼常打算自己親自回一趟黑瞎子屯,跟順子把這事說清楚。
不過就在他下午準備動身時,正好在街上看到了個進縣城的社員。
許繼常見狀改變主意,将對方叫了過來,讓他給順子帶句話明天進城找自己。
大搬家時期事情多,自己盡量呆在城裏,免得臨時有什麽事情。
……
次日上午,得到消息的順子來到許繼常家中,敲響院門:“常哥,找我啥事。”
許繼常剛吃完早飯,正在院裏和藍七妹一塊收拾行李,聽到順子的聲音上前開門:“聊聊生意的事。”
門一開,順子看到院裏的大包小包,心裏犯起嘀咕:這是要幹啥呢?
搬家?
“不知道你聽到消息沒,東方化肥廠的廠機關要搬到京城了。”
進門後,許繼常對順子問道。
順子搖搖頭:“常哥你是想……”
聽到許繼常的話,再結合剛進門時見到的畫面,順子大概猜到許繼常本次想說什麽。
“是的。我人不在縣裏邊了,咱們以往做生意的模式得跟着改變。”
許繼常領着順子跨過門檻,進到屋子裏,“從今天開始,你就是我的合夥人。”
“以後每次收購,你出20%的本金。分紅時按三七開的比例分,因爲你還出了勞力。”
“沒意見吧?”
順子連忙擺手:“哥,我們老陳家世世代代都是土裏刨食……”
“怎麽,慫了?”
許繼常用起激将法,輕笑着拍拍順子肩膀道,“有發财的機會都不敢抓住,還是不是爺們啊?”
順子面色大窘:“我這不是怕嘛。”
“怕什麽,怕咱們這生意虧錢?”
許繼常引導道,“放心吧,就算虧了還有我這個大股東頂着呢。”
許繼常不介意讓渡一小部分利益給别人。畢竟他人在京城,隻有在本地有一位合夥股東,才能保證順利經營。
而順子自然是更合适的人選,論兩人間的關系,論業務熟悉程度都沒有人比他更合适。
而順子經許繼常這麽一勸,終于下定了決心:“行,常哥。我這兩年跟着你一塊做買賣,也攢了不少錢,本金對我來說不是問題。”
“隻不過分紅比例咱們得調整一下,我拿得太多了。還是按本金比例分吧。”
“不,那樣你拿得太少,就三七分。”
許繼常不容商量道,“真覺得我給得多,就把這門買賣做好做大。”
“我今天下午就帶你去見人,你得繼承我在這邊的人脈。”
“到時候記得放機靈點兒。”
“好嘞。”
順子堅定地點點頭,後背不由自主地沁出一層汗珠。
從小到大,順子就不覺得自己是個場面人。
别看順子在村裏咋咋呼呼的,有彪子之稱。可他真碰到公社裏的大人物時,他是緊張得連話都說不利索。
今天許繼常要帶他去見人,對他來說是一種挑戰。
而他除了努力克服外,沒有别的路可以走。
談妥合夥的事情,許繼常領着順子去成衣店買了兩身衣服,還有一雙锃亮的皮鞋。
鞋子是人造革的,不如許繼常的小牛皮皮鞋。
饒是如此,這對順子來說依舊是全新的體驗。
須知他們大隊支書都隻有一雙老掉牙的破皮鞋,他這雙新皮鞋,在十裏八鄉都是獨一份兒。
穿着這雙皮鞋上街,順子感覺自己就跟換了個人似的,渾身輕飄飄,就連硌腳這一點都被忽略了。
“穿着磨腳不?”
許繼常微笑着看向自己的兄弟道。
“還行,穿上後感覺人都不一樣了。”
順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就是覺得我一平頭老百姓,穿着這鞋不配。”
許繼常哭笑不得,立即開解,“你這是啥思想。”
“我說你配,你就配。”
說完,許繼常陪着順子在街上走了兩圈,等他适應了一會,就領着他去供電所拜會周慶。
周慶請二人在供電所食堂的小包間吃飯,落座後心中不斷猜測二人此行來意。
他過去基本是和許繼常打交道,今天看到順子難免意外。
“周主任,我們單位的機關部門要搬走了,你知道這事兒吧?”
等菜時,許繼常向周慶問道。
周慶點頭:“我是聽說了這事兒。”
“怎麽了,許處長你也要跟着進京嗎?”
“是的。廠機關人員無特殊原因一律要跟着走。”
“哦哦。那可真是太可惜了,從今往後咱們見面次數就少了。”
“人見不着沒關系,咱們的合作可以繼續。”
許繼常說到這,側過頭看向順子,“這是我發小,陳順。以前跟周主任你見過。”
“之前我們山貨生意一直是由他負責收購。往後我不在了,你想買山貨可以找他。”
“周主任你好。”
這時,順子主動起身,向周慶伸出手,“希望以後跟你合作愉快。”
周慶略一遲疑,伸出手和順子握在一起:“你好,往後需要山貨,我還在你那買。”
有許繼常給順子全力背書,周慶對順子還是有信賴的。
不一會,飯菜端上,總共三菜一湯。三人邊吃邊聊,直到下午方散。
許繼常馬不停蹄,又領着順子去蓮花鄉見了李育林,以及物資供應單位的領導們。
直到傍晚時分,許繼常才跟順子結束一天的拜訪,在所有客戶跟前刷了個臉熟。
“哎媽呀,這一天可把我累壞了。”
縣城客運站入口處,順子抹着額頭上的汗,發出感歎道。
“這還隻是開始。我給你領上門,你今後得時常拜訪人家,維護客戶關系。”
許繼常提醒道。
“嗯嗯,我都記住了。其實我主要不是身體累,就是心裏緊張。”
“就那個李主任,他可是公社領導呀。像我們在生産隊的,平常一年都見不着一回。”
順子小聲感慨道,“見他時我腿都在哆嗦。”
“不卑不亢就行。李主任人還不錯,挺好打交道的。”
許繼常拍拍他的肩膀道,“相信你能做好咱們的山貨生意。”
“嗯嗯。”
順子将裝着自身換下衣服的包裹放到背後,從口袋裏摸了摸,掏出五塊錢交給許繼常。
許繼常推開他的手:“你這是幹啥。”
“你不是給我做了這身衣服嘛,衣服錢呀。”
順子作出解釋道。
“這就是不拿我當自己人了。”
許繼常搖搖頭,“你真感謝我啊,就把咱們的生意做好。”
“這比什麽都要讓我高興。”
“嗯……”
順子鄭重答應道。
從小到大,就算是爹娘也沒給他買過這麽貴的一身衣服。
如今許繼常對他這麽好,他發誓要經營好兩人的山貨生意報答許繼常。
将順子送上車,許繼常回到家中,躺在床上尋思着離開前自己還有什麽需要做的。
自己這一院子人後邊全部要進京,最好能找到人負責房屋的平常維護,免得房子遭到偷竊、霸占。
那問題來了,交給誰好呢?
許繼常翻來覆去地想,覺得還是交給自己以前在保衛處認識的那些同事、領導們最合适。
和廠機關不同,保衛處的大部分人仍要留下來,負責廠區安全工作。
維護房子這事兒,和他們正好專業對口。
次日上午,許繼常拎着兩斤點心,一瓶好酒,找到分管安全保衛的廠長助理錢勁松,和他聊了這事。
錢勁松一口答應下來,表示許繼常走後不必擔心房子安全問題,他會隔三差五派人去看看。
拜托完錢勁松,許繼常又拎着水果,找到自己原先在保衛處時手下的幾名保衛幹事,希望他們在看護時能盡心一些。
上上下下都拜訪完,已經快到中午時分。
許繼常看着廠裏裝有檔案文件,轟隆轟隆駛離的卡車,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總算把離開縣城前的一應事務,全部安排幹淨了。
下午時分,廠辦和總務辦的幹部職工們将進京的火車票發到所有人員手中。
這年頭火車票不好買,所有正科級以下幹部和職工都是硬座,部門領導一級硬卧,廠領導才有軟卧。
許繼常有幸得到一張卧鋪票,算是不必再受硬座之苦。
進京人員共分七個批次,分乘七趟火車。許繼常是第一批,和丁夏薇在一個場次。
不過兩人的位置離得很遠。因爲這一次分男女出行,男女幹部職工基本不在一個車廂内。
列車哐當哐當晃了一路,終于在一個大晴天将許繼常他們送到了京城。
所有人下車後拎着行李,按照廠裏的指示在火車站門口集合。
這年頭的人紀律意識很強,說是集合就沒有一個落下的,不到半小時第一批次的全體幹部職工已全部到齊。
這一批次的領頭人是廠組織部張部長,所有人員都由他帶領,乘公交車抵達了單位新地址所在的海定區,在一處招待所下榻。
按照張部長的說法,廠裏會以最快速度解決大夥的住房問題。
而在問題解決前,所有人就隻能住招待所。
大家都不覺得有什麽問題,因爲這個年代各單位都是這麽過來的。
唯獨許繼常心裏有不一樣的想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