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還請三思啊,此策施行之後,必然天下嘩然,萬衆離心。”
童太淵跪伏在地,白須白發不住顫抖,痛心疾首呼道。
陳平高坐王座之上,探手支頤,好笑的看着這位前内閣大學士之首,如今的吏部尚書,心想,這老家夥終于忍不住了,不過,且不急,慢慢來,後面還有得急呢。
“嘩然?誰會嘩然,憑什麽,憑借嘴皮子,還是那一身學問?萬衆離心,是誰離心?”
他目光掃視殿内群臣,輕聲問道:“還有誰覺得此策不好,都一并說出來吧。”
話音一落,殿内群臣,無論文武,全都眼神大變,個個心裏都有着千言萬語,但一句話都不敢說出來了。
唐文正咬了咬牙,猛然出列,躬身拜道:“陛下此舉,開千百年來先河,……
自古以來,曆朝曆代,開國之時,總是鼎盛繁華,國運不過數百年,立即盛極而衰,實因貪腐橫行,吏治不清,屢禁無止……
這九品三十六級薪俸一出,實乃聖天子在世,萬民安居,福運綿長。”
正當殿内衆臣,看向唐文正的目光逐漸詭異,甚至鄙夷心思,再也控制不住略浮于面的時候,唐文正話音一轉,笑道:“人性貴私,即算是這九品三十六級薪俸,明确各層官吏百姓收入,又怎麽監察天下,震懾四海八荒各類人等?”
聽到這裏,所有人才明白,唐文正不愧是十三世家之中排在前列的世家家主,雖然投誠之後,奉上海量家财,卻不見得要一退到底,把自家立身之根基都退沒了。
殿内這些官員,比起當初大離之時,已然少了大半。
留下的多半隻是一些吃相稍顯好看的家夥。
但再怎麽吃相好看,這些世家大族以及學派大商出身的官員,天生就是吃人肉喝人血的,他們從出生到長大,天然就會有着自身的立場,或許會臣服,但是,卻永遠不會真心擁護一些挖掘根基的治政方略。
就如陳平剛剛借由鳳元圖提出的‘九品三十六級’薪俸,以及貪得十兩銀子之上,罷職免官,罰做苦役,修橋補路,依情節嚴重于否中,罰五年到十年,甚至數十年直至一輩子的苦役。
這道方略一出,在群臣之中,立即引起軒然大波。
他們萬萬沒想到,這第一刀,就揮到他們的頭上來了。
早知如此,還臣服個什麽勁,直接拼了還有點體面。
拼不過?
那就算了
“是啊,陛下不可,此策一旦施行,天下再無甯日”。
“陛下萬勿一意孤行啊,如此下去,世間衆生皆無上進之意,易生懶惰、敷衍之心,國力大大下降,若是外族入侵,則一潰千裏,軍民疲憊,遺禍深遠。”
陛下,此事萬萬不可……”
數十聲勸谏之言響起。
這些人此時也大抵摸清了陳平的性子,隻要不做下錯事,言語上的小小冒犯,其實并不用太過擔心。
采不采讷是一回事,但這位泰和帝,真如他的稱号一般,不殺人的時候,性情安泰平和得很。
鳳元圖在一邊聽着,也不出言打斷,隻是嘴角微微露出些許笑意。
有時候,他總是覺得,這位陛下一言一行,似乎是在亂彈琴,想前人之所未想,有些想法簡直是匪夷所思,事先萬萬看不到一絲一毫成功的影子。
但是,他偏偏就能做成。
事後看來,效果還挺不錯。
就如當初的攤丁入畝,鳳元圖以爲,這下玩完了,得罪了天底下的世家大族,豪門大戶,簡直是天下皆敵。
這天下就算是拿下來了,也治理不好,根本就沒人會響應。
指望那些大字不認得幾個的泥腿子管理天下,怎麽管理得好。
過一陣子再看。
奇怪得很。
他還真執行下去了。
那些豪門大族,比起想像中更怕死,反抗起來,也沒有想像中那麽激烈。
當大宇王朝大軍四處精準撲殺一些挑頭鬧事之人後,多數人也隻能把不滿深深藏在心底。
至于泥腿子管不管得好,能不能當官?
這話問得好。
鳳元圖就見到過,一些大字不認得一個的,十個手指都數不清數字的愚鈍之人,一旦當了官之後,立即爆發出巨大的熱情,把一些事情管得井井有條。
不認字也好辦,貧寒書生不是挺多嘛,招募過來幫忙就是了。
再不濟,連文書也不會寫也沒事,可以畫圖傳達,或者扯着喉嚨口口相傳,也能行。
還有,控制糧食、食鹽,不許私人買賣,全由官府買入,再按人口分配。
每個人每個月發幾張小紙片,固定多少口糧,你就算是家裏藏着金山銀海,也不能多買一斤粗糧。
這一招出來,簡直沒把一些大戶人家給逼死。
他們從出生開始,就是身穿绫羅,朱門肉臭,幾時能過這般窘迫的日子?
于是,全國各府各縣,又掀起一番轟轟烈烈的反叛行動。
這一次,卻是沒有多少人參于了。
鳳元圖剛開始的時候,也有些不解,到後來,才琢磨出味道來。
陳平這一招統購統銷,按人頭分配口糧的方略,在某些人看來,實在是歹毒至極,但是,在那如同大海汪洋般的百姓看來,卻是活命之恩。
大離末年,天災頻繁,什麽雪災、旱災,蝗蟲、洪澇,山崩,地裂……
一出現就是波及數州之地,數百萬百姓流離失所。
而且,這種災害近些年來變得越來越密集,持續時間也越來越長,把大離天下的氣運,硬生生給耗得差不多了。
糧食,不是沒有。
前些年風調雨順的時候,天下糧倉,以及富商大戶手裏,還是有着足夠赈災的糧食,真的平攤下去,讓天下人全都吃飽,可能是有些艱難,但是,要養活他們,就不是一件多難的事情。
不過話又說回來。
自古善财難舍……
趁着大災之年,大發橫财的所在多有,那些捐出身家,救濟天下的,就如同鳳毛麟角了,一個都很難見着。
拔一毛而利天下,我不爲也。
大抵都是這麽個想法。
因此,旱的旱死,澇的澇死。
前者是真的會死。
後者是高興得要死。
這麽一個情況下,陳平發現了自家新朝,氣運彙聚的速度,其實也不算快,細細思索之下,很快就明白了。
“這是因爲戰争平息得太快,滅國一戰,直接斬敵首腦,士卒百姓,根本就沒有損耗太多。”
“從人口方面來說,最大的挽救了百姓生命,但是,從一個王朝的角度來看,這其實并不是什麽好事。”
他上輩子接受了許多資訊,當時腦瓜子也不太靈便,有些事情不會細想。
現如今修練有成。
有些知識,自然而然的,突然就明白了其中真意。
爲什麽每一個王朝,改朝換代之後,都立即會迎來盛世。
爲什麽,過了幾百年之後,這天下,又會亂成一鍋粥。
從本質上來看,其實就是生産力跟不上。
養不起這麽多人了。
表現出來的就是土地兼并,弱肉強食,貪腐橫行,貧富差距過大。
就如唐文正所言。
人性貴私。
人的本性裏面,就是有着想過好日子的想法的。也就是追求幸福的想法。
無論貧賤還是富貴,全都如此。
那麽。
什麽是好日子,甚至,什麽是幸福。
其實是比出來的。
我能吃肉,你隻能吃糠,我比你幸福。
我一萬一個月,你三千一個月,我比你幸福。
我上廁所有紙,你沒紙,我比你幸福。
我躺着享受,你辛勞如牛馬,日日不得停歇,我比你幸福。
這就是一般人眼裏的好日子。
當然,也有人不是這麽想,不會去攀比,但是,就算有這種人,除非是已經被生活磨滅了熱情,出于無奈,那就是百萬中無一,是聖人,是天生道德君子。
在這種情況下,隻要失了制度的約束,讓每個人都放出心中的野獸,自然而然,這天下就崩了。
“本質上是生産力的不足,不能讓所有人都過上衣食無憂的好日子。尤其是在大災之年,更是如此。人心欲望無盡,個個都想讓自己的日子越過越好,那麽,就隻能壓榨别人,管他人去死?”
因此,陳平深刻的明白,因爲自己的原故,這場改朝換代保留的人口元氣實在是太多了,損傷的國家運氣,也就足夠多。
養不活這麽多人了啊,怎麽辦?
按人道觀念來講,就是讓大部分人去死,保留小部分人,讓他們的日子過得好起來。
這就是曆朝曆代開國必盛世的真實原因。
打起仗來,人口死得差不多了,隻剩那麽一點人,就憑前朝的積累,也足夠養得白白胖胖。
人上人能過得好,人下人分一口湯,也能不餓死。
這就是盛世。
但如果按天道的觀念來辦的話,就不一樣了,把大家全都拉到同一起跑線上來,肥不了我,也餓不死你。
大家全都喝粥拉稀,吃糠咽菜,共渡難關。
沒有了差距,也就沒有了比較,人人都不幸福,于是,人人都幸福了……
接下來所要做的,無非就是把生産力提升起來,讓物資豐足,直到不缺花用。
至于怎麽把生産力提升起來?
這是一個難題。
陳平記憶中倒是有着不少提升糧食作物的辦法,不過,單靠他一人之力,卻是有些難辦。
下一步,就是召集天下有識之事,尤其是有經驗的老農和工匠,一點點的把自己記憶中那些點點滴滴的珍貴知識複制出來。
想必也要不了多久,就算是天災依舊,也仍然會讓糧食豐收起來。
這一點,陳平有信心。
當然,目前最大的阻力,倒還不是生産力的提升,而是随着制度的轉變所帶來的人心的抗拒。
不怕,手中刀槍夠利,親信夠多,隻要造不死,就往死裏造。
等到,反抗的人都去種地修路挖溝渠去了,這道方略,也就實行下去了。
……
想着前面幾個月裏發生的一些事情,鳳元圖心中暗歎一聲,直到此時他的心裏還是不敢置信的。
你敢相信,身爲皇帝陛下,陳平竟然連自己的薪水都定下來了。
就連當皇帝的都有薪水,你敢信?
也就區區99兩銀子。
現在民間都傳瘋了……
有史以來第一個被稱爲99兩皇帝的家夥,因此出現在了一些泥腿子的嘴巴裏,也出現在文臣武将,隐士高人的嘲諷裏。
但無論如何,隻要是誰,提一句99兩,那都不得不說一聲“服”。
當皇帝當成這樣子,鳳元圖還有什麽可說的?
隻能是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喽。
他轉頭看向唐文正,笑道:“文正公有所不知,要說這監察天下各類人等,其實也非難事,有請觀天鏡,觀天察地,無所遁形。”
說着話,鳳元圖向着姬明月躬身一禮。
小丫頭從陳平身邊走下丹階,笑了笑,伸手一指,大殿之内就出現一道鏡光,如水波般蕩漾着,漸漸穩定下來,字幕刷過光屏……
隻見上面的字迹顯示。
[唐文正,西林唐家唐永元十三世孫,嫡脈排行第五,小名唐五兒,幼時聰慧,有過目不忘之能,深得父祖疼愛……
十二歲那年,與婢女巧兒初試雲雨,被嫡母撞見,勃然大怒之下,勒令其親手杖斃随侍婢女巧兒……
元亨三年,閉府攻書,偶從士林雜記中得到玄照秘譜,怦然心動,依法修習……]
“停停,停下來啊,我有罪,微臣有罪,我唐家全力支持新政,絕不從中作梗,微臣就此痛改前非,傾力王事,善待黎民……”
姬明月看了看陳平一眼,得到示意,伸手一揮,鏡光消散半空。
“還有誰,想看一看生平,或者說,想試試看,能瞞得過觀天寶鏡,當初有司徒家拿着這塊鏡子,立下風雲榜單,卻是大材小用了。
其實,這塊鏡子,最該用的地方,就是賞善罰惡,監管天下。”
被姬明月目光一看,殿内文臣武将,連忙低頭。
生怕這丫頭把自己作爲試驗寶鏡的目标。
這天下,誰不有私,誰人沒做過幾件見不得光的事情。
一旦被照徹過往,還不得社死當場,還怎麽見人啊。
沒見唐文正,這位文正公,此時已經一張臉紅得跟猴子屁股一樣了,完全不敢擡頭見人了。
“看來大家都是很贊同貪受十兩銀子,就獲罪認罰的律法……很好,都是一片公心嘛,如此一來,萬衆一心,海晏河清,何愁民不富,國不強?”
陳平哈哈一笑。
天災是天災。
隻要沒有人禍,大家捆緊褲腰帶,苦一苦,日子就過去了。
隻要不餓死人,等到各地數萬萬百姓全都發動起來,糧食獲得豐收,物資豐足,那時就可以提升待遇了。
現在暫時不行。
留着這些世家大族出身的文臣武将,其實也是權宜之計。
天下這麽大,地盤這麽廣,自己不可能所有事都親力親爲,總得要人幫手吧。
但是,在這個時代,有見識有知識的“人才”,基本上都是出自世家大族,就算是貧寒子弟讀過書,遊過學,其實也多是出身這些勢力之中。
不是受人栽培,就是被一些人以恩義絆,真正野生的讀書人,可謂少之又少。
沒有這些讀書人,别說政令不通,就連發布個命令,能聽懂的人,都不算多。
那些窮苦百姓,是可以管理一些具體事物,但若想他們管理一府一縣之地,負責宏觀調控,那就不太行了。
一輩子沒接觸過幾兩銀子的百姓,你指望他掌管一縣财政,分發薪水,明正賞罰,那不是在難爲人嗎?
因此,就算明知道這些人屁股全是歪的,也不得不用。
不過,随着自己一套接一套的新政施行下去,不管屁股怎麽歪,他也得端端正正的坐直了腰。
每個月定死五十斤米糧,有本事,養幾個人看看,餓不死你?
“哈哈……”
陳平哈哈大笑着,揮手散了朝。
……
“還真的能讓氣運大漲?”
陳平陷入了沉思之中。
似乎是冥冥中契合了某一種規律,陳平發現,随着一條條的新政施行下去,雖然天下百姓過得并不算太好,但是,自家所掌控的範圍之内,氣運蒸騰如同一鍋熱水被燒開了般,漸漸的這氣運化龍,由白化紅,由紅變青……
彙入滄龍印中,煉爲龍元法力,眼看着,神武第六重天,已然在望。
“好快,半年,隻過了半年時間,幾乎比得上當初姬家掌控大離王朝之時接近十年氣運,這到底是什麽樣的機制在發生作用?”
陳平隐隐有着一種判斷。
應該是“活人無數”的原因了。
“那麽,下一步,是不是要禁武?”
陳平心中猶疑,把末法時代那一套搬過來,好像其中有大恐怖。
他不知道這條路到底是對還是錯,隻能先行試試看。
不過,有一點至少是沒錯的。
萬民安樂,肯定是氣數大漲,眼看得第六重突破在即,就可以着手覆沒北周勢力了。
突破之後的話,龍元法力,身體和靈魂本質,能再增五成。
“鏡花水月”之術,也修習到了精通境界……
基本上,也足夠抵禦黑蓮教那股影響人心,驅動負面情緒的力量。
不過,冒然跑進對方的老窩還是有些不美。
不妨引蛇出洞。
陳平沉吟一小會,召來姬明月:“傳令下去吧,時機已到,所有神武境、合一境,全都趕赴蕭山一帶,兵進五百裏,直逼龍城。
還有,告訴卓雲飛,這一次,讓他放手施爲,讓我看看他的本事。”
“是,七哥,他們早就等不及了呢。”
小明月歡喜應下,身形一晃,鏡光微閃,就已去得遠了。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