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日子,一直飄在天空之上,圍着興慶府四處撒歡的小青鳥,也是突然一聲哀鳴。
它剛剛飛到翠湖居,就打着旋子摔了下來。
似乎一下子腦子懵了,連翅膀都不會扇動。
陳平強壓下心頭悸動。
身形一晃,從書房穿窗而出,踏上屋瓦,伸手接住小青鳥。
手指輕柔卸力緩沖,接住小青鳥,一個影像突然沖入腦海。
那是一座城池,四面血流如溪,無數黑衣人正在揮刀大肆砍殺,天空一隻巨大手掌轟隆隆壓下。
而在最高建築的頂端瓦片之上,站着一個女人,一掌碎琴,深深望了自己一眼,身形化爲流光,穿入碧色長劍之中。
再然後,就是大手壓落,城池地面下陷,無數人身體爆開,三根手指吸攝碧色長劍,倏忽遠去,消失在天空之中。
腦海中就現一句話:“未練成法身,不得靠近玉京百裏。”
聲音十分柔和,又帶着三分嚴厲。
陳平聽得很熟悉,知道這是魏伏波的聲音。
也就是自稱“小姨”的伏波仙子說的話……
“長生劍?”
“那隻手是誰的手?”
“伏波仙子是遇到什麽人了,又爲何以投身劍内,還被人收走了……”
陳平雖然沒有了絲毫前身的記憶。
這段圖像進入腦海之時,仍然感覺得心痛難以自抑。
一股巨大的憤怒和殺機,轟然炸裂,氣機震蕩之下,翠湖居裏猛然刮起狂風,放在書桌上的黑龍劍,被他氣機所激,也是長聲龍吟,嗡嗡作響。
那柄劍一映入眼簾,他就感覺到十分熟悉,好像是自身十分重要的東西。
這倒也罷了,關鍵是魏伏波,碎琴融身入劍的那一刻,陳平腦海中似乎有一些破碎影像被激活。
那是風雪之夜,一個矮小清瘦的身影,背着一支大琴,懷中有着襁褓,哇哇哭泣聲中,低頭踏雪狂奔。
身後蹄聲隐隐,箭矢如雨。
……
視線一轉,又看到一處農舍,雞犬追逐,一個少女身着粗布薄襖,拿着一柄小小木劍,身形轉動,在陽光下如精靈般起舞。
一個小小的胖墩,拍着巴掌咯咯笑着,耳中似乎還聽到一聲笑罵:“練啊,小七,你不練武,以後怎麽救出你娘?伏波島回不去了,隻能靠咱們自己。”
……
圖像漸漸淡去,又換了個場景,從北地山居變成了江南水鄉,少女已經長大了,眉眼間也有着風霜之色。
她的手肘之間,挽着一隻精緻提籃,籃子裏有着香噴噴的飯菜。
她端了出來,遞給已經長高了的少年,揉了揉他的腦袋,眉眼間全是笑意。
“小七,今日可有學到什麽沒有,看你這興緻勃勃的模樣,莫非還想考個狀元?你不想學武就不學吧。
但說真的,能識字明理就不錯了,真要窮經皓首去研讀經典,考舉入仕,就不用了。”
說到這裏,女子眼中全是憂愁。
似乎預示着某種不詳。
……
這些破碎片段,在腦海裏浮光掠影般一一閃過。
陳平呆立原地,不知不覺,淚流滿面。
“這是過往的一些經曆吧,原來,我從丁點那麽大,就一直在逃亡,一直被追殺。”
耳中聽着啾啾的青鳥鳴叫,陳平大概是明白了。
自己或許是死後投胎,前些日子才覺醒前生宿慧,但卻是失憶了。
或許是接收了前生記憶,覆蓋了本身記憶,此時才開始融合。
他發現,随着這些記憶碎片被激活,就有更多的記憶,一點點湧現。
其中酸甜苦辣,癡傻呆愚,讓人莫名感傷。
更有幼時學過的一些經書辭章,也悄悄然的浮現心田。
心靈之中,一點明光如燈如燭,照亮四方。
精神散了出去,以往隻能清晰掌控二十丈遠,此時就無聲無息的向外擴展,直至三十丈方圓,巨細無遺。
把這一小段街區,都籠罩其中。
能看到幾個身影飛速掠來。
那是師父司馬柔,還有韓小茹……
孫允和韓無傷也同時被驚動,到了翠湖居外,警惕的望向四周。
方清竹三口兩口的,搶去丫頭小魚碗裏的幾塊綠豆糕,一把塞進嘴裏,鼓着腮幫子探頭向窗外疑惑的看了幾眼,嘴裏嘟嘟嚷嚷的說着一些不知道意義的話,轉首又再次與小魚争搶吃食去了。
後院的小鴛,也已經被驚動,停下搓洗白袍的動作,洗了手,踮着腳,擔心的打着燈籠往書房走來。
院子角落,屋宇假山各處,數十護衛長刀出鞘,不發一聲,身形遊走,組成了一隊隊殺陣。
陳平收回擴散的精神,血罡微微震蕩,蒸幹面上濕痕,輕咳一聲,就回到書房之中。
打開門,迎了司馬柔進來。
“師父,正好有事尋你。”
“還有師姐,你平日裏最喜聽人講一些江湖雜事,也不知有沒有聽說過,[法身]到底是什麽東西?師門典籍之中好像沒有記載。”
陳平就算是激活了一些記憶,得到了原本許多不知道的知識,卻仍然對許多東西不了解。
他驚奇的發現,原來的記憶中,從小到大都是被呵護得很好,許多東西都從來沒聽說過,甚至不明白,這個世界,爲什麽有人吃不上飯,爲什麽有人可以錦衣玉食?
那就是一個無比單純善良的孩子。
好像有點心智不全的模樣,也不知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
“你是說法身,是不是很大很大,能夠瞬息十裏,能夠一掌打塌山峰,一腳大河斷流的那種?”
韓小茹眼中放光。
“我知道啊,那是神武境高人,先煉法相,再成法身,圓滿之後,大小如意,威能驚天。到了如意層次,聽說,有的人爲了再進一步,還能打破虛空,破碎離開,長生不死呢……”
“你聽誰說的?我隻知道在合一境大宗師境界之上,還有一個層次,叫做神武。故老傳說中,這種高手偶有現世,但是,到底有什麽本事,卻不知道。”
司馬柔疑惑道:“師父曾說,當初混元宗創派祖師修爲驚天,在混元山玉筆峰斬了一劍,斬出一個方圓數裏的平台,也不知是不是神武境界。
不過,開派祖師隻在山上逗留三年,匆匆收下幾個弟子,就不知所蹤,也沒留下什麽重要的記載。”
韓小茹就得意了:“娘你平時不聽戲,也不看閑書,這就不懂了吧,《神仙傳》裏就記載了許多位神武境高人,《山海雜記》還記載了一些碎空境武者呢,對了,還有《妖魔戰記》,這本書值得一看,裏面的大妖巨魔可恐怖了,一口就能吞掉一個世界……”
“行了,小九跟你說正事,你跟他說神話。”
司馬柔哭笑不得,啪的一聲,就在韓小茹腦袋上敲了一下。
就算是如今韓小茹銀身圓滿,離着先天隻差一步,都沒能躲過去,可見她的動作之熟練,出手之隐蔽。
“娘,都給你打傻了,以後要嫁不出去。”
韓小茹面紅耳赤,在師弟面前丢了臉也。
“嫁不出去,娘就養着你,還差你一口吃食不成。”司馬柔呵呵輕笑,拿眼瞄了陳平一眼,心裏則是歎了口氣。
嫁什麽嫁,你還想嫁人,真是傻丫頭。
“咳咳!”
陳平有些不自然的收回目光,當做看不懂自家師父的眼神,壓下心頭煩亂焦慮,不去多想魏伏波的事情,隻是問韓小茹。
“那些神話書上,對法身是怎麽形容的?比合一境強在哪裏?”
他大概是明白了。
這個世界武者修行,可能存在斷層。
或者說,有些隐秘,并不流傳于普通百姓之中,甚至,一般的武人,都不太知道修練到後來,會是什麽模樣。
就如自己上輩子那樣。
一生混迹在底層圈子之中,看到的隻是柴米油鹽,以及幾千上萬的工資。
看到巴掌那麽大的天空。
對于上層圈子,完全就不知道。
就算是後來,資訊極爲發達,能知道的,了解到的,也隻是有人故意讓他們看到的,真正的世界,隻是露出了冰山一角。
你就算是從出生到老死,過上一輩子,也沒辦法知道,上層人士,到底是過的什麽日子,他們又在想着一些什麽。
更别提在世界的暗影之下,是不是存在着一些無法理解,無法解釋的東西。
這又是另一層次的圈子了。
上輩子那種資訊如此發達的世界,尚且如此,此方世界隻靠口口相傳,又能傳承下來多少秘密。
想要探求一點真相,倒還不如問計于神話。
或許,這些傳說故事之中,其實隐藏的就是某些真相。
“法身境啊,神話傳說中,這類人的修爲實力暫且不說,聽說能活上三百年呢。這是多久啊,從大離開國,到如今,也隻不過是三百年。”
韓小茹笑道:“活這麽久,那還不成了老妖怪了啊。”
“老妖怪?”陳平心中轟然作響,隻感覺腦袋嗡嗡的。
又想起了先前小青鳥掉下來時,傳遞到自己腦海裏的那句話“不成法身,不得靠近玉京百裏。”
“原來如此嗎?莫非,大離王朝真的還有從開國之時就活下來的厲害人物。那麽,這王朝又是怎麽走到如今這個地步的呢?”
陳平心中千般疑惑,萬般不解,此時完全沒有答案。
他更不明白的是,既然大離王朝有着如此底蘊,大周胡人,又怎麽可能直接打到玉京地界,兵鋒直指京城,江山飄零,覆滅在即。
難不成,大周那邊的高手更多?
隻不過,互相牽制,戰鬥在另一個層面,一般人看不懂。
“從[小姨]的話裏,可以得知,這身體還有一個娘親,需要救援,到底又是什麽情況?身世是什麽樣的?真正的敵人又是誰?”
陳平長長吸了一口氣,緩緩吐出。
心知有些事情,焦慮也沒有用。
也許,在以往的日子裏,在魏伏波眼裏,自己就是一個什麽也不懂,傻笨傻笨,還固執懵懂的小孩子,說太多東西,不但起不到絲毫作用,反而會壞事。
她什麽都沒說。
因爲,她完全不覺得,自己能幫上什麽忙。
隻想着,能夠安安心心的過日子,能活下來,就是最大的勝利。
“那麽,這一次,她怎麽就傳出了這麽重要的訊息呢?很明顯是情況起了變化,在最後關頭,把希望放在了我的身上。到底是哪裏有了變化?”
風雲榜……
“對,她應該是看到了風雲榜。”
一道閃電,從陳平的腦海掠過。
終于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若是魏伏波看到了風雲榜,知道了自己如今雙榜第一的身份,那麽,她肯定就會明白,在沒看到的角落裏,有一個少年成長速度快得驚人,從沒有半點希望,終于看到了一線曙光。
所以,抱着某種奇異的思緒,她碎了九霄琴,傳出了一段信息。
半是警示。
半是求援。
爲什麽強調“練成法身”,毫無疑問,自己的敵人,至少就是法身境。
沒有達到這個層次,去了玉京附近,就是找死。
還有一個信息,那就是,離玉京百裏,就是那位“敵人”的感應圈。
隻要到達那個範圍内,自己就會暴露于人前,然後引來殺身之禍。
如此想來,魏伏波短時間之内,應該不會有危險。
她投身進入碧色劍光之中,應該有信心撐一段時間,就是不知道,這段時間是多久。
能不能撐到自己練成法身?
是十年,五年,還是一年?
“這麽大的事情,就算是封鎖消息,那城内百姓也沒死絕,更是有着如此衆多的繡衣衛在場,總能想辦法探聽到一些消息。”
陳平一念及此,當即下令,連夜挑選了一批混元宗精悍弟子,喬裝快馬一路往北,去往京畿附近打探。
必要時候,讓他們不擇手段,混入繡衣衛或者大離軍中。
一旦獲取重要消息,立即傳信回來。
……
“一切有如夢幻泡影,唯有自身實力真實不虛。”
天剛拂曉,陳平就沒有再睡,他知道,無論是興慶府的危局,還是遠在玉京那邊的突發事件,歸根結底,想要破局,或者想要救人,歸根結底,還是要看自身實力。
劫運點這東西,對于破境提升,當然是多多益善,比什麽東西都靠得住。
但是,這麽久以來,他也算是弄清了。
想要得到大筆劫運點,關鍵點,就在這個“劫”字上面。
不爲劫,不得收獲。
劫數太小,收獲也少得可憐。
最好的辦法就是在刀尖之上跳舞。
如果一不小心就會死掉,那劫運點自然多多。
但是,這麽一來,危險性毫無疑問,就會大大增加。
并且,這東西并不受人控制,他并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一個先來。
有時候,就算是想要應劫,也不一定就能找到合适的機會。
隻能見步行步,見招拆招。
如今,有崔家兵馬以及東木軍兩路夾攻,興慶府勢單力薄,不太好應對。
再遠一點,十萬胡騎精銳,已經攻城破關,一路南下,聽說,還有杜蘭神師這種老牌大宗師,天榜中人随軍壓陣。
就不說這十萬精銳,也不說領兵大将以及如雲高手,隻說杜蘭神師這位天巫教高人,能位列天榜,名震天下,至少應該是合一境大宗師後期高手。
普通大宗師,連天榜的影子都摸不到。
就像崔家老祖崔虎臣,這位文武雙全的治世能臣,合一境中期的厲害人物,也沒聽說過他排進天榜,而是默默無聞……
從這一點,就可以看出來,杜蘭神師到底有多強,至少,并不是如今的自己可以應付得了的,就是不知道以如今的本事,能在對方的手下走過幾招,能不能全身而退?
無論如何,打是打不過的,這個劫不好渡。
因此,除了瘋狂獲取劫運點提升合一境琉璃金身修爲,還有一個方法可以增強底蘊,提升戰力。
那就是福緣。
福緣改命,不單隻是能獲取别人的機緣,能未蔔先知得到一些情報。還有一種最大的功用,就是隻要福緣點足夠,就能無限提升悟性和根骨。
悟性提升煉氣速度,能飛速通脈破關。
根骨提升身體本質,更能承受星力灌體,縮短每一層境界之間的能量聚集。
“那麽,想要在短期之内積累大量福緣,光靠賞善罰惡之類的行爲,就有些不好使。倒不如兵行險招,學一學先賢行事。”
“沒有什麽辦法,比芸芸衆生感念,萬民安樂更能提升福緣了。隻要我不惜一切大肆占據地盤,分田地,分糧食,打破固化階層。想必,短時間之内,得到的福緣,可以把我給淹死。”
陳平眼中寒光一閃。
他知道這個辦法後患無窮,最後可能會弄得天下皆敵。
現在做得有多絕,接下來迎接的反撲就有多狠。
但是,想到那隻遮天大手,以及魏伏波最後的眼神,他的心中一狠。
“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想要得到,必然就要失去,就算一股腦得罪天下世家、門派,得罪所有大戶豪門,也顧不得許多了。”
“隻要我成長得夠快,所有的反對,全都會成爲劫運點,化爲提升資糧。”
陳平心念及此。
打馬直奔軍營。
悍然下令。
“擂鼓,聚兵。”
随着鼓聲響起。
旆旗烈烈中,十四員将領,六千騎兵,兩萬步卒,已然聚齊。
“東木軍蕭童等人,竟然兵分三路,分進合圍,攻伐十三縣城,這是看準了咱們兵微力薄,不敢主動出擊嗎?”
陳平點了原秋、韓小茹以及胡勇幾人,領五千騎直接開拔,直奔沅溪縣。
今晨得信,東木軍三路兵馬,已經陷落秋原、三墉,藍山三縣,裹挾收降大量民夫直往興慶而來。
左翼突前的東木八将白梅将梅羽,已然快到沅溪縣,此縣城一下,前方一馬平川,就能直面興慶府城。
對方兵勢洶洶,陳平哪裏會守在興慶府坐等對方合圍。
此時就打着率精銳騎兵,斷其一指的主意,主動出擊,先滅一路兵馬。
并且,令韓無傷坐鎮興慶府,派出大批探馬,向河西方向行軍。
弄清崔家兵馬行蹤,随時準備伏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