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好遙遠而熟悉的牽挂,陳謀愣了一下,笑問道:“你還記得‘家’在哪裏嗎?我陪你走一趟。”
他已經很久沒有想家,不敢想也不能想,唯有用時光慢慢沖淡。
閑聊時候,從來沒有聽絮兒說起過小時候的事兒。
被爹娘賣掉,總歸不會是愉快往事。
“我一直記着的,在玉帶城下面的古橋村,我家在小河邊,離石拱橋不遠,我記不得娘親的樣子了,我想回家看看我娘,原本是要等我築基……怕是等不及了。”
絮兒情緒很低落。
她是突然從修煉中驚醒,不可遏制地想要回家,心底大約知道有不好事情發生。
“現在就走,不耽誤了。”
陳謀招呼絮兒,朝院子外走去。
絮兒的預感還沒有出過差錯,肯定是家裏出事了。
先給甯微芝師姐發一張傳訊,告知他的去向,又給紫簡峰的一位執事弟子傳訊,請其查一查玉帶城古橋村在什麽位置。
出了山門,陳謀與禦劍飛行的絮兒往西去,大緻方位不會有錯。
半個時辰後,接到執事弟子回訊,弄清楚古橋村具體地點。
兩人一路緊趕,到後面是陳謀攜帶着心神不屬的絮兒飛行,找到離丹陽坊四百裏外的古橋村,已經是後半夜了。
十多年前封塵的記憶,一下子被喚醒。
絮兒臉色發白,兩眼不停掉淚,捂着嘴“嗚嗚”沿着小河堤岸往西跑去。
路過兒時記憶中的古老石橋,腳步越發踉跄。
鄉村夜黑,路邊院子裏傳出狗叫。
很快狗叫聲從東往西,猛烈響成一片,好些人睡夢中被吵醒來,嘟囔着罵咧。
巡村的老更夫提着破燈籠,拿着棒子忙出來查看。
陳謀腳不沾地默默跟随,隔老遠,他用神識“看到”裏許外有一戶人家,破院子裏搭着孝棚,寒酸靈堂前寫着“柳胡氏千秋”字樣,有七八人身着孝服,在火盆前清冷守夜,沒有道士做法超度。
白燈搖曳,秋風蕭瑟,夜色如幕。
絮兒停在洞開院門的土牆院子前,看着白棚刺眼,堂屋停着一具棺木,她尖叫一聲:“娘啊,四丫回來了,娘啊,您睜開眼看看,四丫回來了啊。”
三千裏奔孝,心如刀割。
“噗通”跪倒在院子裏,一步一叩首,用膝蓋爬行。
女子痛哭哀叫,聲聲啼血。
“娘啊,四丫回來了,娘啊……”
村子的狗叫聲一下子被壓了下去,很快消停,唯有一個女人叫喪像古老的哀歌,凄凄慘慘戚戚。
院子裏守夜的幾人驚得瞌睡醒了,忙站起身,待聽得是“四丫回來了”,再看那女子穿着整潔青色道袍,腰間懸佩劍,系着熠熠玉環,以頭叩首咚咚作響,那一聲聲“娘啊”,讓他們回神。
爲首的黝黑中年漢子驚喜叫道:“是四丫啊,四丫回來了。”
院子裏頓時亂做一團。
都能看出深更半夜突然回家的四丫,富貴發達了。
有人叫道:“娘咽氣時候,還在念叨‘四丫,苦命的四丫’,可算是把四丫念回來了。”
有人推着半大孩子道:“快叫‘四姑’,是你四姑回家了。”
“快去叫爹起來,他剛剛歇下。”
院子裏人聲鼎沸,沖淡了白色慘淡氣氛,有人上前扶起哀哭的四丫,有人扯了白布給四丫紮頭上。
陳謀在滿院子人的注視下,走進院門,道:“絮兒,将劍和佩玉收起來,靈堂不能見利器,今夜我給伱娘做法超度,明日讓他們再請道士來。”
“嗚嗚,多謝公子。”
絮兒解下腰間佩劍和玉環,往袖内一收,眼睛哭得通紅,依着模糊印象,一個個看過去辨認,叫了一聲“大哥、二哥、三哥”,其他的堂兄弟已經不認得了。
跪倒在靈堂棺木前,悲從中來,趴伏地上痛哭不能起身。
陳謀也收了佩劍和身上的玉石,随手一招,取出三炷香,晃一晃點燃,朝着靈柩躬身拜了拜。
眼睜睜看着這一切的孝子孝孫,忙跪下陪禮。
其他幾位堂兄弟看看堂屋内的四丫,又看看憑空取出法器的年輕道士,一個個神色變得拘謹,心底明白他們見着神仙了,早年間被賣去城裏十多年音訊皆無的四丫頭,已經不是曾經的四丫。
陳謀将三炷香插入香爐,搖動着法鈴,開始念誦“救苦經”。
以他過目不忘的本事,在宗門待了一年多,基礎的經文已然熟知,做一夜超度法事沒有問題,雖然這也是第一次。
後面絮兒老爹起來,父女相認,場面感人,他沒加理會,盡心盡力念經做法事。
待天光大亮,整個村都知道柳家四丫深夜奔喪的大事。
婆姨男人擠滿破舊院子,都來看稀奇,竊竊私語談論着四丫成了神仙的驚人消息,越傳越離譜,大部分人想不起當年那個豆苗杆一樣瘦的黑丫頭模樣。
四丫家三個哥哥懷裏揣着從來沒見過的大錠銀子,說話聲音敞亮不少,将前來幫忙的堂兄弟分派得飛起,大肆采買豬羊雞鴨魚等,去十裏外請一班道士做七天法事,柳家要辦一場風光葬禮。
絮兒換過了一身孝服,與院子裏看熱鬧的鄉鄰打了照面,再送端坐闆凳上閉目養神的公子出門。
兩人行走在小河岸邊,沉默一路,後面跟着一群流鼻涕的小毛孩。
走出村東口,陳謀站定腳步,“絮兒,節哀,我在玉帶城等你。”
他已經不習慣被人圍觀,自送走應兒和含兒,心底間離凡人生活有了無形隔閡,對于凡人的喜怒哀樂,難以産生共情。
絮兒流淚道:“公子,我沒有家了。”
她當初被狠心的爹賣掉,她娘哭得在地上爬,那悲慘場景她一輩子不能忘。
娘在家在,娘不在了,她心底的家已經沒有了。
整個人空空的說不出難受。
她原本是想等築基後,來去自由,再回家看望她娘,衣錦還鄉,掙個好臉面,讓她娘享享福,哪知天不遂人願,她後悔得傷心欲絕。
陳謀伸手替絮兒擦拭淚水,柔聲道:“你還有我,我到哪裏,哪裏就是你的家。”
絮兒哭得更狠了,蹭着公子肩膀“嗚嗚”的傷心得像小鹿。
陳謀寬慰好大一陣才平複下來。
揮揮手,陳謀騰身飛起,往東方的玉帶城而去。
下方響起一片小孩的驚喜叫聲:“快看神仙,神仙飛走了。”
“神仙,神仙。”
童音吵吵鬧鬧響徹晨風裏,往遠處追去。
絮兒朝一個畏畏縮縮的小家夥招手,是她三哥家的丫頭,瘦瘦的,小小的,髒兮兮的,看着惹人憐愛,今日早上都見過,三個嫂嫂對她親熱得不得了,從來沒見過面,有說不完的話,眼中的喜色藏也藏不住。
她牽着小丫頭纖瘦嶙峋的小手,往村裏走去。
“四姑姑,你也是神仙嗎?”
小丫頭仰着腦袋怯生生打探。
“算是吧。”
絮兒滿足小丫頭小小的虛榮心,看到這麽小一隻,就像看到當年的自己。
小丫頭頓時眼睛放光。
她有個四姑姑,是天上飛的神仙喲。
“四姑姑,能帶我飛一下嗎?”
“現在不行,家裏有事呢,等你大點了,我帶你到天上飛。”
“我們拉勾。”
“拉勾,四姑姑不騙小孩。”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