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之惜之……”
陳謀在西屋房間踱步來去,像頭驢子不停轉圈子。
當初第一次見到餓得脫相的絮兒,那身材單薄可憐,瘦得皮包骨頭,風能吹走,怯生生的眼神中藏着求生的堅毅,後來有了一口吃的糧食,不惜和同院子婢女打架,省下自己那份得之不易的救命口糧,也要迫不及待敲門還糧。
危難時刻見性情,有借有還,心性赤誠純良。
通過和應兒、含兒交往,蹭吃蹭喝,絮兒膽子天大,毛遂自薦将自己賣到隔壁來,換一個主人,不肯重回牙樓等待命運降臨。
有膽色,有決斷,還有些小算計聰明。
再後來同院婢女被趕出宅院,重新押送回牙樓,絮兒又能感同身受掬一把同情,而不是落井下石看熱鬧。
不計較以往龃龉打架的小仇怨,生在底層黑暗,心有向陽香。
陳謀臉上露出笑容,這是合該被他遇上,換一個修士,早就要了絮兒的身子,覺醒的“火陰”之體因爲破身而自廢,從此泯然衆人矣。
這也是“火陰”之體稀少的緣故。
難以覺醒,還有年齡、自身等苛刻條件限制。
任何一種特殊資質,匹配合适的功法,都擁有難以估量的修行潛力。
他心下已經決定,要尋找合适功法,培養出一個自己的修士。
上天送到他面前的機緣,他将一力受之。
他相信憑着自己蒼璧在手的巨大優勢,今後修行路不會走得磕磕絆絆,他已經初步建立了自己的人脈,得道多助,不擔心被培養的絮兒反噬。
小家夥心性底子好,今後親自教導,不讓她走歪了路。
打開房門,外面風未停,雪正緊。
拿出一張傳訊符,灌注元力默念了幾句,揮手間一道符光飛出院子防護,化作流光消失在風雪中。
也就片刻,收到回信傳訊。
陳謀朝堂屋招呼一聲:“絮兒,帶上油絹傘,随我外出一趟。”
絮兒興奮地“嗷”了一聲,飛快跑去偏房,取了兩柄挂在牆壁上的油絹傘,一陣風從那頭跑到西屋走廊,留下後面不停囑咐的聲音。
“絮兒,你和公子外出要聽話,外面雪大,坡陡路滑,小心别摔着了。”
“曉得咧,應兒姐姐放心。”
絮兒遞一把傘給公子,她腦瓜子裏沒想過要和公子共一把傘。
下雪天能出去玩,想一想就興奮得不行。
她朝堂屋方向揚手答應,覺着要叫“應兒媽媽”更合适。
她都快要忘記記憶中那個模糊的影子,小時候下雪天,也是這樣扶着堂屋門框對她殷殷叮囑,生怕玩雪的小小人兒凍着摔痛了。
她從小就不怕冷,穿得賊破爛又少,也不會手腳生凍瘡。
陳謀接過傘,又随手放在牆邊,“走吧。”
當先走進風雪中,他用不着打傘,正好用來練習神識的妙用。
天地間雪霧茫茫一片,滿目蒼涼。
風吹冰凍大樹枝幹,發出“嘎吱”龜裂聲響。
絮兒落在後面關上院門,頂着油絹傘遮擋風雪,緊緊跟随公子腳步,寒風吹在臉上,撩起秀發,她覺着涼爽舒服,外面天地寬大,心情也随着開闊。
應兒走去西屋走廊,撿起牆邊斜靠的油絹傘,她也不知公子表現得奇奇怪怪的,帶絮兒那個缺根弦的妞子外出做什麽?這麽大雪天。
含兒接過絹傘與應兒往堂屋走,突發奇想道:“公子不會是嫌棄絮兒煩人,要帶她出去發賣掉……”
應兒愣了一下,笑罵道:“你胡說什麽,絮兒的賣身契我還收在箱子底下,公子也沒找我索要,再亂說話,先把你賣了。”
“沒咧,沒咧,我和姐姐開玩笑的。”
含兒忙陪小心笑道。
在這個家裏,應兒能當半個家,幸好是個性子溫和的。
頂風冒雪,來到三裏外半山腰處一座宅院,陳謀上前去敲門。
“咯吱”一聲,一名穿着青色長裙的年輕女子,腰間佩劍,英氣勃勃,打開院子門,朝邊上讓開,伸手肅客。
“陳公子,裏面請!”
“打擾青落。”
陳謀與師兄的劍侍客氣一句,這位的修爲有築基初期,比他高多了。
帶着悄悄東張西望好奇的絮兒走進門,與從堂屋走出的師兄拱手,笑呵呵道:“叨擾師兄清靜。”
他提前給師兄傳訊,是擔心師兄閉關,他跑來吃閉門羹。
又與陪在師兄身後的另外一名淡綠長裙的劍侍打了招呼。
崔霄笑着回禮,打量一眼跟在師弟身後穿着厚實的婢女,他很奇怪師弟今日上門,大風大雪天,怎麽還帶着婢女?
他現在很少去論道堂授劍,隻在師弟學劍那天,前去走一走。
自從中秋前那次和金丹修士放對,切磋了三招,他已經進入養劍心階段。
每天在宅院,或坊市田野,捧着劍不停漫步,揣摩劍道,看雲卷雲舒,賞日升月落,聽風吹樹葉的美妙聲響,觀雪落飛舞的輕靈旋律。
眼之所見,盡是劍。
每天都有不同感悟,他已經到了破境的邊緣。
除了師弟,沒有其他人上門拜訪,他輕易也不會接見别人。
“拜見崔老爺。”
絮兒進門時候就收起了油絹傘,乖巧行禮問候。
崔霄伸手虛扶,和陳謀走進堂屋,落坐之後,喝完一盞香茶,笑道:“說吧,今日冒雪前來,有什麽事情找我?”
陳謀沒有繞彎子,與一心沉醉劍道的師兄沒必要隐瞞,傳音道:“師兄,咱們宗門可有适合‘火陰’之體修煉的功法?”
“哦?”
崔霄稍顯驚訝,頗有興趣看了一眼師弟身後候立着的垂首婢女,傳音問道:“她嗎?”見師弟點頭,他羨慕得笑罵出聲:“伱小子運氣也太好了。”
突然想起什麽,傳音問道:“她骨齡幾歲,破身了嗎?”
這兩點非常重要。
他比師弟多了二三十年的修行積累,見多自然識廣。
“不到十七歲,沒有破身。”
陳謀不擔心師兄與他搶人,要不然他不會前來拜訪,與師兄說起這事兒。
人與人不一樣,修真界像侯隆元、侯隆田那樣的小人不少。
他交往的幾位都很不錯,特别是一心劍道的崔師兄,除了“劍”以外,容不下别物,追求劍心澄澈,劍境無暇,可以向金丹高人問劍出招,可追殺強賊萬裏之外,卻做不來身不正的梁上君子行徑。
他不一樣,道在自身,追尋的是自在無垢,不滞于物。
“想成大事者,忍得心中欲。”
崔霄贊了一句,給了對面笑呵呵的師弟一個大拇指,以示他的敬佩,這麽個千嬌百媚的婢女,放在身邊不短的時日,他中秋前那次就見過,非常人所能忍也。
“過獎,謬贊。”
陳謀拱手謙遜。
太小了,他是下不去手,要不然才覺醒的火陰之體又稀裏糊塗失之交臂。
絮兒緊張得臉色發白,她在心底責怪自己,怎麽就不聽應兒姐姐的話,做個笑不露齒行不動裙的乖乖婢女,這下慘了,公子要将她送人,連雪停都等不及。
她真有這麽招人煩嗎?
想着糊塗心思的絮兒,以至于沒有聽到兩人的談話。
直到公子起身笑着催促,“想什麽呢,絮兒,叫你幾聲也沒聽到,坐到桌邊來,将右手放在桌上,讓崔老爺搭脈瞧瞧。”
将邊上的一張椅子拉出兩尺,示意坐下來。
絮兒忙走去坐了,又突然醒起來,她怎麽能讓公子幫她抽椅子?
扭動着要起身,被公子從後面輕輕按住肩膀。
少女心頭暖融融,感受着不做作的關懷,公子待她們三個婢女真是沒有架子,瞧這情形,不像要将她送人。
莫不是她有甚麽怪毛病,公子幫她瞧過,又來崔老爺家裏搭脈瞧病?
剛剛平複的心情,又起了波瀾。
崔霄伸出三根指頭探脈半晌,縮回指頭後,朝神色着緊的婢女笑着點頭,“恭喜啊,你有這麽好的主人。”
絮兒趕緊起身離開椅子,屈身道謝,她能感受到公子和崔老爺的喜意。
應該不是壞事兒。
崔霄示意兩位劍侍将絮兒帶去偏房招待,他與師弟說說話兒。
“璞玉之資,珍之惜之,你準備怎麽培養?”
“她是我的婢女,肯定是跟着我修行,我負責她的花銷,等我今後正式加入宗門,她随着我進入宗門,所以功法方面,還得麻煩師兄您費心。”
陳謀笑着将他的打算說出來,将崔師兄後面的話給堵住。
人皆有私心,他不可能将絮兒拱手讓與給宗門來培養,此事休得與他提。
崔霄用指頭虛點,笑罵道:“你是半點虧不肯吃,便宜要占盡,行吧,我寫一張紙條,讓綠猗跑一趟宗門,請來紫簡峰的依雲師姐傳功《火陰既濟還丹術》,先與你說清楚,隻傳吐納行功部分,待她今後随你加入宗門,再傳後續功法和相應的消厄經文。”
陳謀笑呵呵拱手道謝,師兄待他仁至義盡,實在是寬容。
先讓絮兒學會吐納行功,不耽誤找到氣感晉級煉氣境,足夠了。
兩人喝茶閑聊。
陳謀上下打量穿白袍的師兄,問出一個壓心底好長時間的問題。
“師兄平素似乎不喜穿道袍,戴道冠?”
“我又不是道士,穿道袍幹嘛?”
崔霄一句話怼得師弟目瞪口呆,笑着道:“我以前是讨厭道家規矩束縛,于感悟劍道有礙,索性便沒有皈依,大師兄也随我,說是等我什麽時候放下包袱,再入道門不遲。我所修所學,皆是道門功法,行的也是玄門路數,心中有‘道’,何必穿道袍彰顯身份?”
陳謀緩緩點頭,笑道:“像我要是拜入宗門,不皈依歸道,怕是不成?”
他心底一百二十個想要成爲正式道士,這話就是與師兄玩笑。
“顧師兄不會限制,等你到時去了玄都觀,會看到有些弟子也不是道士,但是有一點,到後面,都會選擇皈依入牒,有些中途夭折的倒黴家夥,沒來得及成爲宗門道士,連牌位都進不了香火祠,怎一個慘字了得。”
“确實很慘。”
聊了幾句,陳謀起身告辭。
師兄正處于尋求突破的邊緣,他不便打擾太多時間。
崔霄沒有留客,起身送到屋檐台階,看着師弟帶着那個幸運婢女,走入大雪飛舞的庭院,走出院門,他将寫就的紙條交予穿綠色長裙的劍侍,囑咐幾句。
仰望着天空紛飛旋舞的雪花,陷入了對劍意的領悟天地。
屹立如劍,一動不動。
陳謀見絮兒撐着傘走得小心翼翼辛苦,接過油絹傘,肩并肩共同遮擋越發放肆的風雪。
瞥了一眼臉上神色略有羞澀又顯得激動的小家夥,他沒去理會少女心思,扔出一句石破天驚的話語:“絮兒,經過我和崔老爺确認,你有修行天賦。”
“呃啊!”
絮兒反應過來,已經是兩步之後。
她腳下一個趔趄不穩,差點從山坡滾了下去。
陳謀探手抓着少女肩頭,将她穩穩放到地上,告誡道:“走下坡路要看腳下,再摔跤,我到山腳去找你。”
絮兒臉色激動得潮紅,終于明白公子爲甚要搭脈看過之後,又要用銀色圓盤查看,還叫她來崔老爺家,用顫抖的聲音問道:“公子,您允許我修行是嗎?”
在坊市這麽多年,耳染目睹,她知道能夠修行是一場烏雞變鳳凰的大機緣。
公子既然選擇告訴她,便是有意栽培讓她修行。
她有些不敢相信好事落到頭頂上,需要再确認一遍。
陳謀将傘往少女方向傾斜,遮住飄雪,看着一雙烏黑眼睛笑道:“你是我的侍女,有機會攜手同行,我當然要提攜你一把,又沒有便宜外人。”
絮兒心安了,也被公子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垂下腦袋,悄悄伸手抓住公子的左手,這才叫攜手,她是遵照公子的吩咐,又仰頭笑道:“絮兒永遠是您的侍女。”
她聰明地聽出了公子口中稱呼的變化區别。
陳公子牽着小手,往山下走,笑着囑咐:“今後你修行了,用平常心,要對你應兒姐姐和含兒姐姐好,不許耍脾氣拿架子,明白嗎?”
“公子您放心,我不會讓應兒姐姐怄氣。”
絮兒覺着自己幸福得要冒泡了。
她沒想到自己會有這麽一天,做夢一樣,當初差點餓死,是公子心善,借她糧食幫助渡過了難關。
又發現了她差點埋沒的修仙資質,還帶着她修行,隻覺着世上公子對她最好。
陳謀問道:“你學過認字、寫字嗎?”
絮兒頓時如臨大敵,小臉顯出赧顔道:“以前學過一些,認得不多,看過幾本書,嬷嬷經常打我手闆,嫌我太笨,後來安排我做女紅,我學繡花上手很快,花樣翻新,盡得誇獎表揚。”
認字、學字、讀書簡直是最厭煩的事情,看得腦殼暈,一雙眼皮直打瞌睡。
會說話就夠了,爲什麽要會寫啊、念啊?
陳謀點點頭:“認字、寫字是修士必須掌握的本事,今後我教你,不許偷懶。”
文字是思想的延伸,與前人交流,都是通過閱讀一本本典籍。
所以他會讓絮兒體會到思想的碰撞,和頭腦風暴。
自家侍女要親自培養,手把手教,有什麽不對的苗頭及時糾正加以引導,樹立正确的是非尊卑觀。
才會知道感恩。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