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爲大理寺卿,門牙案是京中著名的懸案,就算他沒插手這件案子,大部分情況他也是知道的,葉芝所謂的犯罪側寫他當然知道。
兇手童年被虐待過。
虐待過……
範大人黑沉着一臉,“家裏有人虐待你?”
家醜外揚,作爲掌握全國刑獄的最高長官,他居然不知道。
白天被大理寺的人問的心煩意亂,範文嘉還沒平複心情,再次面對如棺材闆一般臉色的老子,曾經膽小怯弱的臉上瞬間沖出巨大的嘲諷之笑:“怎麽辦呢,大理寺卿居然不知道自己妻兒對庶子行兇呢?”
範大人立起身,伸手就拍桌子,啪一聲,令人心驚膽顫,不過,這是曾經的範文嘉了,此刻,像是經過了最後的審判,他目光平靜的與老子對上了。
暮色四合中,書房内最後一絲光線消失,父子二人一下子隐沒在黑暗中。
目光卻灼灼。
時間像是拉長的絲線變得越來越細……終于……在仆人的叩門聲中斷裂。
範大人爲人父、爲上位者的氣勢在一瞬間頹靡,沉穩的問話變得疑惑:“真的是你?”
範文嘉就那樣直舉舉的對着位高權重的老子,譏笑不變:“是,怎樣;不是,又怎樣?”
那殺的可都是京中貴勳子弟,就算他是大理寺卿那也包庇不了兒子啊!
“你……”範大人頹然跌坐在圈椅裏,怎麽會這樣?
看到一直嚴苛、不苟言笑的高官老子畏懼成這樣,範文嘉感到了從沒有過的快感,原來……
齊國公給的辦案時間,眼看一天一天接近,滕沖等人焦燥起來。
他催促:“葉小弟,你幹嘛把姓範的放了呀,要是明天申請到逮捕令範大人把他藏起來怎麽辦?”
張進也主張趕緊抓人,“葉大人,你早上問的哪些問題,我下午去查證了,都對得上,要不把人抓起審問?”
秦大川與楊福全二人也望着葉芝。
葉芝站在街道路牙子上默不作聲。
夜色來臨,晚風吹過,快八月份了,天色漸晾,風吹到人身上,帶來陣陣寒意。
“不是他。”
聲音很輕,轉瞬間就被風帶走了。
但滕沖等人還是聽到了,他們愣了一下,相互看了看,像是明白了什麽,個個瞪大了眼,“不會吧?”
滕沖剛要張嘴,街道對面有人打招呼,“葉大人,滕捕頭……”
葉芝等人齊齊望過去。
趙柏從街對面過來,“準備找地方吃晚飯嗎?”他笑道,一臉和潤,“正巧,我也出來吃晚飯,要不要一起,我請大家。”
滕沖等人,突然就卡殼了。
葉芝淡然一笑,“還真是巧,正愁不知選那家酒樓,趙大人準備去……”
他轉身指向身後一個中等酒樓,“聽說他們家新上了招牌菜,要不要去嘗嘗?”
葉芝笑着點頭,“好。”說着,二人并排走向街對面。
滕沖幾人面面相觑,五個嫌疑人,第一個被排除的趙柏他們沒有調查,可是随着調查,葉芝否定了被調查的其它四人。
那就剩這個沒調查的了?如果不是他,還會是誰呢?幾乎沒有失手過的葉芝,這次會失手嗎?
門牙案會繼續成爲懸案嗎?
天下案子這麽多,大理寺裏多的是未破的懸案,也不差這一個,可是齊國公會讓殺他寶貝孫子的兇手逍遙法外?
趙柏轉頭,“滕大哥?”
“……”
“我請客吃飯,諸位不想蹭一頓?”
意識到失态,滕沖馬上恢複如常,笑哈哈:“怎麽會,隻是趙大人可不要小氣,得多點些好酒好菜才是。”
“那是自然。”他笑的如沐春風。
滕沖笑着跟上去。衆人也樂着跟上去。
趙柏轉頭,笑意一直在臉上,看向葉芝,“齊國公孫子的案子怎麽樣了?門牙案的兇手找到了嗎?”
葉芝微笑轉臉:“正查着。”
“有眉目嗎?”
“反正不好查。”
趙柏故意調贶:“葉小弟還有查不了的案?”
葉芝攤下肩:“那當然,你們可不能把我當神。”
二人相視而笑。
夜色中,酒樓大門兩側,燈光從燈籠内傾灑而出,傾照在衆人身上,見她爽朗叢容,趙柏笑容擴大,一個眼神,一個動作,像是他們之間有無言的默契。
滕沖等人輕悄悄的停住腳,望向微笑而立的二人,咋覺得今天晚上有點不對勁呢?就在他納悶想要表示什麽時,趙柏伸手作請,“各位,二樓,請——”
“多謝!”葉芝展顔,跨步進了酒樓。
趙柏跟着進了酒樓。
滕沖沒動,甚至側退一步,讓張進先進酒樓,他靠近楊福全,“小全子,你最近在學辦案,你覺得剛才……”
還沒等他說完,楊福全擡手就擺了擺,快步跟進了酒樓。
滕沖目光跟上他們的背影,他感覺趙柏剛才肯定調頭看過他了。
就是一種感覺。
小半個時辰之後,一桌飯菜吃的七七八八,一天奔波下來,大家都是同事也沒客氣,都把肚子填飽了。
葉芝在喝最後一道甜湯。到底是女孩子,還是喜歡這些甜湯甜水。
趙柏看她抱着湯盅,今晚的笑意就沒斷過,“還有兩天,是吧!”
“嗯。”
一桌子人,趙柏問的突然,葉芝回的淡然。
滕沖拿茶杯的手微微一緊,他感覺好像要發生點什麽,果然……
趙柏背靠到椅子上,整個人一種吃飽喝足萬事休的狀态,“韓王查過範文嘉,你也查了範文嘉。”
垂眼喝湯的葉芝擡起雙眸,“我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是在書肆?”
“文心街的書肆。”趙柏補全了地址。
騰沖等人聽的眼皮直跳,老天爺,他們終于明白上午葉芝爲何問範文嘉這個問題了。
這兩人是朋友。
來了……就這樣來了嗎?滕沖等人不敢相信。
葉芝推開沒喝完的甜湯,半靠到椅背,望向斜對面的趙柏,“你是順陽郡王最小的兒子?”
“是。”
“是庶子。”
“是。”
“嫡子排行二?”
“沒錯。”
三問三答。
葉芝沒停,繼續,“順陽郡王的兒子是驚馬而死?”
“對,在他十七歲那年,京中舉行馬球比賽,在比賽過程中,馬踩到了釘子疼痛受驚,他被甩下了馬,當天晚上就殁了。”
“是人爲還是意外?”
問到此刻,趙柏沒有立即回答。
一直望着葉芝的眼眸垂了下去。
滕沖終于敢深喘一口氣,悄悄伸手拉了下葉芝,葉芝仿若未覺,一直盯着趙柏,“順陽郡王妃除了對你不好,對其它幾個庶子都不好,是嗎?”
不好?當着他的面說的太委婉了。
趙柏擡眼,雙眼充滿譏诮,“順陽郡王府的庶長子死于五歲,庶三子死于胎中,庶四子死于十三歲,隻有庶五子,也就是我活到現在。”
順陽郡王府嫡庶子最後就餘趙柏一人,所以作爲庶子,他才有了承爵的機會。
葉芝抿抿嘴,伸手夠過沒喝完的甜湯,一口氣飲盡,放下湯盅之前,她目光又與趙柏對上,“是順陽郡王妃先虐待了你們,然後才有了她嫡親兒子的驚馬之死,是吧?”
二人相視。
不是爲了奪爵。
她看懂了他的目光。
趙柏也毫不猶豫的回了:“是。”
葉芝放下湯盅,微微一笑,“趙五哥,飯吃完了,該你去結賬了。”
啊……
不是案中案嗎?當年順陽郡王府嫡子驚馬之死,對外就是一場意外,葉小弟現在問起來什麽意思?
怎麽就結賬了?
不繼續問下去嗎?
二人臉上都是微笑。
他說:“是啊,今天我請客。”說完,起身下樓,走到包間門口,轉頭,臉上仍是笑意:“你就不想問問其它的?”
“範文嘉會回我。”
“哦!”趙柏抿了下唇,似乎還想說什麽。
葉芝起身:“趙五哥舍不得錢,那我來結?”她笑的有點俏皮。
趙柏微笑的雙眸瞬間染上悲意,“如果……”
“如果下次再遇見,我還要敲趙五哥一頓。”她的微笑甜甜的。
趙柏卻似沒看到,立即轉頭,咚咚下了樓。
如果是他先遇見他,那麽他們……轉念間,就算先遇到那又怎麽樣?他還不是個……
如果……就算有如果,他們之間也不會……趙柏頓住腳步,再次轉頭看向樓上……眸光裏都是的哀傷。
包間内,葉芝笑了一個晚上的臉瞬間垮了,整個人被悲傷籠罩。
滕沖不知所雲,伸手拍葉芝,“兇手到底是範文嘉,還是……”他目光指向下樓的趙柏。
她長長歎了口氣,“我們也走吧。”說完,一步一蹒跚下樓,像是遭受了巨大的打擊,可他們明明是在吃飯啊!
張進覺得不對勁:“葉大人,你的意思是,趙大人不等我們先離開了?”
葉芝走在樓梯前面,一步下一個台階根本沒回話。
但滕沖張進等人還是聽出來了,他伸手拉住葉芝:“葉小弟,後天就是齊國公問我們要兇手的時間,現在還有兩天時間,兇手究竟是誰?”
葉芝拂掉了滕沖的手下了樓,沒一會出了酒樓,站在酒樓門口,看向夜色中的街道,一輛馬車剛剛離開。
滕沖等人認識,那是趙柏的馬車,他還要纏着葉芝說兇手時,相反方向,兩輛馬車徐徐停下,裏面的人幾乎同時下車。
是裴景甯與韓王。
二人見禮,簡直的寒暄一句。
葉芝等人上前見禮。
裴景甯還沒來得及跟葉芝說上話,韓王問道,“趙柏呢?”
“吃完飯結賬離開了。”
韓王雙眼一沉,“什麽時候?”
“走了有一會兒。”
明明剛剛離開一會,葉小弟居然撒謊,爲什麽?騰沖想不明白,但韓王在,他也不好問什麽。
韓王陰沉沉的盯着葉芝,“葉大人,還有兩天時間。”
葉芝淡然回道:“下官知道。”
“你最好知道。”韓王深深望了眼裴景甯,冷勾嘴角,甩袖離開。
上了馬車,葉芝靠在裴景甯的肩頭。
“很累?”裴景甯伸手撫她發端。
葉芝悶悶的嗯了聲。
裴景甯低眸看向她,“确認誰是兇手了?”
“嗯。”應完聲,葉芝轉身伸手抱住了裴景甯,“大人,多希望不是他。”
裴景甯暗暗籲口氣,也抱住了她瘦弱的肩膀,“其實在我表弟的案子中,你就确定了門牙案的兇手,是不是?”
聽到這話,葉芝從他懷中擡頭。
二人相視。
“大人……”
此刻,葉芝不再是那個意氣風發的刑偵小探員,而是個失去朋友、同事的普通人。
趙柏成爲葉芝刑偵生涯的最大考驗。
門牙案所有的死者都是犯事的權貴,根本不把律法放在眼裏,趙柏像暗黑使者一般懲戒了這些無法無天的權貴。
從律法的角度,趙柏是殺人犯、是兇手;可是世事那能非白即黑,律法達不到的地方,總有人替天行道。
可是因爲死者是犯奸作科者就能無視兇手沒有觸犯律法嗎?作爲律法執行者,葉芝知道,殺人就是觸法,就要被繩之以法。
裴景甯輕輕撫着葉芝的後背,一直等到她情緒平複,“接下來,你準備怎麽辦?”
葉芝也不知道,過了很久,她才悶悶的回道,“希望他自首吧!”
自首?
把葉芝送回家後,裴景甯讓白朗去盯着趙柏,沒想到趙祁安來了,“韓王已經出手了。”
“抓到了?”
趙祁安道:“我來時還沒有。”
聽到這話,不知爲何,裴景甯輕笑一聲。
“你笑什麽?”趙祁安不解,“要是被他抓到,這功勞可都是他的了。”
裴景甯雙眉一挑,不置可否。
對于門牙案,全京城的人都翹首以待真正的兇手是誰,一直到現在鎖定了五個嫌疑人,馬上就到了齊國公約定的日子,現在就餘趙柏沒有調查審核了,“該不會真是他吧?”
他還是有點不相信,“順陽郡王府的世子之位,那可是踩着血光一路踏上去的呀!”
“那就等明天看看韓王有沒有抓到人吧!”
第二日,葉芝剛上值,滕沖火急火燎的跑過來,“趙……”突然就結巴的說不出話。
張進從後面跑過來,見滕沖沒講,他說了,“趙大人逃了,剛才韓王找到裴少卿下海捕文書了。”
不知爲何,葉芝既難受,又在不自覺間松了口氣。
滕沖終于說出話,“葉小弟,你給我句準話,兇手究竟是誰?”
張進、秦大川等人齊齊望向她。
葉芝望向身後的工位,那是趙柏的工作台。
“真是他?”滕沖到現在都不敢相信,“怎麽回事,其它案子先不說,梁寶林被殺時,趙柏可在城内,怎麽可能殺人?”
葉芝反問,“難道不能作假?”
滕沖驚住了。
楊福全大腦高速運轉,似乎把案子竄了起來:“葉哥,是不是這樣的,趙大人最近一直生病,所以他一直在府裏,沒什麽人注意到他,案發時,他實際上已經偷偷到城外了,通過在書肆認識的朋友範文嘉藏在範府别院,夜裏竄到齊國公别院殺了梁寶林,第二日一早,通過範文嘉的馬車回到了城内悄悄溜回了家,是這樣吧。”
葉芝點點頭。
“那……”楊福全撓撓頭,“範文嘉是這個案子的從犯,還是所有案子的從犯?”
葉芝回道,“應當隻是這個案子的從犯。”
張進倒吸一口涼氣,“那豈不是要去抓範大人的兒子?”
那肯定了,隻是讓人沒想到的是範大人的庶子居然把七起門牙案都包了,承認這些人都是他殺的,門牙都是他敲的。
真是……瘋了。
滕沖再次找葉芝确認,“沒搞錯,姓範的就是最後一案的從犯?”
“那是自然。”
葉芝沒想到,範文嘉恨範大人恨到了這種程度,這可真是……
皇帝通過裴景甯之口得知門牙案的主犯确實是趙柏,而範文嘉就是最後一案的從犯,“身爲大理寺卿,居然縱嫡妻虐待庶子,這樣的官員德不配位,摘去他大理寺卿官職,貶爲幽州通判。”
一下子從二品降爲從五品,從京城貶去大西北,這級降的夠狠。
得知範大人被貶大西北後,範文嘉終于改了口,把怎麽助趙柏藏身與回城内的所有經過都說了,由于他沒有參與殺人,隻有藏匿罪,被判兩年。
齊國公知道殺兒子的兇手,一面施壓新上任的大理寺卿裴景甯,一邊請韓王派人整個大魏朝抓捕趙柏。
由于門牙案兇手水落石出,多年前,順陽郡王府嫡子驚馬被重新翻出來,多項證據指向驚馬的主謀就是趙柏,順陽郡王哭到隆啓帝面前,結果因治家無能,讓庶子一個個枉死,被隆啓帝毫不留情的貶爲庶民,一家子被趕出了京城,順陽郡王妃承受不住兒子被庶子所殺的結果當下就瘋了。
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在她虐待庶子庶女時,有沒有想過這一天呢,種因得果,不是不報,是時候未到,種什麽惡,就得什麽罰,蒼天不會饒過誰。
不管是大理寺,還是韓王、齊國公,都沒有找到趙柏。
滕沖問,“葉小弟,你說他會躲去哪裏?”
葉芝想起去順陽郡王府探望的那次,茶壺後面放着一本遊記,好像是關于安南、東夷的,也許,他去了那裏吧!
張進啧啧嘴,“我以爲他會……”
會什麽?自首?或是畏罪自殺?
順陽郡王妃一路虐死四個庶子,他是唯一生存下來的順陽郡王府男丁,多不容易才活了下來,就憑這一點,趙柏都不允許自己死。
葉芝也曾想過,但那天晚上他出現請客時,葉芝其實有些猜到他想幹什麽?
如果重回到當天晚上,她會把他擋下來嗎?
很多年,葉芝一直問過自己這個問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