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發走老九後,韓桢繼續說道:“北地百姓骠勇,風俗尚武,治理起來怕是不易,用重典容易激起民憤叛亂,春風化雨則會助長北地百姓嚣張氣焰,所以這其中的度,愛卿要拿捏好。”
宇文虛中沉聲道:“微臣在來之前,特意請教過汴京城内的一些北地商客,發現北地百姓雖骠勇桀骜,但實則也純樸的緊。他們所求所謀,與中原百姓一般無二,不外乎吃飽穿暖。”
“然,這些年契丹貴族盤剝百姓之甚,比之趙宋有過之而無不及,底層百姓過得極其凄慘,金國取遼代之後,這樣的情況并未得到改善,反而更加惡劣,六等制之下,女真貴族對百姓動辄打殺,視若牛馬牲畜。以至于金國國内叛亂四起,暴動頻發。”
“微臣認爲,管理北地當重法而輕政。”
韓桢輕笑道:“繼續說下去。”
宇文虛中解釋道:“在律法上嚴苛,有罪必罰,不分華夷,一視同仁。在民政上輕徭薄賦,廢除奴隸制,推行攤丁入畝之國策,以此來分化契丹貴族對百姓的控制,配合進奏院輿論宣傳,隻消兩三年,北地百姓嘗到攤丁入畝的甜頭,會自發抵制契丹貴族,泾渭分明,同時對我大齊心生歸屬感。”
韓桢問道:“契丹、渤海貴族并非傻子,不管是攤丁入畝還是廢除奴隸制,都會觸動他們的利益,這些貴族铤而走險,煽動暴亂又該如何?”
宇文虛中早有腹稿,胸有成竹道:“正所謂堵不如疏,疏不如引,一昧的武力鎮壓,隻會加劇激化矛盾,産生隔閡。所以,在鎮壓的同時,爲契丹、渤海等貴族,謀求新的利益,鼓勵他們經商,開設工坊等。”
韓桢贊賞道:“不錯,看來朕沒選錯人。”
“陛下謬贊了,微臣不過是拾陛下牙慧罷了。”
宇文虛中面色謙虛,同時小小的拍了個馬屁。
“你不必自謙,道理誰都懂,但能爲己所用,推陳出新才是真本事。”
韓桢擺擺手,而後叮囑道:“西京道朕會讓豫州軍鎮守,朕給你個特權,調動五千以下豫州軍,不需上報軍部和内閣。”
齊國一直是軍政分離。
駐軍不管民政,同樣當地官員也無法指揮軍隊。
即便遇到特殊情況,也需提前上奏,經由軍部、内閣審批,再轉呈韓桢。
但西京道不同,情況特殊,所以韓桢才會給他如此大的特權。
宇文虛中面色鄭重地站起身,躬身作揖:“承蒙陛下厚愛,臣定當殚精竭慮,以報君恩!”
……
折彥文今年剛滿二十,作爲折可求的嫡長子,自幼被悉心培養,允文允武。
到底是年輕人,氣血方剛,求見韓桢吃了閉門羹後,氣呼呼地回到客棧中。
客棧卧房之中,一名年過四十的家臣勸道:“少郎君何必動氣,齊國皇帝之所以如此,不過是想壓一壓我折家的銳氣。”
折家源自唐末,因此一直保留着家臣這一習俗。
家臣并非是奴仆,而是家族的主人之一,與家主同富貴,共榮辱。
折彥文憤憤不平道:“我折家世代鎮守邊陲,替中原看守門戶,勞苦功高,豈能如此辱我?”
家臣解釋道:“此一時彼一時,我折家先前是替趙家看門,而今中原換了主人,自然要重新立規矩。”
其實折家的處境也很尴尬,别看折家占據三府之地,乃是國中之國,可當個藩鎮也就到頭了。
随着趙宋被趕往南方,西北五路三家将門皆轉頭投奔齊國,折家的處境就愈發尴尬。
折家目前隻有兩個選擇,要麽投金國,要麽投齊國,沒有第三種選擇。
至于西夏……
西夏還沒立國之前,就與折家打生打死,時至今日大大小小的戰事不下四百餘起,西夏人可謂是恨透了折家。
原時空裏,折可求歸降金國,被完顔昌毒死之後,西夏趁勢吞并了三府,接着把折家祖墳給刨了。
刨祖墳代表着甚麽,不用多說了罷?
這是不死不休的死仇,根本沒法解。
先前,折家一直沒有表态,哪怕折可存歸降金國,都沒有絲毫反應,明擺着是在看騎牆看風向。
誰赢,他們幫誰。
而今齊軍攻勢迅猛,打得完顔宗翰哭爹喊娘,折家立刻便下定決心,歸降齊國。
站在折可求的立場來看,自然沒有問題。
我折家替中原王朝看守門戶兩百餘年,勞苦功高,而今天下大變,自然要爲家族考慮。
但在韓桢眼中,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齊國之内連一個黑山寨都容不下,更别提一個割據藩鎮,一個國中國了。
折彥文隻是年輕氣盛,并非是傻子,眼下金國戰敗,西京道落入齊國之手,齊國是他們折家唯一的選擇。
況且,來之前折可求千叮萬囑,讓他謙卑恭敬。
念及此處,折彥文頹然道:“罷了,等幾日就等幾日。”
……
在客棧中待了三日後,韓桢終于派人通知,要接見折彥文。
一路來到元帥府,折彥文在老九的帶領下,走進大廳。
看着韓桢的一瞬間,折彥文便不由自主地微微垂下頭。
他也算是少年英豪,能文能武,可在韓桢面前,卻生出一股自慚形穢之意。
實在是韓桢的氣勢太盛,僅僅隻是端坐在那裏,便霸氣四溢。
以至于,會讓人下意識忽略他的年齡。
“小民折彥文,拜見陛下。”
折彥文躬身一禮,神色恭敬。
韓桢打量了一眼折彥文,誇贊道:“都說折家這一代出了一對芝蘭玉樹,今日一見,果不其然。”
不得不說,折彥文單看外表确實出彩,容貌俊朗,氣質絕佳。
而另一個,則是他的堂兄,折彥質。
折彥文自謙道:“陛下謬贊,坊間恭維之詞,當不得真。”
韓桢沉聲道:“折家鎮守邊陲,拒蠻族于門戶之外,勞苦功高,朕很是敬佩。此前一直想召汝父入京,卻被政務纏身,頗爲遺憾。”
折彥文到底還是太年輕,絲毫沒有聽出韓桢的言外之意,隻當是在誇贊折家,心頭不由一喜,躬身道:“多謝陛下體諒,小民不勝感激。”
若是換折可求這個老狐狸,會立即伏地請罪。
韓桢眼中閃過一絲怪異,沒想到折家竟然派來一個愣頭青。
不過由此也可以看出,折家這一代是真的沒人了。
折彥文這樣的愣頭青,都能成爲年輕一輩的扛旗之人,說明折家其他人,隻會更加不堪。
語言是一門藝術,很多時候,并非是韓桢故意要繞來繞去。
直來直去,有話就說不好麽?
當然好。
但,前提是對方必須是君子,而非小人。
因爲良藥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
好話,往往是不中聽的。
若對方是君子,那自然無事,可若對方是小人,往往就會因爲這句話而懷恨在心,憑白爲自己樹敵。
而這個世道,君子終歸是少數。
所以,把批評藏在贊揚中,把贊揚隐在批評裏,實際上是一種自我保護的方式。
聰明人聽了,自然會懂,會明白你的良苦用心。
蠢笨之人縱然不懂話中深意,也不會心生怨恨。
剛剛來到北宋之時,韓桢其實也不懂這些,言行舉止全憑一個莽字。
後來與老狐狸們打交道多了,自然而然也就懂了。
“伱父身子可好?”
“蒙陛下挂念,父親身子尚可。”
“聽聞你堂兄被僞宋貶往崖州?”
“……”
又聊了幾句不鹹不淡的瑣事後,韓桢揮揮手,将折彥文打發走。
目送折彥文離去,一直充當門神的老九,忍不住問道:“折家此來顯然是打算投奔陛下,爲何陛下卻不給他開口的機會?”
他方才分明看到,折彥文好幾次打算開口,卻都被韓桢打斷,将話題引往别處。
韓桢不答反問:“折家現如今還有選擇麽?”
老九先是一愣,旋即理所當然道:“自然是沒有了,西夏與折家是世仇,金人又被趕走,西京道納入我大齊版圖,折家除了投奔陛下,别無選擇。”
韓桢笑道:“那不就得了。”
“可這有甚麽關系?”
老九撓了撓頭,面色茫然。
見他這副模樣,韓桢不由搖頭失笑道:“你呀,老老實實當朕的門神。”
折家,呵!
騎牆望風,哪有那麽好的事兒?
韓桢可以允許折家存在,但不允許一個世襲罔替的折家存在。
就看折可求識不識趣了。
若是不識趣,韓桢會幫他體面。
……
卻說折彥文出了元帥府,家臣立刻迎了上來。
待上了馬車,家臣迫不及待的問道:“少郎君,談的如何?”
折彥文神色郁悶道:“隻聊了些瑣事,并未談正事。”
聞言,那家臣心頭升騰起一股不好的預感,不由皺起眉頭:“還請少郎君将所談之事,與我詳細說一說。”
折彥文倒也沒多想,将韓桢的話一五一十重複了一遍。
聽完之後,家臣驚呼一聲:“遭了,齊國皇帝對我折家心生不滿,此事麻煩了。”
對折家不滿?
折彥文反駁道:“應當不會,方才陛下還誇贊我折家忠勇,勞苦功高。”
那家臣苦笑一聲:“少郎君閱曆尚淺,有些話看似誇贊,實則暗藏深意。”
折彥文急了:“莫叔,眼下該如何?”
“先回府州,将此事禀報家主。”
家臣微微歎息一聲。
齊國皇帝這番态度,他們折家怕是要大出血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