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桢是反賊,這一點謝鼎早就知曉。
從那日卓本呵斥,韓桢等人起了殺心就能看出來,此人并非善類,視朝廷法度爲無物。
不過謝鼎倒是不擔心。
隻因趙霆與常玉坤雖都是貪财之輩,卻并非蠢笨之人。
尤其是那趙霆,在杭州任職時,經過方臘造反那一遭之後,應當對造反之事極爲警惕。
之所以能包庇韓桢,可能是這幾人達成了某種協議。
謝鼎不曉得細節,但左右不外乎招安罷了。
因爲招安法的存在,讓宋時的官員對于反賊的看法與态度,并不像前朝隋唐時期那般畏之如虎狼,反而有些暧昧。
說不得上一刻還打打殺殺,下一刻便同朝爲官。
他驚的是劉锜的變化。
這才短短一個月的時間,劉锜便從一個忠君愛國的少年,變成了一個小反賊。
竟能當着他的面,說出讓韓桢奪了天下這樣的言論。
謝鼎如何能不驚。
強壓下心頭的驚駭,謝鼎正色道:“柱兒,你怎會有此想法。你父乃朝堂重臣,食君之祿,當忠君之事,你爲人子,豈能做那不仁不義之徒。”
劉锜幹脆破罐子破摔,說出了心裏話:“俺就是覺得如今大宋已爛透了,官家昏庸,朝廷被奸臣把持,地方上貪官污吏橫行,百姓民不聊生。舅舅已經是一名好官兒了,可即便如此,千乘縣的百姓依舊身處水深火熱之中。那些貪官兒治下的百姓,又該有多苦?”
“舅舅常說那卓本乃是一名腐儒,可舅舅明知官家昏庸,害的天下百姓民不聊生,卻一昧的愚忠,豈不是與卓本無異?”
轟!
這番話如洪鍾大呂,震得謝鼎腦子嗡嗡響,久久無法平複。
是啊!
他自诩清流,嚴于克己,勤勤懇懇,可正如劉锜說的那般,千乘縣的百姓依舊深處水深火熱之中。
清官治下都如此,貪官治下的百姓,會是何等凄慘。
他嗤笑卓本癡愚蠢笨,乃是讀書讀傻了的腐儒,可在自家外甥眼裏,自己竟也是一般。
一時間,謝鼎心中又羞又愧。
本想借機好好教育外甥,沒曾想竟被外甥将了一軍。
片刻後,他苦笑一聲:“這些都是韓桢教伱的?”
“是俺自己想的。”
劉锜搖了搖頭。
“你此次出去走了一遭,當真是漲了不少見識。”
謝鼎感慨一句,而後緩緩站起身,身形落寞地邁步回到裏屋。
眼見天色漸黑,劉锜洗漱一番,也回到自己的房間中。
千乘縣到底是個小縣城,夜間沒甚娛樂活動。
其實不止千乘縣,放眼整個世界,除了東京城之外,到了夜裏俱都是如此。
回到房間中,劉锜竟有些不習慣。
以往這個時候,自己應是在上夜課。
他其實識字,之所以去上夜課,隻是單純喜歡那種氛圍。
看聶東等人出醜,也是一種樂趣。
和衣躺在床上,劉锜雙手枕在腦後,雙眼無神地看着上方的帳頂,腦中開始胡思亂想。
難不成,往後真要讀書科舉?
可就算科舉入仕,又能如何,過不了幾年金人就會南下……
劉锜越想越煩躁,翻身來到書桌前,點上油燈後,抽出紙筆開始玩遊戲。
軍中的消遣不多,于是韓桢便想出一種遊戲。
尋匠人制作了數個大型沙盤,沙盤上乃是京東東路各州的立體輿圖,山川河流,城池村莊俱都标準的清清楚楚。
兩兩對局,互相之間排兵布陣,模拟各種情形下的戰事。
軍中不允許賭博,但是玩這種遊戲時,雙方賭些錢當彩頭,韓桢是不會過問的,隻要别賭的太大就行。
劉锜最喜歡這個遊戲,百玩不厭。
隻是眼下沒有沙盤,他隻能憑記憶在紙上畫出一張簡易的輿圖,一個人自娛自樂。
……
謝鼎手捧一本書,靜靜坐在書桌前,出神的盯着油燈火光。
他已經保持這個姿勢很久了。
今日劉锜的一番話,對他造成了很大的沖擊,以至于心神不甯。
平日裏看不起卓本,沒曾想,自己竟也是卓本。
何其可笑!
這時,老仆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阿郎,天色晚了,該歇息了。”
聞言,謝鼎回過神來,問道:“何時了?”
老仆答道:“已快到亥時了。”
“竟這般晚了?”
謝鼎詫異,他隻覺得才坐了片刻而已。
放下手中書卷,他問道:“柱兒可睡了?”
老仆如實說:“小衙内屋内還亮着光呢。”
“你且去歇息罷。”
謝鼎擺擺手,打發老仆去歇息後,邁步走向對面的廂房。
輕輕敲了敲門,他開口道:“柱兒,還沒睡呢?”
“舅舅?”
屋内傳來劉锜詫異的聲音。
很快,房門從内打開。
謝鼎邁步走了進去,瞥了眼書桌上滿是墨迹的紙張,好奇道:“柱兒在練字?”
劉锜撓了撓頭,略顯尴尬道:“不……不是練字,是軍中的一種小遊戲。”
“遊戲?”
謝鼎揚了揚眉,意味深長道:“隻怕又是韓桢教你的罷?”
劉锜這一趟出門,變化非常大,讓他暗自驚訝。
“是。”
劉锜讪笑着點點頭,而後轉移話題道:“舅舅怎地這般晚了還沒歇息?”
謝鼎打趣道:“吾在外甥眼中,竟是另一個卓本,這讓吾如何睡得着?”
“俺一時豬油蒙了心,胡言亂語,舅舅莫要放在心上。”劉锜趕忙道歉。
“你所言不虛,在千乘縣的百姓眼中,吾與那卓本并無區别。”謝鼎自嘲一句,來到書桌前坐下。
劉锜反駁道:“如何能一樣,舅舅有經世之才,隻不過無處施展罷了。”
謝鼎微微歎了口氣,而後問道:“你先前說臨淄縣百姓安居樂業,胥吏清明勤勉?”
劉锜點點頭,答道:“确實如此,乃是外甥親眼所見。”
“你且細細說來。”
謝鼎吩咐一句,好整以暇地端坐在那裏。
略微沉吟片刻,劉锜将自己在臨淄縣的見聞,徐徐道來。
“縣長并不拘束俺,雖大多數時間都待在軍營,可休沐時能随意外出。軍中那些大頭兵,俺也時常與他們閑聊,做不得僞。臨淄縣實行輕徭薄賦,百姓夏秋隻收兩成田稅,除此之外,沒有其他賦稅。并且鼓勵開荒,農民開荒所得的田地,免稅三年。因夏季大旱,常知縣正在興修水利,開挖河渠,秋末粟米的收成若是減産,到時會酌情免除秋稅。”
“此外,縣長還于各村開設工廠,哪怕是最普通的工人,月俸也有三百文。一家五口,男人做工,女人耕田,不但能滿足溫飽,一年下來還能餘下幾貫錢。”
聽到這裏,謝鼎皺眉道:“單靠一個女人,能耕種幾畝田?”
劉锜解釋道:“縣長在每個村子,都投放了牛馬驢等牲畜,農戶隻需支付一些草料和青貯,便可租賃牛馬耕田。”
“此舉大善!”
謝鼎贊許的點了點頭。
劉锜繼續說道:“至于縣衙征調徭役,也都管吃管住,并且還給工錢,因此縣中百姓不再排斥徭役,反而每次征召之時,百姓俱都争先恐後。商稅實行十抽一,看似很高,但因胥吏清明,所以不會出現重複收稅等問題,商人們實際交的稅,反而比之前少了數倍。”
嘶!
聽到這裏,謝鼎不由吸了口氣,驚詫道:“常玉坤竟有如此手段,将胥吏調教至此?”
胥吏是什麽德行,他豈能不知。
一個個俱都是欺上瞞下,奸詐狡猾之徒。
他剛來千乘縣時,也曾整治過胥吏,但隻管了幾天而已。
幾天時間一過,那些個胥吏便又恢複原樣。
整頓胥吏才是重中之重,至于其他什麽輕徭薄賦,都是次要的。
因爲任何一項政策,最終都是由胥吏去執行,他們才是與百姓直接接觸的人。
作爲知縣,不可能時時刻刻盯着胥吏。
所以,胥吏不整頓,再好的政策也是白搭。
“關于胥吏,俺特意問過縣衙中的皂吏,據說常知縣與縣長給胥吏們漲了俸祿,哪怕是皂吏,每月都有一貫多錢,足夠養活一家老小。同時,搞出了個甚麽淘汰制,胥吏若是連續幾個月評級過差,便會被辭退,而表現最好的胥吏,則可以參加鎖廳試,一旦通過,就能做官!”
劉锜說的有些渴了,端起書桌上的茶水灌了一大口。
“升官?”
謝鼎驚呼出聲。
待他回過神後,恍然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常玉坤此人确有才幹,是吾小觑他了。”
胥吏的一切症結,都是因爲上升渠道被堵死了。
不管怎麽幹,幹的好與不好,一輩子都是胥吏,甚至于子子孫孫也都是胥吏。
當不得官,經不了商。
常玉坤打開了這幫胥吏的上升通道,又提高俸祿,使得胥吏僅憑俸祿便能養家糊口。
再輔以嚴苛的規定,自然能一掃胥吏狡詐散漫之風。
念及此處,謝鼎心中抑制不住的升起一股羨慕的情緒。
同爲一縣知縣,他自問才幹不輸常玉坤,可常玉坤如今能大刀闊斧的改革,一展胸中抱負。
而他卻處處受到掣肘,如深陷泥潭,隻能眼睜睜的看着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
忽地,謝鼎意識到了不對,驚覺道:“不對,他常玉坤一介知縣,如何能讓胥吏升官?哪怕是趙霆這個知州,都擔不起這個責。”
胥吏升官可不是小事兒,即便是官家親自下旨,隻怕也會被朝臣圍攻。
這是和讀書人搶飯碗啊!
見劉锜眼神閃躲,謝鼎立刻呵斥道:“你這孽畜,在吾面前竟還不說實話。”
無奈之下,劉锜隻得說道:“是縣長下的命令。”
“嘶!”
謝鼎深吸了口氣,驚駭道:“臨淄縣竟已是那韓桢的囊中之物了?”
劉锜趕忙勸道:“此事還請舅舅保密,否則俺可就成了兩面三刀的小人了。”
“放心,吾豈會害你。”
謝鼎說罷,眉頭緊皺道:“常玉坤這厮瘋了不成?放着朝廷命官不做,竟然隻身投賊。”
得了舅舅的保證,劉锜頓時放心了,暢所欲言道:“這俺就不曉得了,反正那常知縣倒是甘之若饴,每日奔波于村野田間,或巡視河渠開墾,整個人曬得如同老農一般。”
“縣中百姓很是感動,準備在其卸任之時,送上萬民傘,以示感謝。”
“難道吾看錯了他,他常玉坤并非是個貪财小人,而是個一心爲民的赤誠之人?”謝鼎眼中閃過一絲茫然。
他哪裏曉得,韓桢用百萬貫錢财,給常知縣鋪好了後路。
沒有後顧之憂,又能一展抱負,可謂是名利雙收,常知縣才會表現的如此勤勉。
謝鼎又問:“縣中百姓可知韓桢是反賊?”
“舅父有所不知,如今臨淄縣人人都知縣長是反賊,卻無人驚惶,反倒對縣長敬畏有加。前段時日征兵,竟有數千人自發趕來,此等盛況俺還是頭一回見。”
劉锜自小在邊軍張大,怎會不知百姓對軍人的印象。
畏之如虎狼,唯恐避之不及。
邊軍每回征兵,除了實在活不下去的人,沒幾個主動應征的良家子。
因此,邊軍都是強制征兵,采取十抽一或八抽一的方式。
既,每十個壯丁,抽取一個充入軍中。
像臨淄縣這般,隻是帖一張告示,便有數千人自發來應征的,劉锜别說見了,聽都沒聽過。
“如此說來,倒是吾看錯了那韓桢,此人确實與一般反賊大不同,懂得民爲水的道理,将臨淄縣經營的政通人和,百業興旺,一副升平氣象。”
謝鼎先是贊賞了幾句,随即話音一轉,神色惋惜道:“但可惜,那韓桢注定翻不起風浪,西軍一至,隻怕連個招安受降的機會都沒有。”
劉锜的小心思,他又如何看不出來。
故意說了這般多,不就是想拉攏他一起投靠那韓桢麽。
“……”
劉锜神色怪異,欲言又止。
瞥見了他的小動作,謝鼎微微皺起眉頭,輕嗯了一聲。
見狀,劉锜神色遲疑地開口道:“舅舅,俺覺得西軍不是他的對手!”
謝鼎頓時樂了:“西軍鎮守邊關多年,俱都是身經百戰之猛士,那韓桢能有多少人馬?不外乎幾千人罷了。你可知南邊方臘鼎盛之時,号衆五十萬,結果西軍一至,如神兵天降,一路摧枯拉朽,平定叛亂。”
說起這個,劉锜來勁了,面色不屑地嗤笑道:“号衆五十萬,不過是一群烏合之衆罷了,如何能與我青州軍相提并論。”
嘿!
這孽畜還真把自己當成韓桢的人了?
謝鼎氣極而笑:“好好好,你且說說看,你那青州軍能如何?”
“席卷天下或未可知,但想取山東易如反掌。”
劉锜意氣風發道:“如今的西軍,十之八九都是新兵,戰力早已不可同日而語。我青州軍雖時日尚短,但每一個都是精挑細選的精銳,且操練刻苦,一日三餐供給,乃是西軍的數倍,隔三岔五還有肉食補充血氣。更何況,還有……”
說到最後,劉锜幡然醒悟,及時止住,沒敢暴露火器的秘密。
謝鼎佯裝發怒道:“還有甚麽,怎地不繼續往下說了?”
劉锜咬牙道:“這……舅舅,非是俺不通情理,而是真不能說。”
謝鼎此刻心中掀起了驚濤駭浪。
自家這個外甥雖不喜四書五經,可卻自小熟讀兵法,于戰陣一道頗有天賦,加上自幼在軍中長大,見識不凡。
絕不會無的放矢。
他本以爲韓桢隻不過是淺灘中的一尾小魚,隻待烏雲散去,陽光猛烈,用不了多久便會殒命。
可不曾想,竟是條蟄伏的蛟龍!
想到這裏,謝鼎面色嚴肅道:“你說韓桢取山東易如反掌,此言當真?”
“當真!”
劉锜點了點頭。
謝鼎目光凝重,又問:“西軍勝不了?”
腦中回憶了一番火器的神威,劉锜搖搖頭:“勝算不足兩成,這兩成還是俺看在領兵之人是韓世忠、張俊等人的面子上。”
火器之神威,非是人力所能抗衡。
謝鼎陷入了沉默,目光閃爍。
見到這一幕,劉锜眼珠子一轉,學起了韓桢先前忽悠他的話,勸道:“舅舅,失敗了才叫反賊,成功了便是官家。太祖皇帝當初若是沒成功,不也是反賊嘛。”
謝鼎可不是他,這種詭辯不需思量,便能一眼看穿,呵斥道:“你這孽畜,竟敢拿這般鬼域話術來诓吾。造反豈是那麽好造的?如今承平百餘年,趙宋正統早已深入人心。況且,你以爲太祖皇帝當初那一句‘與士大夫共天下’是假話不成?”
“造反與這話有甚幹系?”
劉锜面色茫然。
“唉!”
謝鼎歎了口氣,苦口婆心地解釋道:“莫要覺得這是一句空話,其中蘊含了大智慧。與士大夫共天下,将全天下的文人盡數綁在了趙宋這輛戰車之上。趙宋在,讀書人的優待與地位便在,所以不論是誰造反,都得不到讀書人的認可。”
“武人打下了天下,最終還是需要文人來治理。現在你可懂了?”
劉锜下意識的反駁道:“爲何要讀書人?胥吏同樣可以!”
轟!
又一道炸雷,在謝鼎腦中炸響。
這句話的沖擊,比之先前更大,讓他整個人如遭雷殛。
過了好一會兒,謝鼎才喃喃自語道:“是了,是了。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舅舅,你沒事罷?”
謝鼎這副模樣,讓劉锜有些慌了。
謝鼎卻沒有理會他,依舊自顧自地說道:“好一招釜底抽薪,好狠的韓桢!”
“甚麽釜底抽薪,縣長怎麽狠了?”劉锜聽得一頭霧水。
軍事上他在行,可涉及到這方面,他就抓瞎了。
這時,謝鼎已經回過神了,神色複雜地問道:“你方才說,是韓桢下令胥吏可以當官?”
“是!”
劉锜點點頭。
謝鼎又問:“柱兒,你認爲胥吏可否當官?”
劉锜沉思了片刻,答道:“自然可以,胥吏對衙門諸事都極爲熟悉,反倒不少官兒,連衙門裏的人都認不全。”
謝鼎慘笑一聲,幽幽地說道:“趙宋與士大夫共天下,所以反賊永遠得不到文人的支持。韓桢早就知曉了這一點,所以另辟蹊徑,從胥吏入手。若他真起事了,文人支不支持,又有甚麽所謂呢?這天底下胥吏足有數十萬之衆,何愁無人當官。”
“隻怕他到時振臂一呼,各州各縣的胥吏會主動殺官,迎他入城。”
隻此一招,便收盡天下胥吏之心。
趙宋與士大夫共天下,他韓桢與胥吏共天下!
官員離了胥吏不行,可沒了官兒,胥吏照樣能讓各處衙門正常運轉。
到了那個時候,文人又會是何等境遇?
想到這一幕,謝鼎隻覺得手腳冰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