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雲仙爲什麽對狗洞那麽執着呢?起因是有一年被夜尿憋醒,沒了睡意,在府内遊蕩時,忽然看到一個衣衫不整的女子從嚴肅正經的老爹爹寝屋跑了出來,并于側門一溜煙的消失不見。
彼時年幼的他小小腦瓜裏裝滿了疑惑。
側門留了人照應,想來是走正經路子進來的,那既然是正經路子,爲什麽不走正門而走側門?可見這個路子也不那麽正經,應是側門出現了龌龊的勾當,隻能于暗夜行事,否則無法解釋大半夜偷偷摸摸衣衫不整這一離奇現象。
可看他老爹反應,似乎并不打算追究,這又是爲何?
據王雲仙所知,娘親自生他難産去世後,王瑜就再沒考慮過娶妻納妾,平日身邊伺候的多爲小厮。甭說女子了,就連母蚊子他都不多看一眼,好似對那檔子事完全失去了興趣。
窯口的師傅們議論起來,都說大東家對亡妻情根深種,矢志不渝,他聽了不免悻悻,沒娘總好過後娘。後娘若是個老實人,他日子尚且能過得安生,怕就怕來個心思不正還淨要折騰的,那他和老爹爹爲數不多的香火情就要岌岌可危了。
說起來也不能怪王雲仙多想,王瑜膝下僅他一個兒子,可父子倆平日真算不得多親密。老爹爹對他寬縱寵愛有餘,卻總少了幾分親力親爲的關心。雖則他想要什麽,府裏管家小厮都會爲他張羅籌辦到位,不敢有半分怠慢,但他總隐隐覺得哪裏不對勁。
後來的日子,王雲仙經常半夜不睡覺在府裏溜達,被下人發現過三回後,王瑜總算起疑,叫他到面前來問:“你爲何總是起夜不睡?”
王雲仙耷拉着小腦袋:“我想找娘。”
王瑜大驚失色:“你見到你娘了?”
王雲仙眼珠子轉得飛快:“有次我做了噩夢,迷迷糊糊醒來,看到一個穿紅衣裳的女子,長得好像我娘。”
王瑜無語:“你都沒見過你娘,怎知那女子長得像娘?”
王雲仙老神在在:“我說像就像。”
王瑜一時也不知道如何說了。
那女子确實長得像極了亡妻,否則也不會被有心人利用,趁他應酬喝醉,強行塞到他房中。尋常人家的女子,哪怕出身差了點,單就和亡妻相像這一點,就夠媒婆上門了,何至于用這樣粗鄙的招數?
一問之下,那女子果然出自勾欄瓦舍,那是烙印他身上一輩子無法洗刷的恥辱,如何能忍?!念在其與亡妻有些相像的份上,又爲了維護長子最後的名聲,他沒有追究那女子入室之罪,隻把側門的管事趕了出去。
沒想到好巧不巧的一次,竟給小兒子看到了。
“那你說,你要怎樣才不起夜?”
王雲仙嗫嚅了許久:“我要爹爹陪我一起睡。”
王瑜老臉煞紅。
說實在的,他對這個小兒子感情委實有些複雜。一方面他是亡妻的遺腹子,是亡妻用命換來的,剛出生時還體弱多病,不好養活,那段日子他幾乎夜夜不能合眼,許多次抱着孩子坐在圈椅裏就睡着了,直到孩子保住了,身體一日日好起來,看着孩子肖似亡妻的眼睛和嘴巴,他才慢慢滋生出情怯。
他不敢面對這個孩子,怕一看到他就會想起亡妻的死,會忍不住緬懷和亡妻的過去,擔心自己會因無能而遷怒于孩子。事實上孩子何其無辜?要說錯,也是他的錯,若沒有他,亡妻怎會懷孕?若非他沒有教好長子,亡妻怎會心心念念再生一個孩子?
長子貪戀秦樓楚館,夜夜笙歌,在那個地方毀掉了所有,那是他和亡妻共同的痛。他不能,也絕不會接受任何和那地方有關的女子再出現在小兒子身邊,是以他定了家規,也輕易不和女子有任何逾越接觸。
他隻是沒想到,兒子會因此醒夜。
王瑜無可奈何地和王雲仙同住了一段時間。
王雲仙爲此竊喜了好幾天,可沒有多久,他就發現王瑜陽奉陰違,經常他剛一睡着就起身離去,要麽在書房處理窯務到天明時分,要麽在院中獨自飲酒,一副郁郁寡歡的樣子。
他實在不知父親身上的落寞來自哪裏,隻以爲自己強迫了父親所緻,心下懊悔,不該每夜不睡覺,起來尋摸什麽和父親有關的秘密。
其實他隻是想知道,爲什麽父親對他好,又沒有那麽好。
直到後來的一次,他随父親出門吃酒,路上再次被那女子攔住,女子哭喊着求王瑜爲她做主,事情鬧得很大,許多人都知道了,後來風言風語傳到他耳中,他才知道,原來那女子真的和親娘極爲相似。
他悄悄問管家,爲什麽老爹爹不娶那個女子過門。
管家說,那女子出身太差。
他不能理解,卻也能想到,那女子一定有什麽問題。待到年歲再大些,他又從旁人耳中聽到了關于已逝兄長的傳聞,才知道父親爲什麽沒有接受那個女子。
原來他上頭還有個兄長。
原來他是因爲兄長沒了才到了這個世上。
他非常不開心,想找一個沒人的地方躲起來,可不管走到哪,都能聽到關于他的議論。他突然覺得整個世界好吵,吵得他根本沒辦法平靜下來,隻能不停地繞着牆根跑,一邊跑一邊躲,一邊躲一邊哭,直到一條小土狗從他面前飛快地蹿過,然後消失不見。
他驚訝地循着小土狗消失的方向找了過去,發現一個被灌木遮擋的牆洞。
出了牆洞,那些不想聽見卻拼了命往他腦子鑽的的議論,好像一下子沒了。就這樣,爲了将所有煩惱抛諸腦後,王雲仙毅然決然投入了更爲廣闊的天地,開始對這所小鎮展開新奇的探索,緻力于鑽遍鎮子東南西北每一個狗洞。
畢竟,那每個牆洞的背後,都可能藏着一段不爲人知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