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十九唯一感激安乾的是,他教會了他一個道理——在皇宮内院讨生活通常隻有兩種情況,不是在食案上,就是在食單上。
你不吃人,人就吃你。
第一次在内廷體會到這個不成文的規則時,他剛進宮後不久。
那時他還不足十歲,隻有一個含糊的小名,叫三全。他在家裏行三,因不受父母喜愛,成了天災後第一個被賣掉的孩子,倒賣的牙人将他幾經轉手,最後高價送到了朱紅高牆内。
他瘦弱矮小,一看就幹不了什麽事,被發配到直殿監,那裏主要負責各殿及廊庑灑掃之事,是皇宮的清潔人員。
雖則灑掃是個清苦活,但直殿監好歹還在十二監内,短不了日常吃穿,偶爾宮内有大型活動,他們還會臨時被調配到午門附近值守,那可是離外朝最近的地方。三全常常能夠看到着朱紫衣袍的官員從午門進出,在漢白玉石階前駐足笑談,那樣的人以及他們的人生,是他一輩子難以企及的風光。
平淡的日子因貴人賞的一頓飯食被打破,起因是三全及時清掃積雪,免了後宮貴人摔跤。和他同一天輪值被分配到其他幾處的監使就沒那麽勤快了,先後有小主子在嬉戲玩鬧時滑倒受傷,貴人嚴厲責罰了他們,恰逢臘八節,又額外賞了三全一套席面以示嘉賞。
三全初入内廷,不懂人情世故,滿心隻有歡喜。因着東西太多,一個人吃不完,縱然極爲不舍,三全還是分享給了同伴。
受到懲罰的監使當然不認爲他是好意,且這樣一套席面,哪裏是他一個下賤宮人敢肖想和能消受的?貴人躍過直殿監大監,單賞賜他一人,他非但沒有謙虛推讓,還徑自受下,可有把大監放在眼裏?
于是在大監睜隻眼閉隻眼的默許下,三全被聯合排擠和孤立了,沒有多久,大監随便找了個由頭,就将三全和年邁罷退的老宮人一起發配到浣衣局。老宮人看三全一步三回頭,實在可憐無辜,和他講了高牆内的規矩和人心。
浣衣局不在皇城内,出去了再想回來,可就難了。
三全問老宮人,爲什麽現在才告訴我?爲什麽不早點告訴我!
老宮人說,我要和你說了,現在就不是去浣衣局養老,而是一張破草席裹着扔去護城河了。
三全不甘,老宮人又勸,沒用的,四司八局十二監,起起落落,我被困在這裏一輩子,除非死,否則永遠甭想逃出去。既然如此,不如去那清苦地好好過活,至少能過得舒坦點。
三全就這樣在浣衣局開始了新的生活。
那裏不比直殿監,是真正的清水衙門,又苦又累,每天有洗不完的衣物,刷不完的恭桶,吃飯全靠搶,晚一步連湯渣都不剩。最重要的是,它并不如老宮人所說的那樣苦到極緻日子簡單。相反,越是下流的地方,越多腌臜。
三全憑着嘴甜的本事,在浣衣局勉強站穩了腳跟,這次他吸取經驗教訓,順應時局讨巧賣乖,哄得大監十分高興,誰知大監看上一個宮女,非要讓對方做他對食,那宮女不肯,大監一再欺辱,三全忍了又忍,到底沒忍住對宮女施以援手,如此一來,徹底得罪了大監。
大監将最辛苦最繁重的活計都派給三全和宮女做,他們沒日沒夜,洗地手上秃噜皮,腳上也長滿凍瘡,皮膚裂開一道道口子,寒風一吹,經年的疼似浸透骨子。
好在宮女是個知恩圖報的,用舊物換來藥膏,爲三全一點點抹平傷口。
三全問她哪裏來,宮女說了自己的情況,竟然和他一樣,都是被家裏賣掉的。不同的是,宮女在家裏行一,爲了讓弟弟妹妹活下來,她主動要求父母将自己賣掉換錢。
家裏實在窮得揭不開鍋了,父母才咬牙同意,爲她千挑萬選一個城裏的大戶人家,誰想那家遭到仇殺,宮女趁亂逃脫,又怕拖累父母不敢回家,流浪時被人牙拐賣,這才誤打誤撞入了宮。
宮女小名阿圓,貴人給她賜名紅迦,慢慢地紅迦忘記了父母給她起名阿圓的初衷。
紅迦生在江南,講一口吳侬軟語,眉目秀麗如畫,是個水一樣溫柔的女子。單看五官并不突出,妙在身段窈窕,再配上柔美婉約的長相,氣質渾然天成,在宮女當中屬于獨一份。
原先有貴人庇護,紅迦日子還算清淨,沒得那些不長眼的非要和她湊一對,直到有一天,那九五至尊的目光在她身上不經意地掠過,貴人毫不留情地将她掃地出門。
念在紅迦曾得貴人青眼,浣衣局大監不敢逼迫太過,唯恐哪一日紅迦翻身,再回頭找他的麻煩,隻是看三全成天在紅迦面前轉悠實在礙眼,打算把三全調走。
其實不管調去哪裏,總歸不會比浣衣局更糟糕,何況這是三全重回皇城一次絕佳的機會,倘若運作得當,興許還能去一個比直殿監更好的地方。三全因從前的經曆,早早在大監身邊布下棋子,故而提前收到風聲,可他思來想去,還是放棄了離開。
三全不能理解紅迦爲什麽會甘願被賣掉,也不能理解紅迦帶給自己的溫暖。翻過年才十歲的三全,固然對人世有着許多的不解,卻已然在不知不覺中有了自立的能力。
三全告訴大監,曾祖奶奶曾向他托夢,紅迦将來會被冊封爲麗妃,享盡榮寵。原本這個秘密他不打算告訴任何人,畢竟多一個人知道,就會多一個人搶功勞。可細想想,距離紅迦晉升爲貴人還有三年,這三年在浣衣局必然少不了大監的照顧,于是他深思熟慮,決定與大監共享這份榮華。
大監看他說得有鼻子有眼,一時難斷真假。
三全随即道:“别怪我沒提醒您,您先前對娘娘有諸多不敬之處,現在認錯還來得及,待到娘娘被迎回宮中,可就來不及了。”
三全一副“你自求多福好自爲之”的表情,大監這回是真被唬住了,畢竟神鬼一事向來玄得很,三全若無底氣,哪敢這麽猖狂!
說來也巧,三全被人牙倒賣時曾給一個算命的當托,非常清楚此中門道,沒想到那一套騙人的把戲拿到皇城裏也十分受用。
從那之後,三全和紅迦在浣衣局的日子好過起來。
紅迦并不知道三全爲她錯過了一次離開浣衣局的機會。人的命運是難以言說的,即便去了最高處,也可能跌下來,在最低處也未必不能見到花開。恰恰因爲浣衣局被排除在了皇城外,那樣一個騙局才能維系下來。
浣衣局日子再好依舊清苦,三全卻覺得幸福,每日有紅迦陪伴無憂無慮,慢慢地,三全感覺自己内心深處也滋生了某些溫暖的東西。
大監偶爾起疑,都會被三全用算命的一套糊弄過去,如此到了第三年,眼看謊言要被拆穿,三全打算如法炮制,再拖個三年,不想偶然的一次紅迦在給後宮貴人送衣裳的路上,竟然再次遇見當年的九五之尊。
沒有多久,紅迦被迎了回去。
大監十分高興,直說三全運道好,他們就要跟着紅迦雞犬升天了,誰知等啊等,卻等來紅迦暴斃的消息。
等到三全找過去,人已被一張草席裹着扔進護城河。
當年老宮人的提醒回響在三全耳畔,三全感到怒不可遏,爲什麽?爲什麽明明已經出了皇城,還是不能善終?直到那一刻,三全真正地意識到,問題不在皇城内外,問題隻在他們身上。
因爲他們太低賤了,所以有些東西是他們一輩子也消受不起的,誠如當年那套席面,亦如今日皇帝的恩寵。可是就這樣認輸了嗎?要一輩子像條狗一樣在浣衣局等死嗎?
三全不甘。
這一次不論誰來遊說,三全都鐵了心要回到皇城,爲自己,也爲紅迦争一口氣。後來還真讓他等到一個機會,也是大監被纏磨地沒了法子,各種托關系好不容易才打聽到的,就說司禮監那位想收個幹兒子。
在司禮監謀事的還能缺幹兒子?大監一言難盡,隻說前頭已有十八個,死了不少老個,剩下的要麽得到重用在外朝走動,要麽熬出了頭自立門戶。
總而言之,這個“小十九”是個極其險要的位子,沒有足夠膽量的,還是不要上了。
三全從大監的欲言又止中,約莫懂了“險要”的意思,想來那位司禮監秉筆太監是個不好相與的,可既然要往上爬,一步登天當然再好不過,于是三全毅然決然地迎了上去。
在一個飄雪的冬日,經過九重宮阙,三全重新回到那個人人豔羨的、貴不可言的地方。
他被領路的太監帶到安乾的屋子,那屋子萦繞着化不開的腐臭氣息,難聞地令人作嘔,三全極力忍住了,躬身上前給安乾磕頭。
許久,座上遞來一隻粗糙老邁的手,挑起三全的下巴。
一雙渾濁的眼睛在三全身上來回掃視,盯得人渾身發麻,皮膚顫栗。三全垂着眼眸,強忍胸腔翻覆的惡心,咬緊牙關,擡起頭沖老太監擠出一絲微笑。
三全長開了,面皮子雖嫩,卻是難得的好顔色。老太監一愣,繼而笑道:“是個不錯的孩子,今晚就留在我屋裏吧。”
那一夜,三全不知自己是怎麽過來的。
他無數次閉上眼睛,祈禱天快點亮起來,可老天黑壓壓的,四面窗戶都蒙着黑布,屋内燃着香,直讓他喘不上氣來。
他默默流着眼淚,将自己徹底抛入不可追的過去。那一段短暫的過去,是他一生難以忘懷的時光,就着火燭,從早到晚,日日夜夜,紅迦爲他上藥,紅迦幫他擦汗,紅迦給他捏雪人,紅迦照顧發燒的他,紅迦笑着和他說,我叫阿圓,圓滿的圓,你可以叫我阿圓姐姐……
阿圓姐姐。
憑着一聲聲在心底的呼喚,三全熬過了那一夜。
後來,三全成爲了安十九。
再後來,安十九查到紅迦暴斃的始末,将參與此中的人一個個除掉。被安乾發現後,安乾非但沒有責怪他,還很欣賞他的殺伐。
安乾對安十九說:“你很幸運,有機會坐上食案。”
他的潛台詞是這份幸運是他給予的,可一個已經換了位置的人,還會再緬懷曾經在食單上我爲魚肉的日子嗎?安十九反問他:“我可以一直這樣嗎?”
安乾驚訝于少年人的貪心與野心,“那你得努力不讓自己掉下桌。”
掉下桌,就會成爲紅迦。
安十九不想落得和紅迦一樣的下場。
于是他拼了命地在吃人不吐骨頭的皇城裏過活,他活着活着,他也忘了和阿圓姐姐相依爲命的初始。
那時候的三全是崖縫裏長出的草。他知道自己命賤,不求富貴,隻求一個終老圓滿。
一個和阿圓姐姐的圓滿。
那個曾經讓他困惑不解卻感到溫暖的東西,他後來才慢慢品出味來,可惜阿圓沒了,三全就死了,安十九不與人共富貴,也不再需要圓滿。
那個東西,他得不到,也不想要。
不過,老天爺怎會讓人如願呢?父母把他賣掉了,他恨死他們的時候,遇見了阿圓姐姐。阿圓姐姐死了,他恨死這個世道的時候,又遇見了梁佩秋。
那幫人,那幫有情義的人,那幫堅守着公正與清白的人,當真愚昧!
安十九厭惡他們。
可他也終于明白,他一輩子也擺脫不了對那個東西的渴望。三全想要被愛,三全也想要愛,浣衣局的那幾年,就是三全的一生了。
至于安十九,安十九早就死了。
在那個飄雪的冬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