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梁佩秋說出那句話後,徐忠以爲耳朵出了錯,手指顫顫巍巍撫了下耳廓,想朝梁佩秋走近一些,聽得清楚一點,誰知腿剛邁出,一陣猛烈的哆嗦,人直直往後仰去。
“你、你說什麽?”
還需梁佩秋再次重複嗎?她帶着一股決絕,望進徐忠心底,徐忠腫脹的眼便一點點蓄滿淚水。一旁的阿鹞死死捂着嘴巴,面上欣喜與灰滅共現。
不如不叫他們知道好了,不如就讓他死在那一場大火中好了,勝過千萬次的起念,又再凋謝。
爲何如此?
爲何天意如此弄人?
倘或周齊光是徐稚柳,誰還能說得出那句“死得極好”?便一直将其看作眼中釘的王雲仙,都忍不住痛罵出聲,他媽的老天爺到底在耍誰!
太憋屈了!
豈有此理!
好在沒有多久,一道比周齊光更适合的東風送到了他們面前。那是徐稚柳在随孫旻外出巡視後才真正發出去的人手,對方幸不辱命,爲他們帶回了幾個人。
一對年輕夫妻,一個尚在襁褓中的嬰孩,還有一名老婦。
說是老婦,其實對方也就四十多歲,因多年勞作辛苦,臉上布滿風霜,看着才比實際年齡大了不少。
他們一路被套住腦袋堵住口舌,随馬車颠簸了數日,最終經過七繞八拐來到一處宅院,遠遠地聽到人聲遠去了,才被摘下蒙頭黑巾。
好在此時夜已深沉,沒什麽強光照射,眼睛很快就适應了環境,随之看清面前的人。
這些人都是陌生面孔,老婦一一掃過,一個都不認識,唯在看到主座上的徐忠時,膝蓋一軟,下意識伏倒在地。
徐忠在對上老婦的正臉時也震住了,随後望向老婦旁邊的年輕男子,極力回想了一番,半信半疑道:“張氏?”
老婦見他認出自己,更是抖如篩糠,嗫嚅着想應又不敢應。
這副反應,這番出現在此,指向性過于明确,徐忠突然看向梁佩秋。梁佩秋微微點頭,表示他猜得沒錯,就是他想的那個意思。
徐忠一個暴怒,猛的起身,身形劇烈搖晃了幾下,不等阿鹞過來攙扶,就又跌坐回去。怔愣了不知多久,他從唇邊緩緩吐出兩個字:“張磊?”
他凄然一笑,似恍然大悟,“我那家賊,竟是張磊!”
不錯,眼前的婦人就是張磊發妻,年輕夫妻是他們的兒子兒媳,嬰兒則是張磊的金孫。
那嬰孩原還好奇地轉着眼珠子,四處張望,忽然聽到一道震天響的拍案聲,小臉一皺,當即嚎哭起來。那聲音一點不比徐忠的叫罵弱,連哭帶喘,直要掀翻屋頂。
年輕女子不知家裏惹了什麽人,端看徐忠通身氣派,左右人等皆是華服,料想這回定是大麻煩,抱着孩子不停求饒。她的丈夫被她拉扯着跪在一旁,始終一聲不吭。
待到衆人情緒都稍稍平複,梁佩秋才走向婦人,問道:“可知你丈夫在徐家都做了什麽?”
老婦頭搖成撥浪鼓,連說不知。
“他在窯口這些年,我一直帶着孩子住在鄉下,兩地分居,聚少離多,一年也見不上兩三回。開始幾年還好些,到後面他越來越忙,兩三年也見不上一回,要不是逢年過節老鄉會替他捎帶些銀錢和布匹回來,我都以爲他死在了外頭。
我兒從小到大都是我一人照料,娶妻生子這麽大的事他也沒露個臉,不怕說句實話,兒子心中有怨,早不肯認他那個爹,這些年幾乎和他斷了來往,哪裏知道他做了什麽?”
若非早年随張磊去過一次湖田窯,她哪裏認得出徐忠?
她轉頭向徐忠磕頭,“大老爺,若他犯了什麽錯,您盡管處置,隻孩子們都是無辜的。我們什麽都不知道,求求您放過我們。”
她說得情真意切,哭得又極爲傷心,和兒媳挨在一起皆是驚惶模樣,顯然一路過來吃了不少苦頭。
徐忠不免氣消了幾分,又覺他們被張磊牽連,實在無辜,才要開口,就聽梁佩秋道:“你們上次聯系是什麽時候?”
老婦哭聲略頓,想了想含糊着回答:“有些時日了,我記不清了,約莫、約莫一年前?”
“所謂何事?”
“也沒什麽,還是老樣子,給了些銀錢,叫我給兒子修葺新房。”
“你騙人!”
這回不待梁佩秋再問,阿鹞先沖了出來:“明明就在今年初,我還瞧見時年替張磊跑腿,往家裏送東西,米面糧油應有盡有,還有虎頭鞋撥浪鼓之類的小孩玩意。東西随商隊貨運一起出發,占了足足小半車空間。”
那會兒她還和時年感慨,張磊擔着湖田窯大小事務,委實操勞,連回鄉看看妻兒都抽不出空來。事後想想仍感虧欠,便向張磊提議,将其一家老小接到景德鎮生活。
張磊說他們習慣了鄉下日子,到城裏難免不适應,一再推拒,她這才沒有勉強。
“明明才半年過去,怎會記不清楚?”
聽阿鹞這麽說,張氏兒媳一臉驚訝,詢問婆母:“什麽米面,我爲何沒有見過?”又看向旁邊的丈夫,“你不是說,虎頭鞋和撥浪鼓是你托人帶回來的嗎?”
見兩人都支吾着說不出話來,兒媳似乎明白了什麽,臉色突的漲紅:“你們在防着我!”
“不是不是。”張氏趕緊安撫,“我們不是防你,實在是……”
實在是什麽,張氏一時想不出來,舌頭打結,求助似的看了眼兒子。張氏兒子沉着臉,面上飛快閃過一抹狠厲,起身打斷道:“你們究竟想問什麽?”
梁佩秋從他進門那一刻就一直盯着他,顯見這個年輕男子,才是家裏真正做主的那個人。
“張磊托人帶東西回鄉的地址,和你們如今生活的地方隔了好幾座山頭,差了幾十裏地,想必是他授意你們躲起來的吧?”
“山上人煙少,我們喜歡清淨才住到那裏去,沒什麽躲避一說。”
“那你們什麽時候搬到山上去住的?”梁佩秋補充道,“不要撒謊,既然能找到你們,打聽到你們何時搬家,自然也不困難。”
張氏兒子氣堵了下,偏過頭去:“萬慶十一年吧。”
“幾月?”
“我記不清了,大概是秋天。”
梁佩秋揚眉,轉問張氏兒媳:“你說呢?”
張氏趕緊阻攔:“她那時還沒嫁進來,不知道。”
“誰說我不知道?”張氏兒媳算看明白了,這對母子當真藏了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被人家找上門來還死鴨子嘴硬,“你們家明明就是十二年開春搬去山上的。”
她并不知道湖田窯有位少東家死在了萬慶十一年年尾的那個冬天,那時候待嫁的自己,正欣喜等着次年春成爲新婦。誰知剛進門就被婆母丈夫哄着上了山,一年到頭吃不上幾回精細面,那日子過得怎一個清貧可言?
直到今天她才知道,原來她遠在景德鎮的公公每年都有往家裏寄東西,可他們卻告訴他,那是個負心漢,早就死在了外頭。不僅如此,鄉鄰們也都這麽認爲。
他們一邊和公公聯系,一邊說公公死了,要說這裏頭沒有古怪,鬼都不信!
“說什麽搬去山上沒有鄰裏打擾,日子更清淨,我呸,可是幹了什麽虧心事吧?”
如此,梁佩秋基本可以确定,就是張磊無疑。
原先她還怕猜錯怕誤會了他,可張氏母子的反應明顯不對勁,偏巧新婦剛進門就急着搬家,時間點恰是徐稚柳死後,不是做賊心虛是什麽?
梁佩秋隻覺疲憊,無力再作周旋,開門見山道:“說吧,張磊有沒有什麽東西交由你們保管?”
雲水間堂屋不大,隻一盞燈,偶有涼風穿堂,火舌搖曳,仿佛能照見屋壁上的鬼影。她負手立在門廳下,面容白淨,五官秀雅,看似平和,眉宇間卻蘊藏鋒芒。
比起徐忠的一目了然,此人更加深不可測,叫張氏母子不敢小瞧。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也罷,沒有也沒關系。”
張氏眼神微閃間,就聽她又說了一句,“拿你們威脅他足夠了。”
張氏兒子立刻警惕發問:“你要做什麽?”
“張磊賣主求榮,緻東家遭人迫害,死于火海……你們可知被大火活活燒死是怎樣的滋味?”梁佩秋一步步走近他們,步伐輕緩,語調溫吞,“你們,或是張磊,總要有人嘗嘗那樣的滋味,我才能解氣。”
“你你你你,你敢?”
“都綁了你們過來,還有什麽好怕的?況且你們住在深山,死了也沒人知道。”梁佩秋彎唇淺笑,目光在張家四口人身上挨個逡巡,最後問老婦,“你來決定好了,先燒兒子,還是孫子?”
老婦痛哭起來,手心手背都是肉,哪裏舍得?那兒媳就不一樣了,她跳起來罵道:“他們什麽都瞞着我,我真的什麽都不知道,要殺就殺他們!”
說着,她忙将孩子襁褓掀開,從裏面抽出一個信封,裏面鼓鼓囊囊塞了許多東西。
她像扔燙手山芋一樣扔給梁佩秋,“我、我不識字,不知道裏面是什麽,孩子出生時就一直随身攜帶,我想丢掉他們都不讓,還威脅我不好好保管,全家都要倒黴,我想,這應該是重要的東西吧?”
“你個瘋婦,誰準你拿出來,想死是不是?”
張氏兒子見狀去搶,剛一上前,就被王雲仙踹中膝蓋。他疼得往前一栽,把氣都撒到妻子身上,“他也就是吓唬吓唬我們,哪來的膽子殺人!你沒腦子嗎,人家說什麽都信,被你害死了,你個賤婦!”
那妻子也是潑辣性子,反唇相譏道:“你有什麽臉罵我?你們一家子幹了那樣的黑心事,不說向青天大老爺認罪,還拿着髒錢娶兒媳過日子,我倒了八輩子黴才嫁到你家!這事要換成我,早就天天做噩夢把自己吓死了,你們倒好,口口聲聲大孫子有多寶貝,結果就把髒貨放孩子襁褓,打量人家不會向孩子下手嗎?你們怎麽敢?怎麽敢!都這麽惡毒地對我孩子了,我還管你們死活幹什麽!”
夫妻倆就這麽撕扯起來,王雲仙在旁邊看着,時不時拉個偏架,狠揍了張氏兒子一頓。張氏看兒子被人欺負,也撲過去糾纏,場面一度混亂起來。
梁佩秋對此充耳不聞,小心翼翼地拆開信封。裏面是一沓約有指甲蓋厚的信件,其中大部分都是徐稚柳和夏瑛的密信。
看着上面遒勁有力的字迹,久違而熟悉的感覺逐漸盈滿心田,梁佩秋的眼圈再次紅了。
也是到這時候,他們才窺探到事情原原本本的真相。
多年以前,一個少年背負着血海深仇從瑤裏來到景德鎮。當他被人嘲笑是鄉下過來打秋風的窮親戚時,一個原本還隻是管家身邊長随的中年男子對他施以了援手。
少年無依無靠,飽受欺淩,中年男子見他伶仃,多有照拂,不僅爲他留飯、上藥,還悉心教授他随管家出入窯口接觸的事務。
之後的那些年,随着少年一日日長大,叔父不曾看到的每個角落,都有男子的目光。或溫言,或沉默,或歎惱,或失意,男子的每副面孔都流淌在少年心中。
待到少年羽翼豐滿,第一件事就是從叔父那裏,把男子要到身邊,委以重任。
少年以爲,父親之後,世上再也不會有人比過那個男子。
他自問早慧,寄人籬下,多年汲營,少有對一個人全然信任的時候,便是徐忠,也止于叔父耳,可對那個男子,他交付了所有的真心與赤誠,卻沒想到至親舉刀,刀刀絕情。
無他,隻因男子對他所有的好,都是做戲。
從頭到尾張磊都是孫旻的人。
不知是爲了自保還是陳罪,張磊将全部過程都寫了下來。原來孫旻早知徐稚柳于大龍缸的籌謀,沒有阻攔,是想借徐稚柳實現對安十九的制衡。
直到徐稚柳開始調查文定窯雪花銀一案,并将徐有容案聯系到一起,自以爲掌控全局的孫旻,終于有了波動。
當年徐有容在公堂上被屈打成招時,孫旻就在外面圍觀人群中,他目睹了徐有容從萬人追捧到萬人唾棄,親手将他踩陷在塵泥中,多年屈人下的不甘與憤懑才稍有平反,也在那時,他看到了少年,以及少年身上與自己相似的不甘與憤懑。
想過動手的,多少留了點情,可又怕留成後患,左右思量,最後也隻是在少年身邊安插個眼線。
沒想到眼線會帶來那樣的消息。
“早知他有其父之風,當初就不該手軟。也罷,既他找死,就送他一程。”
在當時,遠有比孫旻更想徐稚柳死的人,于是,幾封密信和一枚玉扣同時送到安十九手上。
從始至終孫旻沒有出手,僅作壁上觀,借刀殺人,就一步到位。
徐稚柳難道沒有想過嗎?每每在被火舌吞噬的夢境中,他總是大喊一個人的名字。他試圖叫那人聽見,好來救救自己,可他喊破了嗓子那人也沒出現。
去哪了呢?怎可能有人在湖田窯無聲無息将他殺害?一定有内鬼不是嗎?
怎會是他呢?
怎麽可能是他!
那是他視若父親的人啊!
十多年的孺慕以望,像走馬燈一幕幕在腦海中回閃,愛的,恨的,濃烈的,辛酸的,等待和無望,交織着、拉扯着,将他撕碎又重組,一次次,又一遍遍,直到煙花消失不見,他與人世終而茕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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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别的,有了和夏瑛的通信,至少可以洗刷徐稚柳媚谄太監的冤屈了吧?阿鹞率先想到這個,止不住高興地拉着梁佩秋袖子晃了晃。
可随之想到什麽,她臉色又是一變,“這幾天家裏動靜不小,别的人或許沒什麽知覺,可如果是張磊,恐怕……恐怕瞞不過他。”
自打知道家裏有鬼,她和徐忠就一直格外小心。爲防拖累無辜,此事就連時年都蒙在鼓裏,可張磊不一樣,徐稚柳對他的倚重所有人都看在眼裏,徐忠爲此還拈酸過幾回。
任憑他們把家裏的鬼篩了一輪又一輪,愣是沒懷疑過張磊一點!
“這事不怪你。”
沒有告訴徐忠和阿鹞,就是怕他們露出馬腳,反倒惹張磊懷疑,“是我大意了,前次去找徐叔時,應該提醒你們的。”
阿鹞也歎:“日防夜防,家賊難防,何況是他,哪裏防得住?”
好在徐稚柳發出去的人,回來得及時,既已有了确鑿證據,足以捏住張磊命門,還等什麽?
梁佩秋和徐鹞四目交接,心領神會。
也不作僞裝了,兩人立刻殺回湖田窯,不想被門房告知,張磊不在府内,不久前才剛出門。
問去哪裏,門房呆呆搖頭。
他哪裏敢問大總管的去向?可看自家姑奶奶一臉焦急,他還是努力回想了下,遲疑着道:“好似、好似是去李家茭草行吧?”
阿鹞怒瞪他:“你方才不是說不知?”
門房抓耳撓腮:“我也是聽說的,李家頭不小心摔了一跤,茭好的幾摞大瓷碗都碎了,叫人過來問怎麽辦,說下午就要上船,那我想着,張總管出門應該就是辦這事吧。”
梁佩秋問:“他一個人?”
門房點頭:“對。”又搖頭,“不對不對,後來時年好像也跟去了。”
“時年?”
“嗯嗯,大總管剛出門,他就跟着出門了,瞧着往一個方向去,但兩人沒一起走。”
梁佩秋突然有股不詳的預感,喉嚨發緊:“張磊身上可有行囊?”
這回門房沒猶豫,用力點頭,還用手比劃了下:“這麽大一個包袱!”
梁佩秋臉色頓沉。
估摸張磊察覺到什麽,趁着今兒徐忠徐鹞都不在家,打算潛逃,而時年很可能發現了什麽。
她對阿鹞說:“帶上所有人,立刻去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