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的店鋪大多都關了門,少有膽子大的也隻做半天生意,天色一黑,所有人自發“睡下”,方圓百裏猶如一片死城,沒有一點燈火,就連小孩夜啼也奇異地消失了。
這個時候還敢在外頭晃蕩的,唯有那真正的過街老鼠。
安十九欣慰于老百姓的識趣,懂得自己藏好,就是不給他添麻煩,否則撞見不該見的場面,還反過來怪他濫殺無辜。
眼下流匪将出路一堵,暴露在外的就是整個大後方。若要借流匪出力,掃平孫旻一行,那麽必須保證後方沒有援軍。
以他對饒州府知府的了解,那是一個十足的膽小鬼和窩囊廢,随便叫人傳個話過去,就能把對方忽悠地團團轉,完全不足爲懼,剩下的便是孫旻暫且安置在浮梁縣衙的人。
這波人距桃花鎮最近,來得也會更快,必須要處理幹淨。
安十九人手不多,不敢強來,隻能智取。奈何他豢養的府兵大多來路不純,瞧着就流裏流氣,不容易讓人相信。
安十九好賴說了一通才打消對方疑慮,對方也知道京城那位大太監倒台了,這位正急于尋找新靠山,在收過沉甸甸的好處後,勉強容他在隊伍裏安置,一路同行。
安十九抱拳感激,轉過身露出獠牙,笑意森寒。
當晚,趁着對方群龍無首秩序散亂之際,安十九的人在飯食裏下藥。不出半柱香,孫旻留作後手的近百十号人就這麽不費吹灰之力地倒下了。
那領頭之人咽氣之前眼珠子瞪得死大,似沒想到安十九會膽大到毒殺當朝官員,安十九則頗有興緻地把玩先前塞給他的好處,随手揚起錢袋子,任裏面的金葉子天女散花般飛向手下,爾後踏着屍山打開門。
不想一擡頭,對上一張閻王般冷肅的面孔。
安十九怎麽也沒想到已經調去戍邊的吳寅,竟會殺個回馬槍。
他愣了一息,随後爲自己辯駁,言說和他們一樣來晚了一步,然而身後正在搶金葉子的手下,無疑出賣了他四處漏風的說辭。
慌亂中他不得不先行逃竄保命,好在吳寅沒有窮追,留下一行人清理現場,其餘大批人馬繼續向北趕去桃花鎮。
隻是,這麽多雙眼睛都看到了,他與流匪勾結加害朝廷命官,當屬亂臣賊子,萬箭穿心死不足惜。
怎麽辦?
奔襲在山路上,望着黑天零散幾顆星,想到離開前的豪言壯志,安十九忍不住紅了眼眶。
老天爲何總如此待他?!
身後一幫大老粗看着獨坐在馬背上笑得幾近瘋癫的主子,汗毛一根根豎了起來,不由地在心裏痛罵那個出自巡檢司的程咬金,好死不死在他們殺人的半路出現,不僅打破了他們全盤計劃,是否還将他徹底逼上了絕路?
想到這裏,他們不禁爲前路迷茫起來。
其中矮個子的護衛最得安十九信重,一路過來,府兵們也皆聽他命令行事,不敢把壓力給到主子,隻能悄摸摸用眼神詢問領頭。
矮個子護衛視若罔聞。
其實他早就知道了,當初在安慶窯殺害他弟弟的乃是吳寅與新官。查了新官那麽久,豈會不知他是個冒牌貨?此事一旦捅出去,新官和吳寅一家必死無疑。
他隻是不解,爲何大人遲遲沒有出手?
他究竟在等什麽?亦或,他究竟還奢望什麽?
今日若沒被吳寅撞個正着也就算了,既然身份暴露,也沒什麽好怕的了。思及此,矮個子護衛招招手,身後靠近一人。
他傾身過去,附在對方耳畔嘴唇輕啓。不知說了什麽,對方面露訝色,旋即快馬而去。
而安十九呢,揮劍劈砍着眼前的荊棘,發洩這一生如闖關般重重失敗的憤怒和失意,從始至終都沒有發現有人離開了隊伍。
而此時随着天際露白,吳寅離桃花鎮也越來越近了。興許風餐露宿連日趕路染了風寒,走到半路他打了好幾個噴嚏。
哪能想到有人背後罵他呢?他吸了吸鼻子,渾不在意地夾緊馬腹,終于在距離桃花村外十幾裏的一處淺灘發現打鬥痕迹。
循着痕迹追蹤過去,恰見孫旻被合圍至斷崖邊,此時孫旻孤立無援,身邊已沒了任何幫手。千鈞一發之際,一支利箭破空而去,正中秦方虎後頸。
秦方虎倒下之際仍在笑罵:“非我不濟,實乃你狗官命大!有本事等十八年後,老子又是一條好漢!”
不知是被吓的還是被吼的,秦方虎說完,孫旻就力竭倒在了崖邊。
他沒想到吳寅會救他,但凡他的箭偏移半寸,動作慢上一步,今日他就可能赴黃泉了,然而吳寅并未和他多話,迅速問明情況後就帶人沖向了峽谷。
事後吳寅無數次地問自己,倘若早知因那所謂爲官之道而摒棄私心,會使自己錯過救徐稚柳的那萬萬萬分之一機會的話,他還會做同樣的選擇嗎?
答案是不會,他絕不會舍徐稚柳而救孫旻。
因爲在那之後不久,當他深入峽谷腹地,循着成灘血迹,屍體,斷裂的兵器一路至深處,始終沒有發現徐稚柳的蹤影時,他就已經後悔了。
他頹然地跪倒在地,任由積壓已久的憋屈煩悶不得志等種種情緒,随着嘶吼穿破峽谷。
想到與徐稚柳最後一次見面,那一晚他多少帶着幾分對他的失望和不解,爲的是什麽?就爲徐稚柳一時心慈手軟,沒有追殺居九至絕路嗎?可是……可是他連孫旻都救了,徐稚柳豈會不救王雲仙?
他爲何要救孫旻?是因爲那麽多人看着,他怕解釋不清嗎?不是,是因爲他始終記得徐稚柳那句話,“如果正義、真相,你我的生死,政治的清明,需要良民犧牲作爲代價,那這樣的正義是恥辱的,這樣的真相是羸弱的,這樣的政治是會消失的。”
那樣一個少年人,幾經生死,大起大落,仍至潔明亮。縱然孫旻絕不是良民,吳寅也絕不能使他努力想要守護的正義、真相和政治被打破。
他說過的,隻要志不死,奸佞必除,他等着那一天,可那個家夥,難道就這樣失約了嗎?
不久,消息傳回景德鎮。
都說人不可能憑空消失,那樣大一個峽谷,什麽情況不會有?要麽掉到哪裏去了,要麽被野獸吃了,無論哪個,生還的可能性都微乎其微。
茶館裏酒樓裏百姓們說得有鼻子有眼,仿佛親眼看到那天的場面,一傳十十傳百的,久而久之猜測變成了事實——上任僅一年多的浮梁縣令周齊光,死了。
“居然又死了一個浮梁縣令?那位子不會有什麽髒東西在作祟吧?怎好端端的之前都沒事,一坐上那位子就出事,當真晦氣!”
“你真敢說呀,其實我也想過這個問題,自楊公之後,夏瑛,張文思,周齊光三人接連出事,雖然死法各有不同,但相隔時間之近,實在過于離奇巧合。”
“無獨有偶,可一不可再,這麽多個還能是巧合?年年都有鬧鬼的事,敢鬧到當官的頭上,還是頭一回。”
“那什麽,何以楊公能僥幸逃過一劫?”
“有沒有一種可能,楊公性子溫和,沒有威脅到某些人利益,所以命大活了下來?”
“狐狸大王也太猖狂了吧!他眼裏還有王法嗎?”
“我可沒說某些人就是狐狸大王啊!”
“我呸,你這話和直說有什麽區别?整個景德鎮除了他,還有誰敢拿當官的開刀?所謂一山不容二虎,縣令和陶官向來隻有一個能稱王。”
“周大人推行新政,成立陶業監察會,還請回最爲公正的楊公主持監察,一上來就滅了三窯九會……你們說說,多好的青天大老爺,怎就叫天殺的賊匪害了!”
“不是說北地鬧匪患嗎?怎麽跑到咱地界來了?”
“還不都是太監還害的!你們還不知道嗎?眼下饒州府都傳遍了,狐狸大王要反,和流匪勾結上了,前而出城殺了上面好些人!”
“不會吧?他爲何要反?”
“世道太亂了呗!這年頭誰有點實力不想自立山頭?”
“你的意思是,那流匪是他故意招來的?那周大人究竟是被流匪害的,還是他害的?”
“一丘之貉有甚區别!”
“這殺千刀的太監啊,咱們好不容易太平幾年,難道又要亂了嗎?這日子還能不能過了!”
“過個屁,他要真敢反,我們就反他!”
在沸反盈天的民議中,一場運動悄然開始。對于将要揭竿舉事的義軍而言,縣官周齊光之死可謂讨伐太監的絕妙東風,絕不能錯過。
然而,所有人等了又等,始終沒等到風火神廟再唱《打漁殺家》,什麽意思?連徐忠都坐不住,親自上門來問,梁佩秋不知該如何解釋,唯一個字——等。
當年憑着《打漁殺家》,徐稚柳撕開了官民之間那一張搖搖欲墜的虛僞和平的面紗。時隔多年,哪怕物是人非,斯人已逝,他們仍舊要踩着同一人的血肉之軀,将民權捍衛到底。
每日閉上眼,梁佩秋耳邊充斥的皆是義軍們憤慨之言。
“安狗魚肉鄉裏,禍害百姓,死不足惜!”
“自他到任,景德鎮就一片烏煙瘴氣,他擅自改建,緻我兄長死在河灘下,此仇不報,誓不瞑目!”
“他手下擄了我未過門的妻子,送給那好色成性的徐大仁,可憐我那小媳婦懷胎十月難産而死,孩子竟被他們随便丢棄在城郊亂葬崗上,生生哭了一夜哭死了!這幫吃老百姓肉喝老百姓血的家夥,我必要将他們千刀萬剮!”
“若非安狗,我母親何至于爲那一厘不讓的勞資嘔血而亡?”
“還有我那不成器的弟弟,被逼得跳了江,至今還沒找到屍首!”
因事關重大,參與密會者隻有寥寥幾人,然他們的聲音卻有浩然成風之勢,足以将微不足道的民意送上九重雲霄。
徐忠勸道:“凡事都講求趁熱打鐵,安狗引狼入室,殘害忠良,周大人雖隻在任一年,但對景德鎮付出了許多,政績斐然,若能好好利用,必能一舉而成。梁佩秋,你究竟在等什麽?”
等什麽呢?等他的屍首,或一個确切的死訊?
“人總有私心,冒死聚在一起圖謀大業并不容易,甭看他們叫得兇,實則心裏都沒譜,有了眼下這絕佳的契機,原本隻三分勝算,添作七分。一鼓作氣,機不可失啊!”
徐忠不想說那樣的話,可他們心裏都很清楚,這個時候周齊光死了,死得極好!
鬥争本就要流血。
“周齊光是個好官,他的血不會白流。”徐忠說,“你還記得玫瑰和翡翠那兩塊稀世罕見的名釉料子嗎?這些日子經過反複試驗,已經燒制出來了,和你在宮中所見一樣。鈞窯名瓷再現江湖不是空談!那是周齊光送來的料子,我會昭告天下,爲他的死添一把火。”
梁佩秋忽而淚流滿面。
爲宋滅亡三百多年後罕見名瓷昙花再現的奇迹。
亦爲他的骨血。
“雖千萬人吾往矣。”
她真正體會到徐稚柳的心之所向,不管他此刻身在何處,是生是死,想必都很願意助他們一臂之力,可她還是不忍,不忍他的一生又一生,就這麽随意地在流言中蓋棺定論。
爲什麽徐稚柳總是這樣的死法?
爲什麽徐稚柳隻有死法,沒有活法?
憑什麽?
他爲景德鎮百姓和瓷業所做的一切,尚未大白于天下,憑什麽畫上句點?
她閉上眼,強忍胸腔滿溢的酸澀,可眼睛止住了,嘴角卻還是控制不住地顫抖,“可他不是周齊光,他是徐稚柳。”
他是世間絕無僅有的徐稚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