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實話,孫旻一開始也懷疑過,流匪乃徐稚柳憑空捏造,隻爲給他的死冠上一個不被人诟病的名頭。
可轉念一想,徐稚柳帶的人手比他還少,若當真如此,他完全可以在流匪殺自己之前,先殺了徐稚柳,而自己也未必一定會死。
那麽于徐稚柳而言,豈非傷敵一千自損八百?
當然,他絕對不會想到,徐稚柳的确有借流匪拖延他巡案時日的念頭,以便同船之人在景德鎮破舟北上。
然而徐稚柳也沒想到對方勢力之大,與吳寅信中所言差了不少。在桃花鎮外狹路相逢時,他着實吓了一跳,幸而孫旻爲了防範他,身邊帶的多是一等一的高手。
雙方第一次交手後,孫旻立刻派人去浮梁縣衙傳信,調度留在那裏的人手,徐稚柳則打算将桃花鎮的富戶大族們集結到一起,先征用他們的看家護院來協助守城,再征調鎮上的青壯男子一起加入圍剿流匪,不料對方再次突襲,将他們打得措手不及,直接失掉城池的倚仗,退守于峽谷内。
到了那裏,他和孫旻才意識到現實情況有多嚴峻。
一來對方打了中間時間差,爲的就是不讓他們有回到鎮子的機會,可見對方善于行軍,非普通流匪;二來對方人多勢衆,數量上勝了一大截,遠不是十幾個人可以對付的。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一點,他們被圍困的地界背靠天塹,從上往下看似巨型崖壁,深不見底,從下往上看則是陡峭群峰,高不可攀。
環顧四周,更像是一座密不透風的牢籠。牢籠直入雲端,深到一隻鳥都飛不出去。
他們當中身手最好的也隻能攀到半山腰,至于上面有沒有路根本無從知曉。進無路退被堵,似乎除了防守和等待,他們别無選擇。
如此三天後,在小範圍的幾波攻防試探當中,他們基本摸清對方的戰術,也摸透了峽谷地形。
“如果我所料不錯,應該就這一兩日,他們會大力反攻,将我們一舉拿下。”
耗死他們是不可能的,畢竟就在浮梁縣衙還駐紮着孫旻的上百人手,收到消息趕來也就兩三天腳程。
“那依你看,我們是先一步主動進攻,還是繼續防守?”
“我們三天沒有進食,本就人困馬乏,兼之勢力微弱,恐難以調動進攻的士氣。”徐稚柳在地上用卵石畫着什麽,随後指向一處,“我們唯一的優勢在這裏。”
雖然無路可退,但因峽谷幽深,有好幾面崖壁外窄内寬,有死角防線,敵人進攻時難于勘探和躲藏,一旦暴露,即在他們視線範圍内。若采用長距離遠射的方式,必能将他們一擊即中。
這幾天他們已趕制出不少簡易弩劍和彈弓,屆時令護衛藏于山壁間,至少能消耗部分兵力。
“伏擊點爲何設在此處?”
“前次幾次試探中,敵人也深入過峽谷,對裏面的地形算有了解。那人不是個莽夫,不會想不到我們利用地形優勢伏擊,是以在有限的人力和物力前提下,前面幾處山壁隻能佯戰,先斬對方士氣,再突然出擊,殺他們個始料未及。”
這大約是個狼來了的故事。
三次之後,任憑那幫流匪再大的興奮勁,也差不多被消耗光了,這時候打他們才是最好的時機。
“你可有想過,接連被捉弄後人會憤怒?”
“憤怒了才會出錯。”
“舍棄前面幾個作戰點,後面就離峽谷腹地更近了,到時候我們想退也沒有路退了。”
“正面交手絕無勝算,唯側面有一線生機。”
說到這裏,徐稚柳看向孫旻。某個瞬間,孫旻感覺那雙眼眸像極了一個人。不過很快,須知卡就收回了目光。
孫旻也猜到了他的意圖:“你的意思是,利用他們的憤怒打亂陣型,一波人馬誘敵深入,其餘人等則反向突圍。”
“不錯。”
他們與敵人兵力懸殊,不可能靠伏擊取勝,越到峽谷深處越沒有勝算,唯一的機會就是在敵人被打亂的瞬間,嘗試反向突圍,離開峽谷。
爲了加大赢面,需得舍棄一撥人,轉移火力。那麽,誰留下誘敵?誰率先突圍?
此乃生死存亡的關鍵時刻,需要絕對的信任與配合,誰也不能倒戈相向,否則必死無疑。話說到這裏,兩人都沉默了。
此時此刻他們還不知道,外頭除了流匪,另有他人想要買他們命。此人已大馬金刀,伏擊于援軍必經之處。
過了不知多久,似乎是覺得冷,孫旻向火堆裏添上一根木柴。風順勢而起,卷着火星飛濺到眼前,徐稚柳下意識往後退了退。
孫旻漆黑的眸子一緊,定睛看去,對面之人露在外面的皮膚看起來完整無暇,并無什麽燒傷疤痕。他自覺風聲鶴唳,疑心過了頭。
也是,死了不知多少年的人,怎會還活着?
他平複了些許才開口問道:“你怕火?”
徐稚柳沒錯過孫旻方才的打量,嘴角扯出一絲嘲弄:“這時候還要彼此試探和懷疑的話,我看還是趁早放棄,投降好了。”
孫旻知道他說的氣話,即便詐降,也不能輕易爲之,否則傳出去怎麽見人?對方也不是好糊弄的。
他轉移話題道:“你讀過兵書?”
徐稚柳也不抓着不放,回道:“略知一二。”
他和吳寅偶爾對弈,吳寅常就棋面和他讨論兵法,講述前人制勝之術。吳寅本想靠下棋鍛煉自己排兵布陣的能力,然于實戰總覺腦子不夠用,往往還沒走兩步棋就被徐稚柳看破心思。
爲此吳寅總說,他若帶兵打仗,也必是一把好手。
古來當武将的文官确實不少,傑出者如開國名臣劉伯溫、宋景濂等,哪個不是既擅詩書,又懂天文兵法的高手?可惜了,徐稚柳可以是周齊光,周齊光卻不能是徐稚柳。
這輩子他既做不了文臣,更當不了武将。他的夢早在父親遭人構陷、含冤蒙難的那一天就全碎了。
“你年紀尚輕,學識不淺,師從何人?”
“我父親。”
“哦?我倒不知朝中還有這麽一位能人,他叫什麽?”
“他死了。”徐稚柳說,“他被他曾經的摯友所害。”
孫旻一怔,才要說什麽,被徐稚柳打斷,“你不用拐彎抹角,我知道你想打探什麽,無非是我究竟與誰合謀,欲行何事?”
孫旻揚眉,爲其機敏叫好的同時,也感到幾分惋惜:“你有此本領,何必屈居于人下?不如追随我幹一番事業?”
“追随你,豈非屈居于你之下?”他有凜然傲骨,亦不乏淩人氣勢,“何況,你所謂的事業,不就是如蟻附膻,橫征暴斂?”
此話一出,孫旻身後十數個護衛齊齊亮刀!徐稚柳方殺手也快如閃電,左右開弓,與對方形成合圍的對峙局面。
一時之間雙方氣氛僵持,唯火堆旁兩道影子巋然不動,執笑淡然。
許久,透過那張面龐,孫旻想起一個久違的故人。他們長得并不相似,可方才極爲短瞬的對視中,徐稚柳如山海般甯靜的眼眸,随性的姿态和内藏的氣華,與那故人簡直如出一轍。
他的心神不由地晃了晃。
這已是他今晚第二次想起那家人了,不管父親還是兒子,一度都曾讓他如鲠在喉,非拔除不可。縱然惋惜,若不能爲己所用,也隻能除之。
想到這裏孫旻有了決定,此夜話談也到了收尾時刻。
“既然如此,我不勉強你,先渡過眼前難關要緊。明日若那流匪來襲,我會盡力突圍爲你殺出一條血路。”
他這麽說,即做了選擇。
徐稚柳并不意外這個結果,向外突圍尚有一線生機,被堵死在峽谷裏可就說不好了。
可他有的選嗎?
他隻帶了幾個人,根本不是孫旻的對手,若非孫旻仰仗他這幾個人壯大逃脫的可能性,根本不會與他多話。他當然也可以不同意,不過爲防遭到背叛,孫旻定會現在就殺了他,事後拉流匪墊背,誰也說不出個不字。
是以,沒有任何談判資本的他,隻能當那個誘敵深入的餌。
以峽谷易守難攻的地勢來看,對方多半會在白天進攻,一天裏最好的殺人時機就是熹微時分,敵人尚在睡夢當中,微亮從地平線躍出的一瞬,刀光與陽光并行于人間。
于是這一夜的後來,誰都沒有真正睡去,看似閉眼養精蓄銳,實在已将警備拉到最高。
黎明比他們想象的來得早一點,比起從未上過戰場的精銳部隊,殺手們對于遠方的動靜向來有着更爲強烈的直覺。
在聽到地表發出輕微震動的第一時間,殺手做了一個手勢,雙方人馬立刻屏息噤聲,盡量将身體貼近山壁,與山巒合爲一體。
打前鋒的人早已準備就緒,随着一記響哨,敵人試圖遮掩行迹、匍匐前近的戰術被識破,人群中不知是誰先啐罵了一句“幹他娘的”,随之而起明顯的兵戈碰撞聲。
須臾之間,隆隆馬蹄愈發響亮,奔踏在峽谷之間,随着地勢的延伸,引發地動山搖的動靜。
徐稚柳與孫旻各執一面山壁,隔着缭繞在山頭的朦胧白霧遙遙對視,彼此心知肚明,敵人的耐心被消耗殆盡憤怒揮刀的那一刻,才是他們較量真正的開始。
在那之後,無關身份,生死不論。
赢者定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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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夜景德鎮飄起了雨。
梁佩秋在檐下望着雨,雨絲密密匝匝地裹纏心口。她掌間捏着一封信,正是方才吳寅托人送來的,其實午間派去浮梁縣衙打探的人回來,已經向她說明了情況。
流匪來勢洶洶,徐稚柳和孫旻被困桃花鎮,情況不妙。吳寅說早就飛鴿給徐稚柳告知此事,不知他爲何還要出城,問她是否另有打算?
她心裏一團亂麻,哪裏想到徐稚柳竟會冒險利用流匪拖住孫旻。除了居九和觀音瓷,他從沒說過流匪一事!
可惡,梁佩秋恨恨地罵了那人一句。她不敢想任何壞的結果,隻想着等他回來,如何叫他好看!
她想了千百種方式,想着想着,還是回到了眼前。
昨日觀音瓷已快馬送去京城。這次沒走水路,就是怕路上耽擱誤了吉時。大總管言之鑿鑿,說是用了最快的飛馬令,十日之内必達皇宮。
那麽,接下來她能做什麽?
她還能爲他做些什麽?
梁佩秋不停地想,不停地想,想了幾近大半夜,又止不住地咳嗽。用帕子擦去唇邊血迹時,順道拭去了眼角的淚痕。
她起身朝外走去。
徐忠如今上了歲數,本就覺淺,睡得不多,阿鹞輕扣屋門時,他第一時間就醒了,剛一開門,就被人急急往裏推。
撲面而來的雨氣随洞開的門風散了散,借着燭火微弱的光,徐忠看清來人。
“大半夜的,你怎麽來了?”徐忠趕緊往外張望了一眼,輕手輕腳合上門,狠狠瞪了眼阿鹞,這才把人往裏帶。
梁佩秋顧不上滿身潮氣,快速說明情況,又道:“眼下安十九不在鎮上,正是舉事的絕佳時機。以風火神廟搭戲再唱《打漁殺家》爲信,一旦開弓,絕不回頭。”
徐忠聽得胸膛震動,熱血沸騰,爲這一天他們都等了許久,久到幾乎忘了,這才是他們一開始的合謀。
那一夜爲保湖田窯和安慶窯不被太監搶走,王瑜決定身先士卒,助梁佩秋拱手而降,爲表誠意,徐忠承諾從牢裏出來後會借酗酒掩護,悄然集結有志之士,韬晦待時。
旁人看着,在太監的日益打壓下,湖田窯早已放棄掙紮,沒了當初天下第一民窯的風光,實際上這正是他們的策略。
有梁佩秋沖在前頭,乃爲太監新寵,橫行無忌,誰還會注意日漸蕭條的湖田窯?誰又會把徐忠一個不成器的老頭放在眼裏?
景德鎮鄉民骨子裏天然流淌着抗争的血液,先輩的勝利經驗告訴他們,權閹霸道,民必反之。
三窯九會被廢之時,一幫曾經受到太監欺淩的窯主坯主都站了出來,向楊公檢舉徐大仁之流的惡行,這就是徐忠的功勞。
如今清政之下,更不乏勇夫。隻凡事都需要一個契機,一個由頭。
古有童賓殉窯,今有什麽?
梁佩秋很快離去,阿鹞送她到偏院一處人迹罕至的牆下,看她動作熟練地刨出狗洞鑽了出去,嘴幾乎張大地能吞下一枚雞蛋。
“你你你,你就是這麽來的?”
梁佩秋笑她跑偏重點:“難道你好奇的不應該是,爲何我知道你家的狗洞?”
阿鹞一拍腦門,對啊!
梁佩秋怎會告訴她,王雲仙掌握着全景德鎮的狗洞。若非事出突然,她不會輕易用這法子,好在天還沒亮,又是雨天,她一路過來沒被人發現。
她并不知曉的是,在與阿鹞分開後,一道身影出現在牆下,望着那狗洞,粗拙滄桑的面孔逐漸凝結成冰。
正文完結倒計時中……大概還有三四五六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