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門縫壓得極細,驿丞貓腰仔細觀望,見來者隻有一人,身着玄色衣袍,模樣正派,不像流匪,這才松了口氣。
“你是何人?”
吳寅向其出示通關文牒,一邊問道:“你何以這般小心?可是出了什麽事?”
驿丞提起這茬就兩股顫顫:“前兒不知打哪來了一波山匪,聽口音不像本地人,直接殺進官驿,兩個馬夫和他們發生沖突直接被殺了,剩下的人一看情況都跑了,我一直等他們走遠了才敢回來……唉,那幫殺千刀的匪寇,把能洗劫的都洗劫空了,我的行裝和一點碎銀全都沒了。”
吳寅沉吟了片刻,又問:“對方大約有多少人馬?”
驿丞飛快答道:“足有上百人。”
吳寅一驚:“這麽多?”
“可不是,浩浩蕩蕩一大批,全都騎着大馬,後面跟着十幾輛馬車,估摸都是搶來的物資。”
這時,一直在馬車裏等待的吳嘉也走了過來,聞言攥緊了帕子,面上難掩隐憂。
他們這一路本已過了安徽向河南一帶,誰知越走遇見的流匪越多,詢問了當地人才知,北邊鬧得太兇了,時不時就有一波流匪向四處竄逃,當地府衙怎麽抓都抓不完。
其中有一支隊伍,約莫有五十人,在安徽境内打家劫舍,動靜鬧得不可謂不大,他們裏面有些本就是道上的山匪,有些是被戰亂逼得投匪的老百姓,還有些常年遊走在邊陲番邦地帶的散兵勇夫,這些人遵循肉弱強食的規則,在亂世逐漸組成一支小有武裝的流匪隊伍。
吳寅憑着直覺斷定那波人不會在安徽逗留,會繼續南下尋找更适合安營紮寨的地方。
于是他飛鴿傳書給徐稚柳,令其早做防範,自己則繼續北上。走着走着,到底不放心,還是回來了。
沒想到驿丞所說的人員數量遠遠超出他所料,可見原先的隊伍已被擴大,且速度如此之快,以南地匪患尚未猖獗的情況來看,多半可能是對方訓練有素,非泛泛之輩。
他深鎖的眉頭一松,旋即有了決定:“此事緊急,需立刻上報饒州府。”
他如今已回到浮梁地界,往前走就是石門鎮,快馬一夜的話,明早應當能抵達饒州府。他問驿丞,“你可知他們下一步計劃哪裏去?”
驿丞小心翼翼地開口:“我遠遠聽到那領頭好像說了句浮梁物豐,不光瓷器值錢,還有許多美酒……”
聽到這裏,吳寅倒是松了口氣,還好他提前知會了徐稚柳。
既流匪轉道去浮梁,那他一路南下直奔饒州府,應當不會有什麽阻撓,是以他打消了将吳嘉暫且安置此處的念頭,轉頭對她說:“要辛苦你,今夜與我同乘一騎,明早到饒州府再行歇息,我會安排人先送你回京。”
“不,我就在饒州府等你。”吳嘉語氣肯定,“你不是說了嗎?我暫且不要回京。”
吳方圓爲徐稚柳捏造虛假身份,冒領朝廷命官,此事關系全家安危,吳嘉知道輕重,絕不會在這時候瞎胡鬧給父兄添麻煩,“我留在那裏最爲妥帖。”
“也好。”
吳寅料這波流匪難成大器,不會耽誤太久。即便事變,隔壁就是南昌府,都指揮使司衙門就在那裏,調動起來也方便。
隻那畢竟是孫旻的地盤,吳寅多少有些不放心。吳嘉卻是一笑:“兄長你太過緊張了,事情遠沒有到那一步。再說了我又不是從未出過閨閣的女子,我知道怎麽保護好自己,你别擔心,好嗎?”
吳寅說不出心底的煩亂究竟因何而起,早知今日,在她與徐稚柳重回景德鎮時,就應提前安排她的退路,好過現在流匪作亂,豺狼一堆,除了把她牢牢捆在身邊,他當真沒有一點辦法。
吳嘉又勸了幾句,加上再三保證,吳寅勉強松口。既如此,他們不再耽擱,問那驿丞要了些裹腹的幹糧,又補充了點水,就即刻上路了。
一直到了饒州府,看那知府急如熱鍋上的螞蟻,吳寅才知事态嚴重遠超想象。
“我也是昨日才收到的消息,孫大人一行在桃花鎮與那波匪徒正面對上,因未帶夠人馬,遭到對方圍捕,現被困在何處還不知道!”
“孫大人?哪個孫大人?”
“還有哪個孫大人喲!”知府猛拍大腿,“就咱們上頭那位左布政使大人呀!”那可是當朝二品大員,若有個好歹,他要掉腦袋的呀!
“他爲何會去桃花鎮?”
桃花鎮在浮梁縣最東北角上,眼看就要出饒州府地界,孫旻若有公務出行,在饒州府轄内,知府怎會沒有同行?
那知府一時不知該不該慶幸,隻說:“周大人例行視察,沒通知任何人,随行的除了浮梁縣令,隻有十來個護衛。”
“你是說周齊光和他在一起?”
他聲音如雷,震得知府大人一哆嗦:“是是是,吳大人,咱有力氣往别的地方使使。你出現地太及時了,本官正正需要你!”
吳家可是同先祖一起馬背上打江山的功臣,有吳寅在,知府放心不少。可如果他仔細觀察的話,不難發現吳寅在聽說周齊光也被困住時,臉色更爲凝重了。
明知有流匪南下,爲何還要出城?又爲何沒做防範?
徐稚柳爲人謹慎,斷不會莽撞送死,除非……他故意爲之。想到他這次出行和孫旻一起,且隻有十數護衛,一個念頭從腦海中閃過。
莫非他想借流匪之手除掉孫旻?
吳寅一吓,額上當即沁出一層汗。
他瘋了嗎?先不說流匪有沒有那個本事,他自己還跟孫旻一起,流匪若連江西土皇帝都敢殺,難道會放過他一個芝麻小官嗎?何況這不是一般的武裝。
吳寅立刻叫知府把輿圖拿過來,另寫一封信加急送往景德鎮。
晌午時分,由吳寅帶領的一支急行軍便由南向北分作兩隊,朝桃花鎮合圍。與此同時,安十九所帶領的人馬,也已經悄悄摸到流匪後方。
這幫匪徒還算有良心,一路隻劫殺官驿,搶掠商戶富戶,對尋常老百姓從不下手。他們在桃花鎮外的桃花村住了下來,每日問老百姓收蔬菜家禽搭夥燒飯,日子過得還算安逸。
他們原先打算入了浮梁就直取景德鎮,不想走到半路上,聽百姓議論省裏有大官過來視察。
一聽這話,他們第一反應就是跑,領頭的秦方虎雖讀過幾本兵書,但到底沒見過世面,對省裏的大官天然存有畏懼,是以決定一路先退出浮梁再作打算。
桃花鎮在浮梁東北角,地勢崎岖,峰巒高聳,可退可守,是個天然的作戰寶地,于是他們連夜往桃花鎮回撤,誰知那大官剛好訪完桃花鎮往外走,兩撥人就這麽一進一出地對上了。
好在對方隻有十幾号人,人手處于極端下風,秦方虎一看,這不動手都對不起自己,于是招呼兄弟就殺了過去。隻他沒想到,這十幾号人要麽是江湖上頂級殺手,要麽是布政使司精銳中的精銳,以一擋十不在話下,雙方沒殺太久,就各自退了回去。
實在是事發突然,沒做準備,冷靜下來後秦方虎又作了一次急攻,專門向兩撥人馬保護的“大官”下手,如此對方不好反擊,一路被攆出鎮子,迫入桃花村外一處峽谷。
那峽谷背靠天塹,隻出不進,易守難攻,是以沒有援軍的前提下,光是在外面耗就能把他們耗死。
如今對方已經斷糧三天。
天塹或有水源,他們暫且死不掉,可精力必然大爲損耗。秦方虎很清楚,三天已臨近極限,再等下去援軍就來了,到了那時他們非但占不到好,還有可能落入裏外夾擊的險境。所以,他隻能搶占先機,捉了那位大官,再要挾各部官員爲其讓路,以圖大業。
眼下他正和兄弟們商議突圍方案,忽然下屬過來傳話,說門外一個小孩有非常重要的情報,必須告訴他本人。
誰家小孩敢來土匪窩子?秦方虎猜到什麽,大步走出門外,給了小孩一吊錢。
小孩數了數,心下滿意才道:“有人讓我告訴你,峽谷裏的人是左布政使,江西最大的官。殺了他,你就是江西最大的官。取大官首級,他不僅可以爲你殺援軍,還能帶你搗皇城。”
這一串詞說得極爲流暢,小孩子哪裏知道左布政使是什麽東西,又哪裏知道,這不是過家家的刺客遊戲,而是真刀真槍的實幹。
縱然秦方虎也算一方枭雄,聽到這話仍不免驚了驚,随他一起出來的兄弟們更是臉色大變。這這這,直搗皇城這種話能随便說出口嗎?
他們還隻是在心裏想想,私下圖個口快罷了。
一行人忙鑽回屋内密謀起來。
“此人來曆不明,不可輕信。”
“我們一路殺了不知多少狗官,本就沒打算多活,既那是江西最大的官,不殺豈不遺憾?”
“我倒是聽說過那位,在江西不單官位最大,權也極重,和掌有兵權的都指揮使是一家人,若能一舉降服此人,拿下兵權不在話下……他日直搗皇城,未必沒有可能。”
“降他個奶奶,直接殺了,我們來當江西的皇帝不是更省事?”
“狗皇帝草菅人命,早就不管北地百姓死活,南邊亂起來是遲早的事,眼下機會千載難逢,何不早做打算?”
他們本想着南邊還沒鬧起來,官員們還在做那勞什子的春秋大夢,相比已經民不聊生的北地,不管錢财還是糧食,南邊都更容易取得。如此他們可一邊壯大隊伍,一邊蓄勢以待。
即便不幸遭到軍隊圍剿,西南深山多有未開化之地,往那裏蹿逃也更有活命的機會,隻他們千想萬想沒想到當地大官會主動送上門來。
對他們這些亡命之徒而言,實在沒什麽好怕的,腦子一熱殺就殺了!于是秦方虎令小孩帶回口信,表示給對方兩天,讓其先給援軍一點好看,以此彰顯結盟的誠意。
對方應了,秦方虎卻不敢生生等上兩天,生怕這是對方的緩兵之計。
他唯一想到的是,既然對方已經找到他,就算不是敵人,那真正的敵人也離他不遠了。他已沒有時間再等待下去,不管降服活捉,還是一刀砍死,都得出發了。
于是次日天剛亮,不需要秦方虎怎麽鼓舞士氣,将那大官身份一亮,所有人都興奮起來。爲那唾手可得的榮華,誰不願放手一搏?
一百二十多個吃飽喝足休息夠了的壯漢們,雄赳赳氣昂昂地沖着峽谷殺去。
他們眼裏閃爍着餍足而又貪婪的光,爲這場即将到來的殺戮,瘋狂助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