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納悶安十九爲什麽會放過她,襲擊朝廷命官可大可小,要如何定性不就一句話的事?想抓随時能抓人,就算一時因陶務之需不能殺她,也可以變着法子折磨一通消消氣,何以輕易收手?
再一想徐稚柳之死乃由他一手造成,或許安十九是出于忌憚,怕她狗急跳牆,将他做的惡事都抖摟出來,這才不得已咽下那口氣吧?
這麽一來,她對安十九僅有的一點點不知是同情還是悲哀的複雜情緒,徹底沒了。
後來和徐稚柳再說起觀音瓷,不用等周元打聽來消息,她就知道了,太後娘娘的壽誕在小暑前後。
由此可見,孫旻想要利用觀音瓷讨好太後,重獲君心。他并未放棄回京入閣,對那至高無上的權勢仍有着急不可耐的追求,況且安乾一走,閹黨人心渙散,朝中格局勢必大洗。
若有人先得帝心先入内閣,那他這麽多年的籌謀豈非一場空?
真要說起來,孫旻所仰仗的天時地利,無非是文官和閹黨不休不止的鬥争,而他适時地遠離朝堂,專心地方政務,每年上交讓皇帝滿意的财稅報告,再有景德鎮陶瓷拔高政績,如此對比之下,才有了所謂的“簡在帝心”。
而這個先決條件一旦打破,他一個外放多年的官員,想要伸長手臂攪動京城的水談何容易。見微知著,觀音瓷有多重要就不必贅言了。
如今任務派發給梁佩秋,稍有不逮,徐稚柳不會懷疑孫旻一氣之下殺人的可能,所以當務之急是妥善完成觀音瓷,要讓孫旻和安十九一樣,不得不被民窯掣肘,不敢輕舉妄動,梁佩秋的安全才能得以保障。
“可是這麽一來,豈非白白讓他得了好?”
梁佩秋多少有些賭氣的成分在裏面,并不想讓孫旻好,一則這人是大貪官大蛀蟲,不僅克扣欽銀,吞沒文定窯,還害死了徐稚柳的父親;二則,通過種種迹象表明,潛伏于湖田窯的内鬼多半也聽命于他。
這個内鬼并非安十九安排,卻和安十九在上告一事上享有共同的利益,除了孫旻及其同黨,怎麽看都沒有第二個可能。
而且,他有利用安十九加害徐稚柳的動機。
雖則這些都還是揣測,但一想到那個内鬼,梁佩秋不止一次感到人心的可怕。怎會是他呢?
“能不能得好要看他的命。”徐稚柳唇邊浮現一絲令人難以捉摸的笑,“給太後娘娘獻瓷既是孫旻的機會,也是我們的機會。”
梁佩秋想到當初遇水而化字的大龍缸,眼裏精光畢現,不過轉瞬光芒就暗淡了。
自從出了那檔子事,禦窯廠對民窯搭燒的陶瓷可謂防範到極緻,凡要上貢,必先經過重重關卡的檢查,什麽遇水遇火,可能暗藏的玄機都來一遍,确保萬全才會送上京城。
再者,越級上告本就有罪。
最根本的問題是,“觀音瓷不比大龍缸,所能做的手腳有限。其次,觀音寓意吉祥平安,本是爲了賀祝太後千歲,若壞其美好寓意,難免晦氣,恐會惹貴人不快。”
徐稚柳對太後了解不多,單就幾次接觸來看,不比萬慶皇帝三天兩頭犯糊塗,太後娘娘反而是個清醒知覺之人。
要揣摩太後的喜好,可比揣摩萬慶皇帝難多了。
“此事不急,還有時間慢慢考慮。”
又說起湖田窯的那個内鬼,梁佩秋問他:“你有何打算?”
徐稚柳答:“如今居九下落不明,孫旻若無旁的棋子可用,早晚會用到那人,不過……他和居九不一樣。”
梅子蘇之所以能離間孫旻和居九,是因爲居九有足夠撼動孫旻的資本,孫旻才會出手,而對于内鬼,一個甚至還不如王進的殺人工具,沒有任何價值,是生是死對孫旻而言并不重要。
梁佩秋原想說什麽,轉念頓住。
首先内鬼雖是整件事的始作俑者,若非他傳消息給安十九,安十九也不會殺害徐稚柳和夏瑛,但光憑内鬼一張嘴不足以定罪,他所能掌握的證據給了安十九,安十九肯定不會承認,即便承認,也不會用以佐證自己殺人的事實。
連安十九都沒法拖下水,更不用說隻在背後發号施令的孫旻,說不定對方反過來還要問他們一個誣告之罪。
“那就任他在湖田窯待下去嗎?要不我直接告訴徐叔,當衆揭穿他?”說這話時,梁佩秋聲音裏帶着些許猶豫,畢竟那人跟随徐稚柳多年,是他最爲信任的人。
剛開始得出這個推論時,連她都始料未及,難以置信。
在景德鎮這座大染缸裏,背主之人向來沒有好下場,這是大家墨守的規矩。
工商雖排在士農後面,屬卑賤階層,但他們有他們的尺度和秩序。恰恰因爲在這行當裏的都是吃手藝飯的下層階級,才更需要嚴明的法度,以維持相應的治安。縱有天大的苦衷,縱被逼迫,甯死也不能存有害人之心,這是底線。
何況湖田窯這樣的大窯戶,家規森嚴,家法嚴厲,一旦揭發,必亂棍打死。
“若你擔心猜錯誤會了他,這個壞人就由我來當吧……你放心,此事無須徐叔出面,我能處理好,不會冤枉他一點,也不會縱容他半分。”
她如今的行事風格和手腕徐稚柳是見識過的,早不是當初戰戰兢兢跟在自己身後的小尾巴啦。
他頂着周齊光的名頭,被多雙眼睛盯着,身份不便,此事交給她來處理沒什麽好不放心的,隻是,“沒那個必要。”
梁佩秋以爲他于心不忍,不想他道,“棋子不分貴賤,隻分大用和小用,姑且再用他最後一次吧。”
“那用完之後呢?”
徐稚柳攬過她肩頭,眼眸下一顆褐色小痣襯出幾分優柔。
時已入夏,雲水間的一畝方塘有了生氣,小荷尖尖露出粉嫩一角,放眼望去一片蓬勃生機,有幾個心急的已經迫不及待張開花蕊,黃色芽芯憑風而動。
他終于可以履行對她的約定,她也終于等到他對她打開心門,隻眨眼之間數年爾。物是人非,幾時休止?他們都在向前走,身體是,心也是,有些東西守不住再拼命守護也是惘然,不如放手。
梁佩秋在那份冷靜的優柔裏,歎了聲氣。
雖然有些事情他沒有告訴她,但她能感覺到他看似平靜的表象下正在醞釀什麽。他在織一張網,而這張網一旦收緊,落網的或許并不隻有孫旻,又或許并不隻有安十九。
她的心便似嫩黃的芽芯由風撥弄,催化出不安,忍不住想要靠近再靠近,于是往上蹭了蹭他脖頸。
他習慣性地偏下頭,捕捉到她上揚的眼尾,那略高的眉骨下是兩分落拓英華,灼灼的,總叫人意亂情迷,繼而笑着蓋住她眼睛,濕濕潤潤的吻如雨落下。
親昵了好些天,已不如那一晚的後來心慌。當晨曦透過窗扉的一瞬,意識到前夜全不是夢,她鑽進被子半天沒好意思露臉,徐稚柳哄了很久她才敢看他。
夜間被朦胧月色掩護的、大着膽子暧昧的、情不自禁抓咬啃撓的種種,全部曝在天光下,帶給她一股後知後覺近乎于朝聖的感動。她還是沒忍住哭了,因他完全和徐稚柳不一樣的面容卻完全一樣的眼神,他是這個世上對她最溫柔的人。
如今再和他親近,雖則多少還是羞赧,但她已經顧不上許多了。她唯一想做的就是珍惜當下,盡可能和他在一起,不去惶惶所謂地老天荒的東西。
兩人又抱了好一會兒,徐稚柳忽而想起什麽,問她:“我聽人說,你之前爲一位高官太太做過觀音瓷?”
梁佩秋一愣,并不是很願意提起那段過去:“你怎麽什麽都知道……”
徐稚柳判斷她的态度:“我不能知道?”
“不是,也不是。”梁佩秋撓撓頭,眼神躲閃,“就沒什麽好說的,那件觀音瓷很普通。”
“有多普通,你說來聽聽。”
梁佩秋眨眨眼睛。
“你真的想聽?”
“我不能聽?”
怎麽又繞回去了!梁佩秋再是遲鈍也感覺到了他的捉弄,眼風橫掃過去,三分嗔怪七分羞惱:“你到底想說什麽?”
“沒什麽,隻是偶然之間在鳴泉茶館聽到一段故事,不知真假,想向你求證一番。”
曾經她以爲他紅粉知己萬千,卻獨愛家中嬌嬌,他聽來不免好笑,叫她不要随便相信人爲編造的故事,有什麽好奇的盡管問他,輪到自身才知這個要求有多無理,有多聖人。
相信故事乃人性作祟,畢竟比起勇敢發問,逃避才能自欺,隻也不能兩個标準。
思來想去,到底在意。
她枕在他膝上,他垂首,她仰頭,兩人臉對臉,無處可逃。徐稚柳的手指有意無意擦過她軟乎的下巴,臉上也似笑非笑:“原來在我之前,你還有過一段情事?”
過渡章,柳柳小醋一下,情感部分不會太多,畢竟前面氛圍渲染到位了,就差最後一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