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對徐稚柳說:“給我點時間考慮考慮,在我沒有離開之前,有任何事任何行動你不能瞞我。”
徐稚柳欲言又止,在看到吳寅眼底乍然竄起的火焰後,點點頭,答應了他。
這一夜他想了許多,和吳方圓不一樣的是,他并未感到恐懼和緊張,或許曾經死過一次,或許類似的經過太多,或許已體會過痛失所愛的心情,想當然的,不會再因時局多艱而發散出不必要的情緒。
拂曉前人人都在黑暗中,誰也不比誰優越。隻是,想要不白白犧牲,他必須在身份敗露前勘破這宗驚天大案。
目下敵人已經在四周窺伺,一味的等待無異等死。
吳寅萬萬沒想到,回到家剛沾上枕頭,就又被撈了起來。他雙目布滿紅血絲,憤怒交加地看着徐稚柳派來的信使。
待看清信箋上那行字後,他指節一寸寸收緊,大笑起來。
吳嘉不知兄長發的什麽瘋,前腳回來,後腳又裹着一陣風出去。問他去哪,他慨然道,我去打酒喝!
景德鎮的酒鋪不少,最出名當屬蘇家畈的梅子蘇。難得以梅子入酒,酸度和辣度中和地恰到好處,酒香濃烈,一點不比女兒紅、竹葉青等一流佳釀差。
吳寅掠到孫家畈的酒鋪屋頂上時,意外地見到一個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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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日,梁佩秋醒來後眼皮一直跳,問及原因,白梨口無遮攔地說:“左眼跳财,右眼跳災。東家你興許惹上禍事了。”
手藝人還是挺講究百無禁忌的,梁佩秋趕緊捂住小丫頭的嘴,強令她呸呸呸把話咽了回去,又拿漿糊沾了紙條貼在右眼皮上,這才勉強抒口氣。
點了庫房和新賬後,她慢悠悠想起一大早就沒了蹤影的王雲仙。聽說王雲仙又去蘇家畈蹲守,她搖搖頭,有些無奈。
蘇家畈有女要出嫁,十年以上窖藏的梅子蘇從去年年關起就不再對外出售,而王雲仙爲了讨到一斤半倆拿去孝敬居九,可謂沒皮沒臉到了極緻。看他日日都去蹲守的架勢,似要死磕到底。
白梨不能理解大少爺想要在錢莊幹出一番事業的雄心,梁佩秋卻能理解,畢竟這是他自立的資本,也是他的愛好。過去大手大腳揮錢如土慣了,一朝失事才覺錢财之好,王雲仙不想重蹈覆轍,梁佩秋也樂得他找到方向,好過成天無事陰陽她的薄情。
這人雖然接受婚約作廢和她回到原位,可到底不甘心,時不時就要說她兩嘴,兼着把徐稚柳拉出來一頓扁踩。
梁佩秋一邊覺得好笑,一邊又很懷念從前王雲仙處處和徐稚柳較勁的時光。那時候他們各有各的歲月,各有各的靜好。
一切尋常,隻道當時。
午後,新窯在做點火前最後的準備,梁佩秋換了身粗布衣裳正往窯弄上走,突然一群人闖了進來,不由分說開始打砸。
梁佩秋忙去調後,因沖在前頭,腦袋冷不丁挨了一棒子。那是實打實的木棒,敲下去直覺眼冒金花。
血流順着腦袋往下淌時,場面才得以控住。
饒是如此,帶頭的彰武仍不肯罷休,碎罵道:“梁佩秋,活該你有爹生沒爹養,狗娘玩意兒,我呸,真想一棒子打死你!”
梁佩秋捂着腦袋,在工人攙扶下坐到匣缽堆上。她聽彰武提到父親,估摸已去瑤裏查過自己,也不生氣:“自我離家那一天起,我的爹就死了,彰大東家不知嗎?”
她的身世景德鎮多有傳聞,隻一直沒有得她親口定論。眼下猝不及防地聽到,在場衆人不免都驚了驚。
彰武原還想拿身世羞辱她一番,見她渾不在意的模樣,更是氣惱。
“好,那你說,爲何到處散播謠言,毀我名聲?”
梁佩秋被他氣笑了:“彰大東家倒打一耙的本事當真見長,不如你先解釋一下,公然帶人強闖我安慶窯是何意圖?你若不說,我就報官了!”
“你、你豈能不知?”
這話彰武可沒臉說出口,尤其這麽多雙眼睛盯着的情況下。他忽然覺察到自己一時沖動幹了件多麽愚蠢的事,可事已至此,還有回頭路嗎?
“總之,這件事由你而起,你若不幫我擺平,我日日打上門來,看你還怎麽做生意!”
梁佩秋懶得和他掰扯,直接喊人去報官。彰武一看形勢不對,大步上前将人攔住,指着梁佩秋氣結道:“你你你——你莫要欺人太甚!”
“是誰先欺人太甚?”梁佩秋指着腦袋嗡嗡作疼的地方,“今兒要不說個明白,不就誰都能打我一棒了嗎?”
彰武被逼得沒了退路,胸口不停起伏。
他悶聲道:“你想如何?”
梁佩秋說:“你先向我道歉,認錯。”
“你休想!”
“那就報官!”
“别——”
彰武老大不情願地拱了拱手以示歉意,又說,“今兒是我不對,我不該貿然帶人打上門來,稍後我請大夫上門爲你診治,打砸的損失也都算我頭上。”
梁佩秋這才放他一馬。
說回正事,彰武鬧這一出并非沒有緣由。三窯九會倒了,楊公的清查也告一段落,大家夥都開始悄不做聲地尋找新山頭。
以安慶窯如今的發展勢頭,怎麽看都比湖田窯保險,故而找上梁佩秋的不在少數,但她都以輕慢和不屑的态度拒絕了。
她和徐忠商議過,九會遭了巨大打擊,急于找個依靠,此時她若唱紅臉,會讓唱白臉的湖田窯更得民心。何況她是女子,雖然時勢迫使九會不得不讨好于她,可她知道,他們内心深處并不認同她。徐忠德高望重,是公認的前輩泰山,比她更适合穩固軍心,帶領九會韬光養晦,積聚力量。
等到她和太監倒戈相向,這股力量就是直指太監咽喉的利刃。
彰武在她這兒吃了幾次閉門羹後,也不得不投向湖田窯。不過他先前行徑過于小人,得罪狠了徐忠,徐忠不光不吃他那一套,還領着一幫人當衆嘲諷,他氣急了,把賬都算到梁佩秋頭上,這才不管不顧地打上門來。
他的意思很簡單,若非她借他掣肘太監,迫他同上一條船,他何至于落得如此下場!
“想當日你那樣的情況,我非但沒有踩你一腳,還到處拉人試驗皇瓷,爲的是什麽?不就想讓大家夥看看,皇瓷現世有多難,普天之下隻你梁佩秋一人矣。若非我接連炸掉幾座窯,你能這麽快脫困嗎?”
他颠倒黑白的本事,簡直讓梁佩秋哭笑不得。
她打斷彰武在人前的惺惺作态,直言道:“你可知湖田窯爲何不歡迎你?非你小人作派,而是你既當了太監座上賓,又想入民窯的甕,豈有一腳踩兩條船的好事?”
彰武一愣。
三窯九會是太監一手扶持壯大的,景德鎮瓷業窯業的老闆們爲了能進三窯九會,無不踏破太監門檻,明面上私下裏爲太監輸送了不知多少好處。如今三窯九會沒了,也就意味着這場戰事裏太監輸給了楊公,老百姓誰看不出來?在這關頭,民窯和太監隻能選一個。
可他不敢賭啊,家業越大,責任越重,怎好輕易摘定生死?
他向太監投誠,自認行事隐蔽,無人知曉,梁佩秋從何得知?雖這麽想着,他嘴上還是死不承認:“你莫要空口白牙誣陷我。”
“是不是誣陷你自己清楚。若再生事,我們就到禦窯廠門口分辨分辨,你看如何?”
“你你你……你是要逼死我啊!”
“彰大東家,沒有人能逼死你,除非你自尋死路。我的話,你可明白?”
彰武當即被氣得說不出話來。
這層窗戶紙一旦揭開,他豈不成了民窯叛徒?孰輕孰重,他确實得掂量再掂量。
梁佩秋的話既是提醒也是警示,彰武被氣跑了,窯口的工人卻開心壞了,紛紛爲梁佩秋鼓掌叫好。
景德鎮的老百姓血脈裏天生有着好鬥因子,他們樂見痛打落水狗的場面。梁佩秋被大家夥誇得臉熱,從人群中退了出來,一擡頭,就看到窯房外靜靜站立的周元。
她斂去笑意,走上前問道:“周先生怎麽來了?”
她其實想問他來了多久,周元好似猜出她的心思,搖了搖頭:“梁大東家,我曾提醒過你,小不忍則亂大謀,你還是太過沖動了。”
梁佩秋知道他是好意,被看破也不遮掩:“多謝先生提醒,不過你也看到了,有些事非我能夠選擇。河流終而有彙入江海的時候,三窯九會沒了,民窯勢必重新整頓,我不過順應而爲。”
“可你把民窯都推給湖田窯,爲湖田窯作嫁衣裳,有沒有想過,一旦玉石俱焚,你也會死?”
何況能不能到那一步尚不可知,安十九并非傻子,失去了眼線,并不代表他自己沒有眼睛看。
“這不重要。”
既然如此,周元不便再勸,隻道:“冬令瓷的賞銀發下來了,大人令你親自去取。”
梁佩秋一怔。
她已許久沒有見過安十九了。
自打從牢裏出來,投身于冬令瓷緊鑼密鼓的趕制中,前後數月從交接到交付,一應事宜皆由大總管料理,安十九就像憑空消失了,再沒出現在她眼前。
如今突然召見,不知又在打什麽主意。
梁佩秋趁着洗手的功夫,略作思量。轉過身來,她已平靜如常,對周元笑道:“勞煩先生親自跑一趟,叫人給我傳個口信就好。”
“大人叫我來的,他怕你耍滑頭,不去見他。”說到這兒,周元也笑了一下,爲安十九身上某種罕見的傻氣。
他自顧自說道,“過年那陣子,不知是不是感染風寒,大人病了一場,病得不輕,我爲其換衣時才發現,原來他身上有那麽多傷口。人人都說小十九是掌印大監最寵愛的兒子,可有幾個人知道,寵愛的背後是什麽。”
經他提醒,梁佩秋想到在鴻胪寺見到安十九時,他滿背的鞭傷,一看就是新傷,密密麻麻的和舊傷重疊在一起。
當時他帶着萬壽瓷榮歸京裏,朝野内外都說他讨了皇帝歡心,她還納悶這種時候誰膽敢和他作對,卻原來、原來是那個一手養大他的人。
周元長長歎了聲氣。
“他也是個可憐人。”
梁佩秋收回思緒,叫人套上馬車,與周元并肩朝外走去,一邊道:“先生,我讀書不多,常聽故事,故事裏說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不知你有何見解?”
不待周元回答,她又道,“他殘害忠良,惡貫滿盈,此爲不争的事實。”
周元張了張嘴。
“倒是先生,該爲自己想想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