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三窯九會已經沒了,如今支在那裏的是陶業監察會的攤子,裏面的幹事都換過一輪。梁佩秋逐一看過,就連灑掃小厮都是生臉,問他們從前的人去了哪裏,他們也不知道。
梁佩秋一時陷入迷惘,不知從何下手。
徐稚柳那頭也陷入了同樣的境地。
那晚他和吳寅去了玉器鋪,才知掌櫃已舉家搬離景德鎮,似是走得極爲匆忙,去向成謎,不過對于對其離開的時間,街坊們倒是異口同聲,“徐大才子殁了後不久他們就走了。哎呦!那陣子天天都在說這事,可吓人咧,好端端的人說沒就沒了,聽說他家孩子都吓病了,險些沒救回來。這事吧,絕對不會錯。”
巧合太多就不是巧合,隻是人已離去,無從知曉玉扣的來源,即便有所懷疑,也不能貿然行事。
就這樣兩頭都暫停了腳步。
小時候聽故事,裏面總說“不是不報,時候未到”,自我安慰式對強權的妥協、對悲慘的粉飾,好似是在逃避現實苟且偷存,不過反過來想想,這何嘗不是人不屈的天性在作祟?逃避也是一種力量,與命運對抗下去的力量。
事實上,這種時候并非不存在。它總是無形的,無聲無息地來到,在你還沒察覺時。
于是有了後來那句,因果循環,報應不爽。
梁佩秋心裏不是沒有成算,她在等待一個時機。夜夢中,安十九似被鬼壓床般忽然無法呼吸,兜頭罩下的一張鐵網瞬間攫取了他所有的感官。
醒來後,他赤足跑出空蕩蕩的宅院,一如當年回不了家的雪夜,沒有方向,沒有盡頭,就那樣赤足狂奔着,直到力竭。
天地蒼茫,夜近于白,始料未及地,安十九面龐上流下一行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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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慶十四年,年後開朝,升遷回京的調任遲遲沒有下達,至五月初京中傳來确切風聲,此事懸停,布政使司鬧了個天大笑話,連帶着景德鎮風向也跟着變動。
安十九收到京中來信時,不曾想安乾竟一下子被擊地毫無還手之力。
念及往昔情分,安乾在信裏可謂言辭懇切,叫他早謀退路,自求多福。
曆史上不乏鮮血淋漓的案例,寫明權貴的失勢往往隻在一夜之間,然他們嘗過權勢的快樂,便似染了毒瘾酒瘾,如何能輕易脫手?安十九不是沒有逃跑的機會,不過,他站在那個風口,又一次迎了上去。
正如曾經安乾在挑選第十九個幹兒子時,小太監們聽說安乾有特殊癖好,紛紛選擇了後退逃跑,隻有他義無反顧地站到了那個風口。
故事是由成功者寫就的。
他相信這一次能擁有同樣的好運。
不過,倘或他能靜下心追究根源、仔細盤查蹤迹的話,或許就不會這麽笃定了。一夜之間可能發生的變故,有時候并不在乎時長,而在乎對手。
作爲文官集團放在景德鎮掣肘權閹的一枚棋子,徐稚柳有義務向上峰彙報成果。就在年前,他寫了信送回京城。成立陶業監察會,取締三窯九會,如同卸去安十九的左膀右臂,區區數月就能做到這些,吳方圓一黨何止高興?
安十九落了下風,安乾自然沒臉,臨近年關他們乘勝追擊,打了安乾一個措手不及。
若隻這一件事,未必會讓皇帝對大伴寒心,巧的還有另外一宗,也是徐稚柳對吳方圓的隐晦考驗,他說景德鎮的問題在于當地财政。
吳方圓何等人也?作爲戶部二把手,掌全國疆土、田地、戶籍、賦稅、俸饷及一切财政事宜,對江西的情況可謂了若指掌。
加上孫旻的關系,吳方圓對待江西的态度要比任何人都謹慎。當初決意和孫家解除婚約,也有這方面的考慮。
雖則孫昊簡在帝心,回京之後就是内閣大臣,但那樣一個深不可測的親家有可能帶來的權勢與危險,并非吳方圓志向。
他是個正直過頭甚而一根筋的武夫,爲着少時一同求學的情分和提拔的恩情睜隻眼閉隻眼,對江西财政漠不關心已是所能做到的極限,再多就是逾越雷池。而徐稚柳不偏不倚,恰在其調令下達前指出這點,意在何爲?
不久之後,一股風吹到皇帝案頭,年後一開朝皇帝就大發雷霆,朝會上毫不遮掩地将三司、六部人等都拉出來罵了一通。
人人一頭霧水時,但聽皇帝問:“聽說孫旻号稱江西土皇帝,可有此事?爲何從無一人告知朕!你們就是這樣替朕打理天下的嗎?”
随後,皇帝又道:“這麽一個能人,留在江西委實屈才了,不若調去北境固守邊防?”
南北頻頻出亂,天道又不太平,皇帝本就滿頭包,心儀大臣還在背後狐假虎威,能不氣惱嗎?!
據傳江西人人都說,孫旻是皇帝的江西分身!這年頭皇帝的民間風評可沒一句好話,這分身能是啥好意思嗎?
孫旻費了牛鼻子勁才勉強安撫帝王之怒,隻回京是甭想了,在任上再好好表現個兩年吧!
皇帝經了一回兩回同樣的事,不禁對自己看人用人的眼光産生懷疑,緊接着安乾被捅出數罪,皇帝實在沒力氣再爲一個太監與群臣相鬥,任他們來去。
安乾碰了一鼻子灰,加上年歲大了身體不濟,方方面面都不如意,确有退隐的心思,遂借此事和皇帝求情,留個全身,告老還鄉。
隻沒有多久,他就死在了老家。不過這已是後事了,說回眼下,吳方圓知道徐稚柳不是莽撞之人,信中所言必有原因。左右放心不下,他找了個由頭,親自到景德鎮和徐稚柳見了一面。
徐稚柳見他态度誠懇,作風敞亮,應與孫旻不同,終而道出父親徐有容之死的隐情。
吳方圓聽後臉色煞白,瞪得眼珠子快掉下來。
他料到孫旻手腳不幹淨,在江西必然吃了不少民脂民膏,卻沒料到數目之大,竟還牽涉朝廷撥下的每一筆用于燒制禦用瓷的欽銀。需知這部分原劃定在朝廷用度裏,出入皆在國庫,根本不到地方。
上瞞下偷十數年,滴水不漏,孫旻是如何做到的?
吳方圓生生吓出一身冷汗。
想到徐有容,他拍着大腿惋惜:“徐兄是我們三人裏最有才情的,若非家境困窘,早在我二人之上。”
或許也是這個原因,人人提到江西三傑,徐有容的名字都在孫旻之前。孫旻爲人驕傲,心眼小,對此一直頗有微詞,暗地裏常和徐有容較勁,處處都想高他一頭。
吳方圓自己呢,則是武人出身,對自身學識非常有數,夾在兩位大文豪中間,每每都是和事佬的角色。乃因他性情疏闊,爲人豪邁,是不可或缺的潤滑劑,才使三人越走越近,于枯燥無涯的學海中砥砺前行,這才有了後來的江西三傑。
他以爲孫旻再如何小性也不會殺人越貨,何況對方還是曾經一同經曆至暗時刻的友人。他再難爲孫旻粉飾任何太平,怒罵其薄情寡義,人面獸心!
吳寅聽得人都傻了。
他望着徐稚柳:“此事你爲何沒有告訴我?”轉念想到什麽,他瞪出和吳方圓異曲同工的眼珠子,“你該不會懷疑我吧?”
徐稚柳坦白心迹:“抱歉吳兄,我确實懷疑過你和吳大人。”
吳寅想到張文思死後他奇奇怪怪的态度,氣得直罵娘,拳頭也捏得咯吱咯吱響:“那你後來怎麽想通了?”
“你說過,我不能陷在仇恨裏,我的生命裏不能隻有仇恨。”
反求諸己這個話說來容易做來難,尤其是一個根本賭不起任何身家的人。倘或吳方圓和孫旻是同道,倘或吳寅的出現是刻意而爲,那麽他今日說的每一句話,都等同殺身之禍。
然而他最終還是選擇了相信。
相信自己的判斷。相信切身體會到的滾燙的情義。
吳寅本來一肚子的火,險些和他翻臉,聽到這話,無端生出幾分自己都嫌肉麻的憐惜,想想徐稚柳還是怪可憐的,于是一拳揮過去,就當出氣了。
“以後你再這樣,看我不一劍刺死你。”
那頭吳方圓平複了好一陣才接受現實,腦子裏仍是一團亂麻。忽然之間的風暴讓他有幾分無措,繼而漫溢出恐懼。
他太了解孫旻了,比任何人都了解孫旻,恰恰因爲了解,才感到恐懼。那是個甯叫我負天下人,不叫天下人負我的枭雄,虧得是在江西,若擱在任何一個亂世,那家夥都得揭竿而起。
他提醒徐稚柳:“我在來之前收到消息,有人正在京中打探你我之間關系,恐是懷疑你身份作假,此事你需得小心應對,不可大意。”
或許早就料到有這一天,徐稚柳聽到這話沒有太驚訝。他很清楚,不管處在明處還是暗處,所要面對的敵人都不是泛泛之輩。
每一步決策出都有可能引起敵人的懷疑。楊公的這記回馬槍殺得越狠,疑點就越深。
原先或許隻一個安十九,如今孫旻入了局,更有不得不防。
前有王進自殺,後有升遷無望,以孫旻的機敏,不會想不到有人從中作梗,調查到他們是早晚的事。
再一個,倘若當初文定窯不翼而飛的數十萬兩白銀确爲孫旻所謀,那麽居九極有可能是最後一個也是最爲關鍵的人證,以其老成來看,或許手上還掌握着什麽物證。
與此同時,爲了填補萬壽瓷和冬令瓷被孫旻侵吞的窟窿,安十九曾搬空家底同福字号錢莊連夜置換白銀,福字号背後主人正是居九,那麽相關佐證安十九龐大家财的票據應該也在居九手上。
說來說去,居九是破局的關鍵所在。
幾人不約而同地陷入一種空氣凝結的肅殺氛圍中。
良久,吳寅先開了口:“這些天我一直密切盯着居九,他年事已高,生活規律,進出都有看家護衛。我曾趁他不注意時悄悄潛入他的書房,不過,并未發現任何和安十九或是孫旻有關的文書和票據。”
徐稚柳看他有幾分氣餒,勸慰道:“我在湖田窯時曾和居九接觸過,他心思缜密,行事穩妥,能和孫旻偕同作案十數年,關系必然不尋常,這些要緊的東西不可能藏在輕易就被找到的地方,你不用自責。”
“稚柳說得對,你怎生曆練了幾年,還是如此莽撞?”蘇方圓借機教訓兒子,“就你這樣的性子,如何能去陣前厮殺?”
“陣、陣前?”吳寅疑心自己聽錯了,傻愣愣看着自家老爹。
吳方圓似是終于下定主意,深吸了口氣,道:“你不是一直想建功立業嗎?我答應了,回京後就替你向聖上請命,調去北境戍守城防,你意下如何?
“我、我……”吳寅一時不知該不該高興。
這是他從小到大的志向,吳方圓一直不同意,爲此兩父子沒少掐架冷戰。他一直認爲,這輩子隻要吳方圓還在一天,他就不可能實現心願。
萬萬沒想到如此關頭,他竟然回心轉意!太陽可是打西邊出來了?
他喜不自勝地搓了搓手,看看徐稚柳,又看看老爹,嘴巴幾乎咧到耳後根去,轉念想到什麽,瞳孔一緊,笑意一點點淡了。
“爲什麽突然改變主意?”他問吳方圓,“現在才想起來給我鋪後路,是不是晚了點?”
吳方圓瞪他:“怎麽跟你爹說話?”
“你想我怎麽說?我要真答應了你,不就當逃兵了嗎?現在是什麽情況什麽局面,你拿這好事忽悠我,我險些就上當了!若到了邊境再回過味來,豈非裏外不是人?你讓我怎麽面對兄弟?!”
徐稚柳眼看兩父子在面前吵起來,忙要說什麽,卻同時被兩人打斷。
吳方圓說:“現在不是你耍性子的時候,事關吳家一大家子的安危,你最好想想清楚。”
他爲徐稚柳制造假身份乃是欺瞞聖上的大罪,搞不好全家都要連坐。之所以放手一搏,是因爲權閹霍亂朝綱,胡作非爲,他甯願一死也要撥亂反正,還政治清明。
隻是他怎麽也沒有想到,景德鎮除了太監,還有一頭更爲兇猛的豺狼!倘或讓孫旻發現吳寅也牽涉了此事,他根本不敢想後果如何。
吳方圓知道這一決定有多唐突和自私,對既是搭檔更是舊人之子的徐稚柳有多不公,可他、他雖爲人臣,更是人父。
“北境離得遠,若是有個萬一,萬一,你……你要自保,别忘了你妹妹還有你阿娘!”
吳寅滿腹怨怼,一下子被打了原形。
他要怎麽說,怎麽選,在徐稚柳選擇相信他這個兄弟後,再把他一個人丢在這虎狼窩裏逃跑嗎?
他的眼睛蓄着濃濃的怒意和無從發洩的難堪,胡亂暴喝着什麽,直到一道清冷的聲音穿破耳膜。
“去吧,那才是你應該大展宏圖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