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僻的、陰暗的、人迹罕至的一隅,甚至不需要年輕力壯的衙役看守。
然此間住過的人,十個手指頭掰一掰,也是有不少風雲人物的。當年徐忠算一個,今朝小神爺也算一個。
哎呀,湖田窯和安慶窯的兩個大東家都住過,也算金窩了。
安十九自打來到景德鎮地界,逞兇作惡是多,倒從未涉足過此地,甫一看到這四面泥牆,膩子灰撲撲的,中間還似修補過,橫七豎八搭着幾根木頭,屋瓦零碎到堪稱簡陋的牢房時,委實稀奇了一下。
進門時,看守叫他小心頭頂。
他矮下半截身子才将将過内,撲面而來一股腐朽的氣息。
不錯,是腐朽的,陳舊的,摻和着血腥氣,或因長久沒有住過太多魚龍混雜之輩,氣息還算幹淨,不如想象中渾濁惡臭,令人作嘔。
他提前預支的生理反應急急刹車,回頭瞥見看守要笑不笑的一張老臉,頓感倒胃口。
不過一個山頭有一個山頭的規矩,安十九縱然眼睛長在頭頂上,也要看人下菜。他将看守留在門外,叮囑他不要通知任何人他來到此處,在看守貪婪的注視下,從腰間掏出一錠金子,獨自一人往裏走。
他步伐不算重,不算快,閑庭散步般打量四周。
能容他細細觀察的實在不多,畢竟巴掌大的地方除了簡陋隻有簡陋,兩三間門一過,就到了甬道最深處。
慢慢地,他聽到一段自語:
怎麽畫一個桃子呢?首先,勾出桃子的輪廓。然後,在輪廓裏塗一層白色。緊接着,在白色上再罩一層粉紅色。最後,也是最最最最重要的一步,用筆蘸水局部洗染最上面的那層粉紅色。
這樣一來,洗得多的地方,粉色就淡,洗得少的地方,粉色就深,而且因爲先塗了一層白色,它是不透明的,和胎體的白不一樣,這樣入窯燒過後,桃子不再是粉的,白的,而是粉白粉白的。
粉可以延伸爲層次不一、深淺不一的各種粉,白同樣如此,景泰藍亦是如此。
那麽,瓷胎畫琺琅,底稿再兼用名家之作,價值理應大大提升吧?
忽而的,一陣歡欣鼓舞的拍掌:
是了,畢竟燒一件皇瓷費時費力,風險又大,尋常人家哪吃得起?粉彩琺琅就不一樣了,顔色豐富有變化,還有名家噱頭,明年必得好好推作一番。
“明年?梁大東家是不是太過樂觀了,你能不能活到明年,還要另作他論吧?”
梁佩秋擡頭,便見一雙皂靴踩在天窗投下的光斑上。那是整間牢房唯一的光斑,偶爾會随風浮動,轉移,落到她背上。
鞭子綻開的血肉下,傷口正在結痂脫落,癢得很,有陽光照射時,她會假裝很舒服,繼而強忍着不伸手去破壞新舊的交替。
可惜被踩住了,明明再有一會陽光就該來了。
她不想理他,偏過頭去,發絲掃過一片雪白肌膚,露出細長脖頸。
安十九看她伏在一張不知是虎皮還是什麽玩意的東西上,用根枯枝寫寫畫畫,下面墊着蓬松柔軟的厚厚草垛,身上血衣已被人換過,門邊是一隻留有黑色藥渣的碗,并一銅壺清水,顯然有人打點過。
他并不意外,這也是早就料到的事。
隻是她一如昨日輕慢的态度,還是叫他瞬間被點炸。
“怎麽?事到如今還是慣用的那一套,以爲充聾作啞,就能蒙混過關?”鎖在他手上晃動了幾下,再次落回。
梁佩秋聽動靜他應該沒有進來,微松一口氣。
“大人日理萬機,撥冗前來,定是又有指教了。怎麽今兒不直接叫人将我綁到堂上去?還勞您親自跑一趟,豈非又添一項我的罪過?”
“你的罪過還嫌少嗎?”
安十九強壓胸腔竄起的怒火。
那輕易就被挑起的情緒,迫使他不得不隔着檻欄和她說話,生怕離得太近,會再受一次切膚之痛。
“今日我來,是想要你一句話,同樣被人利用,同樣被人掌控,爲何棄我而選那人?”
“我以爲大人會想知道,我是否從未真心追随過你。”
“難道你對那人就是真心?”
梁佩秋終于回頭看他,嘴角牽動着,似笑非笑:“那人是誰?”
“你還想瞞我?”
到底還是痛了,安十九控制不住一拳砸向檻欄,低吼道,“你們,你們所有人,還有你,都認定我不敢殺你,憑什麽?憑什麽一幫烏合之衆,也妄想掌控于我?”
“難道不是嗎?沒有我,大人如何拿冬令瓷交差?”
“看來你在牢裏,也沒少算計外頭的事。”
安十九欺近一步,從幽暗縫隙裏捕捉她漂亮的、狡黠的眼睛,曾幾何時那裏汪滿清澈水波,叫人豔羨,叫人沉淪,可如今呢?
“除了你,普天之下就再沒一人能燒出皇瓷了嗎?
梁佩秋,你是太過高視自己,還是太過小瞧于我?從皇瓷在京中露臉的那一天起,我就已經發下重金懸賞,廣布民間高手仿燒皇瓷。五大名窯的輝煌還依稀可見,豈知沒有後人願意放手一搏?
不瞞你說,就在今天已有三位匠師悄然進鎮,在我的安排下住進禦窯廠。皇瓷的面世不會昙花一現,同樣,小神爺的曠世奇迹也将落幕。”
“既然如此,大人何必與我多費口舌?随便安個罪名,不就能叫我悄不做聲地死去?”
“叫你死還不容易,叫你生不如死才有意思。”
安十九似乎找到了捉弄她的樂趣,方才疾言厲色的瘋癫之狀一下全收,在門外懶散踱起步來。
“你身後那位,恐怕和你一樣,都認爲我沒招了吧?那這樣,不如你我聯手,再唱一出戲如何?也叫你看看,那人是否值得你真心追随。”
“你想幹什麽?”梁佩秋陡然戒備起來。
這個反應,無疑掉進安十九的陷阱。
她越是在意那人,他就越要試出深淺。
“你緊張什麽,怕自己真心錯付,還是怕那人被我發現?”安十九思索着,“不如你老實交代算了,也免得折騰,到時候人前人後多雙眼睛看着,我怕他下不來台。”
不待她開口,他又道,“你們不是設計讓我廢了三窯九會嗎?還沒來得及告訴你,去了州府一趟,那位位高權重的布政使司孫大人可是好生招待了我,如今我倆也算一條船上的人了。你以爲,光憑你們幾個蝦兵蟹将就能鬥赢我,或是翻過江西的天?”
梁佩秋知道安十九在詐她。
從他說找到名窯後人仿燒皇瓷起,就在一點點突破她心底的防線。他要叫她的“笃定”崩塌,要讓她相信,他擁有弄死她的底牌和本事。
她知道他在放屁,可她的心仍舊止不住的顫抖。
蓋因同樣的底牌和本事,她沒有。
“讓我來猜猜看,有能力一夜之間将我數十個府兵收拾地如此幹淨還能瞞天過海,定是官場中人,是楊公,還是那位新官?”
安十九每說一個字,都刻意打亂語速,或急或慢,以此觀察她的表情。
梁佩秋不由地抓住身下稻草,讓掌中每個空隙都被填滿。
“叫我說,還是新官可能性更大些。楊公畢竟緻仕了,便再返聘回來,也是個虛銜,手伸不了那麽長。何況我與他同朝數載,他的德性我是知道的,老好人一個,過去那些逢到年關就犯事的宵小,被他抓了,過個年又放了,心軟無能,何敢對我下手?這次回來,約莫被人用什麽人情絆住了腳,不得已而爲之。”
梁佩秋的目的在陶業監察會,而楊公恰好接手了陶業監察會,又恰好在他回來的時機赴任,種種巧合,不想讓人懷疑都難。
的确,安十九第一個懷疑的就是楊誠恭。
可細想想,又覺得哪裏不對勁。縱借給楊公八個膽子,也不敢血洗幾十條人命,可見對方出手毒辣,非同尋常。
過去景德鎮沒有出現過這号人物。
他想來想去,唯一的“變量”在于新官。那家夥沒來之前,景德鎮哪哪都是他的山頭,梁佩秋也聽話得很,指哪打哪,縱然陽奉陰違,好歹面子上過得去。
他一來,什麽都變了。
人沒了,錢也沒了,數年經營毀之一炬。
說到底,症結就在那個“變量”上。他蓦然回身,撲到檻欄上,伴着巨大聲響,破問道:“是周齊光吧?”
梁佩秋被陡然炸開的聲響吓得一個激靈,撫着胸口喘氣。
在安十九看不見的地方,她的掌下已完全沒有了空隙,于是那無處伸張的力便震碎到心口,滿溢出比鞭笞更鈍的痛。
即便如此,她面上依舊隻是驚吓,未露出半分可見端倪的情緒。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她氣呼呼瞪他,“也不用再試探了,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這下連“大人”的那點虛情假意也省了。安十九忍不住發笑:“好你個梁佩秋,是我小瞧了你,你當真不懼死?”
梁佩秋閉上眼眸,不置一詞。
她重傷難愈,面孔蒼白,身條纖細,玲珑有緻,在幽深中窺探,那是一種近乎病态的美。安十九死死盯着她,目光掃過她全身上下,無一遺漏。
梁佩秋知道他在看她。
這一身傷痕皆拜他所賜,而他審視着她的軀體,仿似在審視一件戰利品。那目光不若淩遲,讓她膽寒之餘,更覺惡心。
她惡心到從頭發絲到腳趾都在發顫,可她強行忍住了,用她所能做到的最高的姿态,冷漠地,凜然地,不卑不亢地,予以回擊。
兩人便似在進行一場拉鋸戰,端看誰先松懈。
過了不知多久,但聽一聲“好”,安十九不知從哪取出火折子,慢條斯理地對着煙頭吹了吹,朝她身下扔去。
草褥子都是早間才剛換過的,十分幹整,沒沾上一點冬日的水汽。
這倒給了他方便。
火苗竄起的一瞬,她聽見他說。
“我成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