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梁佩秋因官權之間某種默契的灰色交易望而卻步時,淹沒在安十九喉頭的,何嘗不是一種堪比挖心掘目之痛的失望?
他曾聽張文思提起,婉娘逃脫當晚,還有一男一女出現在縣衙。男子自是王雲仙,可女子是誰?張文思查遍縣衙名錄,逐一盤問,沒有一個女子能對上号。
王雲仙在鎮上是個出了名的纨绔子弟,逗貓遛狗破事一堆,偏因家教森嚴,和紅粉佳人沒半毛錢幹系。多年以來從未見他身邊有過什麽女子,婉娘是第一個。除此以外,日常在他身邊打轉,甘願冒着生命危險也要潛入縣衙相救的,并無幾個可能。
許多時候透過她,安十九能看到陪伴自己度過漫長歲月的那道倩影,她們有着相似秀麗的容顔,以及蹙眉亦或嗔怒時,掀起的眼下片片英華。
于是他想,是女子又如何?
可惜她負了他。
一次又一次。
什麽跳槽擡薪揭竿起義,什麽巧立名目渡他過河,什麽優柔寡斷善于拿捏,通通都是做戲!若說真,唯一的真便是她曾親口承認的“時不我待、順應時勢”的利用!
可笑步了前人後塵,他和徐稚柳誰比誰可憐?官門戲子,誰又比誰有臉面?當他走上戲台時,他呼吸急促,青筋暴跳,幾乎失去理智,一種被利用、被背叛的勃然,徹底淩駕于尊嚴之上。
那稀碎的廢土,還有哪門子的尊嚴?他自欺至此,必須做出一抉。
于是門在他眼前合上了。
他終于找到那一年年關走失的冷靜,安然坐着,等待結局的降臨。在審判抵達前,他不欲爲自己的言行做出任何解釋。
此時此刻,屋内的梁佩秋也着實不怎麽好受。
她原以爲安十九的責罰是讓她多添一個頂撞上峰亦或旁的什麽欺上瞞下的罪名,不想他高高拿起,輕輕放下,最後隻罰了一杯酒。
足以令他瀉火的酒,豈會是普通的酒。
是鸩毒?還是和當初用在她腿上的慢性毒藥相似,借以重新掌控于她?她想到許多可能,也做好最壞的準備,萬幸安十九将她送回了小青苑,足以留出時間讓她寫封遺書。
可是,爲何兩名女姬也一同送回她房中?
她已不算太清醒,強打精神撲到門口,想将女姬們趕出去,卻發現門在外鎖上了。透過薄薄的月光,依稀可見外間走動的人影。
安十九并未離去。
她想不通他究竟想幹什麽,背抵着門,身體越來越熱,腦袋也昏昏的,逐漸看不清眼前的情狀。率先讓她覺察不對的是胸前突然攀上一具溫軟的身體,獨屬于女子的脂粉甜香鋪天蓋地罩下,緊接着嘤咛聲從吼間溢出。
梁佩秋陡然清醒過來,伸手推開面前的女姬。不知是否喝的酒更多些,女姬顯然比她的情形嚴重,渾身無力以至她輕輕一推就摔倒在地,發出痛苦的呻吟。
那聲音綿軟嬌柔,像極情動時不可自抑的顫音。
此時屋内散發出一種暧昧旖旎的甜膩香氣。女姬伏在梁佩秋腳下,花蕊不住顫動,三千青絲随着褴褛衣衫鋪陳在地,縛着她的小腿逐漸往上,是一聲聲柔若無骨的乞憐。
這情狀讓梁佩秋頭皮一緊,身體不由自主地跟着發麻酥軟。很快另一名女姬也糾纏上來,抱着她的脖頸不住地哀求:“好熱,好渴……公子,快抱抱奴家。”
那女姬一邊蹭她一邊脫去自己本就不多的衣衫。
香肩玉體橫陳于眼前,梁佩秋隻覺呼吸一窒,有什麽東西從鼻間溢出。她強行别開視線,就着女姬的手将自己外衫也脫了下來,爾後往女子臉上一罩,趁機逃脫。
她熟悉這裏的一桌一椅,閉着眼也能打開茶壺,掀翻蓋子,徑自将裏面涼透的茶水從頭澆下,爾後抱着壺嘴,急不可耐地吞咽着,像一個在沙漠裏行走了數月的久旱之人,借以涼茶澆滅身體裏不斷升騰的火焰。
爾後,她跌撞着朝床榻的角落跑去。頭撞到床柱時,疼痛帶來的片刻清醒讓她看清了屋内的情形,兩個女姬中毒之深,已無力動彈,隻在門邊徘徊,本能地手腳并用,尋求冰冷的物件給身體降溫。
梁佩秋再是遲鈍,也意識到酒裏下了什麽。
原來不是毒,是春藥。
若對一個男子送美姬用春藥,算不得懲戒,換作一般男子,或許還是美事一樁,可梁佩秋不一樣。
她是女子。
聯想先前種種,顯然安十九發現了什麽,故意羞辱,以此試探她的女兒身?
此時女姬們因強忍欲念而血氣上湧的面容,已顯露幾分猙獰,而梁佩秋業已有了相似的情狀。她能明顯感覺到一股蠻力正在身體裏橫沖直撞,攪動着渾身血液,一齊朝着頭穴湧去。
此藥不解,或許會淤堵而亡。她旋即沖到床榻上,抽出枕下匕首,朝着手腕毫不猶豫地割了一刀。
血珠四濺,當即染紅了床褥。
她沒作停頓,立刻朝門邊走去。女姬們見她面目森然,提刀靠近,以爲她起了殺意,不由驚恐出聲,于是原本纏綿悱恻的哼叫突然變了音調,似一記響哨傳到外間,令衆人一驚。
安十九撚揉玉扳指的動作霎時停住。
不過須臾,裏間再次傳來女姬的吟哦叫喊,與先前的壓抑不同,這次喘息聲明顯得到了纾解,猶如困獸沖出牢籠,奔向廣闊山野,爆發出陣陣快意的高呼。那聲浪一聲賽過一聲,光是餘韻就聽得人渾身發熱,躁動不安。
身邊衆人皆作低頭狀,掩飾着各自的心虛,唯有安十九巋然不動,面上掠過一絲猶疑。正當此時,忽然有護院傳報,禦窯廠出事了。
周元喝止來人不分輕重的叫喊,壓低聲音道:“出了何事?”
“囤放冬令瓷的倉庫起火了。”
“好端端的,怎會起火?”
周元看看天色,還下着雪呢。
護院也瞧見了他的動作,不安地搓了下手,上前一步道:“今兒個爲賀新會與新歲,滿大街都在放炮竹,興許有那不長眼的在窯廠裏也……火星子濺到庫房也說不準。”
周元皺眉,這什麽破借口,禦窯廠規矩森嚴,誰敢在廠子裏随便玩火?
不過話說回來,狐狸大王久不坐鎮,人心渙散也不是沒有可能。周元小心翼翼瞥了眼安十九,發現不知何時安十九竟褪下了玉扳指。
玉扳指被主人捏在兩指間,微不可察地顫動着,似乎随時都會落個粉碎下場。
周元忙踹了護院一腳,罵道:“還不快去滅火?但凡冬令瓷有個好歹,小心你們的腦袋!”
護院連聲稱是,飛快地跑了。
人一走,屋内的叫聲越發清晰,也越發磨人。
周元回看向安十九,靜靜等待下一步的指示。良久,但聽安十九道:“百采新政自推行以來,不少瓷業亂象都得到了重整,民間反響甚好。成立陶業監察會乃是新政最後也最重要的一項舉措,以其設局,問朝廷索要建設耗費合情合理,名正言順。當日她提出此法時,我當她真心爲我設想,想爲冬令瓷分憂,誰知她志存高遠……先生,你也同我一樣,不曾覺察她的私心嗎?”
周元深深俯首,恭謹作答:“大人,事急從權,誰不曾有過悔不當初的時候?況且計劃趕不上變化是常有的事,今日之果未必是一早的算計,一早的算計也未必沒有覆轍的機會。”
“你在替她說情。”
他非疑問,而是肯定,在這一點上,周元沒有梁佩秋膽子大,不敢頂撞安十九,是以隻能順着話往下說。
“我隻是鬥膽想寬解大人一二,人生在世,何來事事如意?大人,且自随心。”
安十九一笑置之。
“可惜啊,偏有人不肯讓我随心。”
誰說不是呢,庫房偏在這時候起了火,用心當真歹毒。換作任何一個庫房,哪怕今兒個把景德鎮半座城都燒毀,安十九也不會放在眼裏,好巧不巧偏生是囤放冬令瓷的庫房,簡直蛇打七寸,一捏一個準。
冬令瓷可不就是安十九的命門嘛。
周元諾諾:“大人何必氣惱?凡事人爲,必有足迹,如今我等在明,不怕敵動手,就怕敵不動手。”
“先生高才,幸而有你還在十九身邊。”
安十九沉吟再沉吟,終而起身,帶着一行人離去。臨走前他招來高個子的護衛,附耳吩咐了幾句,護衛點頭應下。
屋内,附在門邊向外偷窺的梁佩秋,見人都走了,以爲自己扮演女姬、自導自演一場情事的計謀得逞,取信了安十九,終而卸下防備,緩緩滑落在地。
她素白的衣衫逶迤鋪在身下,浸滿了血。
兩名女姬被撕碎的綢幔纏裹一起,浸在水桶裏,憑借放血後的短暫意志緩解猶如萬蟲噬咬的痛楚。水桶不大,她們兩人勉強擠作一處,仍覺空間仄塞,哪裏還能容下第三人?
女姬們絕望相看着,視線再度投向門邊時,年輕的公子已然奄奄一息。
女姬道:“公子,我們本就是卑賤樂伎,早不複完璧之身。公子可是嫌棄我們才、才……甯願煎熬也不受辱?”
梁佩秋經了方才一遭,幾乎力竭,隻有一下沒一下敲擊門框,試圖喚人前來相救。她呼吸微弱,聲音卻十分堅定:“并非如此,我娘也曾與你們一樣,被人視作玩物随意摒棄,四處飄零。我知,你們并不甘願如此。”
“可是你會死的。”
“是啊,公子,奴家不要你死,奴家願意伺候你。”
“不。”
梁佩秋的嘴角微微上翹:“女子,不該如此。”
“可你會死。”
“死有何懼呢?”
她勉力撐起半邊身子,将門撞開一條細縫,夾着雪粒的寒風撲簌簌湧進,拂在面龐上一陣生疼,可她卻覺得快活,覺得恣意,唇邊的笑再未消失過。
縱爲女子,也有可以選擇的活法和死法。少時一度将她困在泥潭的陰翳,似乎随着漫天的風和雪一起遠去了。
這一生,哪怕就此畫上句點,亦是無憾了。(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