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徐稚柳之死,若說還有什麽疑窦未解的話,可能要追溯到更早時候——
萬慶十一年梁佩秋生辰當夜,文石溺死于護城河。張文思在接連多日莫名出現的紙團恐吓下變得疑神疑鬼,就連心腹王進都遭了他的懷疑。
此時,十多年前就該投河自盡的文石屍首離奇出現在衙門,張文思被吓破了膽,當場暈厥。此舉引來多方懷疑,安十九作壁上觀,順着夏瑛的調查摸到了文定窯消失的數十萬兩雪花銀。
這無疑是一樁牽扯巨大的舞弊案。
一時間魑魅魍魉齊聚一堂,亟待揭開背後神秘的面紗。與此同時,張文思敲響雲水間的大門。
那是徐稚柳等待已久的一天。
也是那一天後,景德鎮的形勢急轉直下,徐稚柳和夏瑛相繼殉身,張文思開始求神問道,安十九一方獨大。
而這一晚,當張文思在“清靜無爲”的修煉中緩緩轉醒時,七真殿已陷入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
天黑了,應是晚間。
張文思推算時辰,料此刻或是酉時三刻。他這次打坐從午後開始,至此圓滿完成一次道修,難得有了幾分離境坐忘的意味,多日積攢的疲憊一掃而空,整個人如墜雲端,飄飄欲仙。
不過,他很快意識到不對。
往常這時候護衛們雖不敢輕易入内打擾,至少會在門外點起火燭,以供照明。而今日四周非但沒有半點光亮,觀宇也好似安靜過了頭。
就在他起身預備喚人之際,殿内忽然蹿起一束火苗。
張文思循光看去,供奉着三清老祖神像的暖閣内,一道身影出現在層層垂落的帷幔後。
“張文思,你還記得我嗎?”
這人聲音沉而内斂,有些熟悉。張文思先問:“你是何人?怎的在此?”旋即打量周遭,微妙的直覺得到驗證。
在這間爲清修而建隻留有一道窄門的屋内,四處挂滿厚重的明黃色帷簾,嚴肅謹慎地配合着道家先祖的一舉一動,然而此刻,微弱火燭下,除了一張張雕刻粗陋面無血色的道祖面孔明滅閃爍着,便隻剩一抹超出尋常的、過分的靜谧在悄然流動。
那靜谧讓張文思感受到了一種無限接近死亡的危機感。
他大喊道,“來人!一個個吃幹飯的東西都跑哪去了?真當本官被降職就沒法子整治你們了嗎?玩忽職守不敬上官,看我這次回衙門……”
不待他說完,對方發出極輕的一聲笑。
笑聲輕蔑,伴着曠室裏的回音,顯出幾分詭異。
“你笑什麽?”
“張大人不會還看不明現狀吧?若真有人想救你,豈會容我入内?”
“你休要挑撥!”
張文思想到王進,王進還是可信的,便大叫王進的名字,誰料回聲響徹在殿宇,始終沒有回應。而那人隻是冷然看着他掙紮,不置一詞。
張文思的心直直往下墜。
“你是誰?你究竟是誰?!”
“這麽快就忘了我嗎?看來那些紙團還沒讓你吃夠教訓。”
張文思一震,很快想到一人,再聯想這人的身形,聲音和感覺,無端端肖似那人。可那人已經死了,莫非鬼魂在作祟?
否則、否則怎敢?怎可能……
他瞬間汗毛倒豎,厲聲喝道:“徐稚柳?你是徐稚柳?!不可能!他已燒成灰燼了!你别給我裝神弄鬼,有本事出來說話!”
說完等不及穿好鞋履,他立刻朝着帷幔撲去,然而雙手一抱,什麽都沒有。
聲音卻陡然在背後響起。
“張大人日理萬機,忘了我不要緊,不會連文石也忘了吧?”
張文思反身朝着聲音的來源又一個猛撲,再次落空。
“當年唆使文石作僞證陷害忠良,可有想過會有今日的報應?”
“報應?哪來的報應!”張文思怒吼着,再次奔向身影。他倒要看看今晚這一出七真殿鬧鬼事件,究竟是冤魂不散,特地回來找他索命,還是誰在故弄玄虛!
“張大人醉心官場,多年鑽營,若非心虛,怎舍得放棄那榮華富貴,躲到深山老林過這苦日子?”
“不過話說回來,要不是躲到這裏,你恐怕早就遭了黑手,步夏瑛後塵了吧?”
“安十九知道你隐匿于此嗎?”
“你不會以爲拿求神問道當幌子,就能躲一輩子吧?躲得再遠,也仍在黃土之内,人間那幫惡鬼怎舍得放過你?”
“你可知萬壽瓷欽銀也和文定窯數十萬兩白銀一樣不翼而飛,安十九正在調查元兇,文石已死,你是僅剩的線索,總不能随便斷了。”
細細密密的笑徘徊在七真殿的每個角落,伴随着鬼魅般投向牆面巨大的黑影,張文思渾如提線木偶一會撲向左一會奔向右,一會轉前一會調後,連遭戲耍,氣喘籲籲,慢慢地他的身體感到再次被掏空的疲憊,精神也回到萎靡的低谷。
這并非一日修行可以補足的元氣,正如道法所言,他的内在已經空虛了,長達數月的擔驚受怕和夜不能寐将他一再逼退到精神崩潰的邊緣。
之所以還沒崩潰,缺的大概就是今晚這根稻草。
“說吧,萬慶十一年冬在雲水間的那一晚,究竟發生了什麽?”
張文思終于放棄了掙紮,在一種近乎于蠱惑的作用下,思緒滑向那一晚——那是他在接受文石“死而複生、而又複死”的現實後不久,聯想先前出現在身邊的紙團,他意識到在這背後有雙無形的手,正在翻查文定窯一案。
他懷疑過身邊許多人,最終将懷疑對象鎖定爲——徐稚柳。
他的懷疑并非沒有依據,那陣子他在調查王進和錢莊的關系,将文定窯舊案翻了出來一再審視,于是當年不曾注意的細節、巧合,此時都變得微妙起來——文石不僅是文定窯的家主,還是另外一宗案子的人證,而那宗涉案的被告,名叫徐有容。
案卷上清晰記載了徐有容的生前,其本爲江西出名的大才子,被數位老翰林認定爲新翰林不二之選,因家境困窘而休學。
這不是他關注的重點。
重點是,其膝下有一子,名叫徐稚柳。
這種一字不差的名字,會有重名的可能嗎?答案微乎其微。刹那間,過往種種閃過腦海,他終于意識到爲什麽在回到景德鎮後,和徐稚柳的幾番交手,那個少年人對他總懷着一種克制的敵意。
原來症結在此。
那時他任浮梁縣縣丞,縣令是個三不管的閑人,大小事皆交由他料理。
平日托人找關系給他塞錢的數不勝數,他通常來者不拒,能幫則幫,上下一起吃黑,縣令也睜隻眼閉隻眼,因此他在縣内地位不可小觑。
一日,有人找到他主持公道。堂審後方知是宗奸淫婦女的案子,被告是當地鄉紳們頗爲看重的秀才老爺,他不敢妄斷,仔細審理,奈何人證物證俱全。對方給的又多,明言想早點結案,以便原告女子入土爲安。
這需求合情合理,他想想沒什麽大問題就給辦了。案卷送上去沒有多久,複核爲秋斬,他依律行事,雖則人證文石的身份過于蹊跷,加之文定窯事發,數十萬兩銀錢不翼而飛,他也存過疑慮,但正因涉案情形嚴重,而一向三不管的縣令也提醒他莫管閑事,他便沒有理會徐家人幾次三番的上訴。
後來他被調去州府,又重回景德,來來去去一直在江西打轉,原先以爲是頂頭上司不作爲,故意壓他,如今想想,興許有人不想他出江西呢?
這也是他近日才參悟的道理。
去找徐稚柳那一晚還未深思到這一步,純粹怕事發連累政績一輩子出不了江西,上趕着去試探徐稚柳調查到了哪一步。
那一晚的情形他記得很清楚,徐稚柳似乎等待已久,并不需他怎麽繞彎子就和盤托出了自己的懷疑,表示文石受人唆使作了徐有容案子的僞證。又問作爲主審的他,當時可有什麽未指出的疑點。
他能說什麽,斷然道:“這兩宗案子沒有任何關聯。我勸你也不要再查下去,若讓人得知你父親曾是奸淫女子的罪人,于湖田窯大有不利,于你自身也無好處。”
徐稚柳并不畏懼“罪人之子”的名頭,便如一根利箭搭在弦上,繃緊已久,到了不得不發的時候。
他并不知道婉娘之死是徐稚柳的手筆,便也不知徐稚柳曾經放過他一次,絕無可能再放過他第二次。對徐稚柳而言,這個時機更是千載難逢的,他已在收集安十九的罪證,亟待與夏瑛聯手寫下最後一筆。若能一次取得父親含冤而死的證據,當然再好不過!
這是徐稚柳最後一片青天。
他曾失守太多次,已無能力再失去。他抱着必死的決心等待那一刻。
“或許隻有事情鬧大了,我才能借勢爲父親洗刷冤屈吧?否則以我一己之力,如何與這滔天的權勢相鬥?”
“你……你既知曉,就該收手。徐稚柳,肉體凡胎隻一條命,沒了就什麽希望都沒了。”
“是嗎?大人的意思是,這背後确有權貴翻雲覆雨?”
“我什麽都沒說!我也什麽都不知道!”
他審慎作答,好言好語說盡,再苦口婆心勸慰,“年輕人,你的路還很長,莫要爲了已故之人自毀前程!想想你的家人,難道你想你那尚未及冠的弟弟再遭一次牢獄之災嗎?亦或讓你纏綿病榻的老母,爲你憂慮一命嗚呼!”
或是這一句飽含威脅意味的話徹底揭了徐稚柳的逆鱗,他當即翻臉。
“你賣官賣爵,唯利是圖,審案不公,潦草塞責,多少無辜百姓枉死于你案下,你既對不起頭上的烏紗帽,又何來資格對我評頭論足?幾個紙團就能引蛇出洞,顯是你心虛鬼祟,如今還強自狡辯,意欲威脅,張文思,你罪該萬死。”
“大膽!你滿口胡言亂語,污蔑朝廷命官,信不信我立刻叫人将你拿下?”
“你深夜造訪,不就是想避着人?若不怕虧心事敗露人盡皆知的話,就随便叫人好了。”
“你……你你……究竟意欲何爲?”
“我隻想要真相。我想知道害我父親的人究竟是誰!”
那一晚的後來,他被迫到無路可走,也想轉嫁火力爲自己争取更多時間,不得已向徐稚柳吐露了“心迹”。
事實上,他也曾懷疑過文石因文定窯一案被人拿捏住把柄,不得已作僞證冤枉徐有容。如是推論的話,極有可能兩宗案子存在一定聯系,或許背後元兇是同一人。
徐有容一介書生,隐居瑤裏,和文石八竿子打不着,生平也無相識的迹象,加之爲人親和,鮮少與人口角,更不會得罪誰以至非要他死不可。
唯一的可能是,他或許機緣巧合看到或接觸到了消失的數十萬兩白銀,以此遭人滅口。
可是,想要徐有容死,随便找個人就能殺害,何至于繞個大彎子,非要毀了他的清名不可?
以他斷案多年的經驗來看,這位“元兇”應是徐有容的熟人,且和文定窯有關。能吞下數十萬兩白銀,若非權貴,便是深受權貴信任的馬前卒。
除此以外,别無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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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時一刻後,七真殿裏恢複短暫的寂靜。
躲藏黑暗數月以苟且偷生的張文思,回憶起當晚的情形,好像驟然打通了任督二脈,思路清晰,有條不紊。他說那日和徐稚柳的對峙,說臨走前再三提醒讓他好自爲之。可沒有多久,他竟以身蹈火,殉窯而亡。
那樣一個自诩清正的、恃才傲物的家夥,竟會自戕?他再一次被吓到魂飛魄散,伴随着夏瑛的死徹底沒了生機。
他不得不躲到深山老林,流下似乎是懦弱又似乎是多年仕途不順碌碌無爲的淚水,爲無力擺脫的困境而顧影自憐。
這些日子像個老鼠,成天在熏着檀香,畫滿靈芝八仙的道觀裏打坐,尋求讓心靈平靜和安定的道法,明知不可能而爲之,他也快要瘋了。
若當真是徐稚柳的鬼魂回來索命,幹脆帶他走吧!
他受夠了惶惶不可終日的折磨!
當真受夠了。
他抱住随風而動的帷幔一點點滑落在地,整個人發絲淩亂,眼神空洞,望着不知哪一處,背脊落滿灰。
徐稚柳臨要出門前,似乎想起一事,駐足回首。殿宇内依舊黑暗空寂,四面竄風。他的聲音又冷又澀,似從遙遠的他鄉破空而來。
或許是得償所願,這一刻的他忘記了僞裝和矯飾。
“此前你因王進開始調查地下錢莊,可有收獲?”
張文思搖頭。
“鎮上的錢莊都在徽幫人手裏,爲了對抗都昌幫,他們管理嚴格,輕易不讓外人查探。何況,何況我懷疑是你所爲後,就打消了對王進的懷疑。他……跟着我許多年了,一向忠直。”
徐稚柳嘴角微微扯動了下:“忠直之人爲何不來救你?張文思,你知道嗎?有時候你的仁慈讓我覺得可笑。”
出了山門,徐稚柳一路大步往前走,及至山腳下,零落星光閃在天邊,兩匹馬孤零零打着哈欠。他猛一停步,看向身後之人。
自從入了殿,她再沒說過一句話。
“你沒有什麽要說的?”
他這一發問似乎又帶着莫名的氣,而這一回梁佩秋沒有客氣卻有力地回敬,隻是靜靜看着他。
許久許久,久到徐稚柳心尖兒顫動起來,被她灼熱的目光迫視到不得不偏過頭去,藏起一絲狼狽。
這時她開口了。
“你帶我來這裏,就是爲了讓我看這一幕吧?你想告訴我什麽,徐稚柳很可憐很可悲,淪爲安十九的走狗隻是形勢所逼,身不由己,而我不僅利用了他,背叛了他,還誤會了他!他背負血海深仇寄人籬下,好不容易有窺見天光的機會,我卻逼得他走投無路,聲名狼藉,以至投窯自盡……他的死是我造成的,是我害死了他,我應該感到愧悔自慚,甚至自裁以向他謝罪,對嗎?”
“難道不是嗎?”
“在我回答你的問題之前,不如你先告訴我,爲什麽你知道這些?周大人,據我所知,你從未來過景德鎮,這是你第一次調任出京,可你對這個地方的了解遠超尋常,你不僅知道百采新政,還知道陶業監察會是其最重要的一筆,你了解張文思和安十九,不僅了解他們的勾結和龃龉,還了解表面之下實際的虛僞,除此以外,最重要的是,你對徐稚柳……”
“住口!”
徐稚柳突然不想再聽她說下去,她卻不如他的願,上前一步。帶着那熟悉的、要命的苦橘香的氣息,攜着秋夜的寒意撲向他,他下意識後退一步。
不遠處是萬丈懸崖,在他一步接一步的後退中,她忽然停下,一把攥住他的衣袖。
“你爲什麽……爲什麽這麽像……”
這最後的話,她說不出了。
他知道文石和徐父之死另有隐情,知道文定窯背後官權的串通,甚至知道她想借監察之名調查欽銀貪污之事,而這些統統發生在他來赴任之前。若非沒有人提前告知他這一切,他絕無可能短短時間調查清楚這些事。
而這個世上,能對此事知之甚清的,沒有幾人。
況且雲水間是那人的私宅。
連她都是那人死後才知,旁人又怎會知曉他的秘事?
“告訴我,你究竟是誰?”
徐稚柳垂眸,視線落在她清瘦如柴的手腕上,爾後擡眸,看到一行清淚從她眼角滑落,喉頭便似她一樣,掉入哽咽的漩渦。
這幾張有點像小情侶鬧别扭,隔着面紗打拳頭。
柳:汪汪汪。
秋: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