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控于他們而言是不應當存在的,但既然發生了,即便不解,也隻能強自鎮定地面對。梁佩秋驚訝于新縣令的高深莫測,不敢拿對待安十九的态度對待周齊光,是以即便兩人臨時同盟,達成共識,她也不可能傻傻地交付“肺腑之言”。
事實上,她的确想要調查些什麽。
在決定搭燒萬壽瓷之前,四六曾提醒過王瑜,小心“上頭有疾”。當時王瑜沒放在心上,她和王雲仙也都沒有在意。
畢竟每年都和禦窯廠搭燒禦用瓷,便大總管給銀子不爽快,回回都要拖拉一陣,但最後都是給齊的,所以當四六說國庫吃緊時,他們都低估了“吃緊”的程度,料想那是皇帝的事,和他們沒有半點幹系。
直到定銀之後再無下文。
她親自去了京城,親眼看到皇帝萬壽的排場,親生體會那些生平從未見過的繁華和讓她眼花缭亂的朝貢,她終于對萬壽的耗費有了一點點真實的、直觀的認知。
因此,當她回到景德鎮,幾次催促禦窯廠交付餘款而大總管總是推三阻四後,她意識到一件事——四六的猜測可能驗證了。
國庫大概率沒錢了。
這次冬令瓷事發,本就在她計劃之内。即便周齊光不逼着她承辦陶業監察會,她也會想辦法避開冬令瓷,以此向安十九施壓,索要萬壽瓷餘款。可她沒想到安十九會自掏腰包平息衆怒,這足以證明事情并非她想得那麽簡單。
倘若當真是朝廷欠銀以至冬令瓷無法交付,安十九定然要向皇帝哭訴或者央求他的幹爹出面周旋,這根本不是自己出面補個窟窿就能解決的事!顯然背後另有隐情。
于是她趁機提出成立陶業監察會,讓安十九向朝廷要錢,以作試探。
如果朝廷一直沒給錢,安十九不會猶豫,會立刻拒絕讓她打消主意,然而他的反應出乎意料。他擔心自己沒臉,擔心三窯九會鬧事,擔心民心和前途,唯獨不是她想的下意識擔心朝廷沒銀子這件事。
因此,她猜到國庫雖然吃緊,但欽銀必是下發的,那麽何以禦窯廠拿不出來?而安十九爲何要隐瞞此事?
以他在景德鎮一手遮天的滔天權勢,何須害怕什麽?
細想想,其實并不難猜。
而徐稚柳比她所知的還要更多一點。當年四六寫信提醒萬壽瓷有恙,他順藤摸瓜查到其真實身份是文定窯的大東家文石。
十多年前文定窯一朝傾覆,是因消失不見的數十萬兩雪花銀。如此巨大虧空,非張文思一人可以獨吞,其背後定有深淵。
再結合萬壽瓷和安十九的态度來看,徐稚柳幾乎可以斷定,事涉當朝權貴,不可小觑。
而這一個或是多個是安十九尚且不知亦或無法撼動的官員,按照内務府撥款走的流程,景德鎮财政一向受朝廷直接管理,因此欽銀從國庫出來後會直接到地方,這也就意味着,江西極有可能就是其本營所在。
主要參與此間舞弊的爪牙,皆出自江西。徐稚柳很難不想到如今三司衙門裏最受皇帝寵信的權臣孫旻,這也是吳方圓原定的親家。
其子孫昊爲追吳嘉而來,似乎還在鎮上逗留。吳寅爲此怨聲載道,徐稚柳爲其傾訴對象,難免耳聞,對這位孫家少爺的性情倒是知曉一二。
孫昊性驕縱,好面子,愛出風頭,不愛習文,因此孫旻幫他在五軍都督府尋了個百戶長的職位,日常巡視周邊,抓捕犯事宵小。
這次他帶人到景德鎮,打的也是例行公務的由頭,在此地盤桓近兩月,不僅沒人催他回去,吃住還都有人管,可見孫旻對此子的寵愛程度。
未免打草驚蛇,接近孫昊不是徐稚柳的首選。他還有一個選擇,也是當年事件裏唯一僅存的線索。
不知是一種怎樣難以言喻的自證心思,徐稚柳沒有告訴梁佩秋自己的推斷,但卻要求她跟自己去一個地方。
時入十月,青陽道觀也有了秋意。
山門前下馬後,需得步行進入道觀,一路上漫山楓樹都見了紅,夾在不知名樹種青黃交接的葉片中,格外惹眼。
梁佩秋邊走邊看,想起有一年秋天,王瑜領人采石勘察地貌,她随行在旁,走過一洞天福地時,蓦然擡頭,滿樹火紅,随風搖曳。
刹那間似見天女散花,誤入仙境。
同行之人都誇她有福氣,往日采石從沒見過如此美麗勝境,她頭一次來,仙人就下凡了。中有老者打趣她氣運綿長,日後必定金屋玉辇,得覓良人。
而今時過境遷,再見昔日火紅景象,她的良人又在哪裏?
思念開了頭,便似洩了閘的洪水一發不可收拾,與之相關的、無關的從四面八方湧來,再經眼角眉梢流向遠方。
徐稚柳見她一直沒有說話,整個人看似心不在焉,然步伐輕快有愉悅之相,遂問道:“在想什麽?”
梁佩秋勉強壓住被人打擾的不快,舉目望向前方:“沒什麽,風景太美,不自覺深陷其中。”
“是嗎?”
其實徐稚柳在這一刻也想起了傳聞中的洞天福地。
因所見太過離奇,勘察工匠們回到鎮上後好說了一陣,各家生意往來頻繁,他也跟着聽了一耳。
在人人羨慕小神爺運道好的時候,他想的卻是當真有這樣一塊福地的話,隐居此處,男耕女織,神仙眷侶,必也相當快活吧?
或許在他内心至深處,他渴望的并非隻有九重雲霄的金殿,以及暗藏其後報仇雪恨的決心?年少時曾一度萦繞心頭采菊東籬的願景,在一年複一年草長春深的更疊中,是否還留有微末的痕迹?
而此時令她愉悅的,又是哪位良人?
徐稚柳的頭頂無端端罩下一片陰翳,将他面目籠入黑暗。
他沒有任何預兆地轉變話題,問道:“本官近日聽說你爲奪權安慶窯,不惜殺害恩師,驅走親如兄弟的少東家,此事可當真?”
梁佩秋臉色瞬變,不知他突然發難是爲何意,略作思忖後答道:“大人,倘若我如此行事,現在應該在地牢裏,而不是陪着您漫無目的地走在荒郊野嶺說些沒有憑證的大話吧?恕小人無禮,大人身爲一方父母官,說話做事都将作爲百姓的表率,如此更要謹言慎行才對。”
徐稚柳八風不動:“事發時縣令位子懸空,此案擱置,本官也是忙過這一陣才聽說了這事,因着關系才向你詢問一二,并未同任何人提起。”
梁佩秋深覺此話無厘頭且沒意思,因着關系,什麽關系?藉由此話作爲提醒還是威脅的關系?她不免覺得可笑。
這些時日接觸下來,她已十分确定新官對自己不喜。或許遭了權閹的連坐之罪,又或許有旁的什麽原因,隻她觀察下來,這位喜怒難辨,不好相與,并非她可以求助援手的人,是以面對種種刁難,她無力辯駁也無話可說。
索性裝啞巴。
徐稚柳也覺察到方才行爲的可笑和幼稚,可讓他主動緩和關系又覺困難,便氣氛僵持着走完了下半程。
到了青陽道觀,已有人在等,是一名作雜役裝扮的男子。男子欲上前行禮,被徐稚柳制止,令他直接帶路。
幾人繞過前面幾座供以外客上香求事的大殿,走向道觀深處。經過一片竹林時,梁佩秋忍不住提問:“大人,我們這是去往何處?”
徐稚柳不冷不熱地回道:“現在才問是不是晚了?”
梁佩秋已是宰相肚裏撐船的肚量才會先打破僵局,見他如此氣得兩眼一翻。若非其身份壓人,她即刻就要掉頭走人。
這時卻聽他道:“待會見到人你就知道了。放心,本官不欲對你做什麽,叫你做個見證罷了。”
梁佩秋嘟哝:“大人一聲令下,多少人争着響應,何須我當這個人證?”
“此事關系重大,非你不可。”
梁佩秋見他故弄玄虛,當真生出幾分好奇,與此同時又有些踟蹰,擔心遭新官陷害,扯入不必要的麻煩。
徐稚柳窺破其心思,道:“你若想走,我不攔你。”
“當真?”梁佩秋停下腳步。
徐稚柳心頭升起無名火:“本官說到做到。”
“那我……”
梁佩秋左右張望着,見他們已行出竹林,到了一處雖地處偏僻但明顯建造不菲的宮殿前,遠遠地還能看到有人走動,巡邏護衛。
她本能想跑,忽而肩頭落下一道手掌,側旁傳來冷冰冰的聲音:“和徐稚柳有關,你不想聽?”
梁佩秋如被捏住咽喉的螞蚱,動彈不得。
這時殿宇裏的護衛聽見動靜發現了他們,快步跑過來察看,見是縣令大人,按住劍柄的手紛紛收了回去。
爲首之人梁佩秋不算陌生,正是婉娘出事時,帶人強闖安慶窯的王進。
王進沒有行禮,徐稚柳也不在意,隻問:“張縣丞可在裏面?”
“大人有何要事?容我先去回禀。”
“不必。”
徐稚柳欲要越過他往裏走,王進不知他突然造訪的目的,護主心切,本能拔刀擋在前方。
“大人,請容屬下進去通報……”
王進話沒說完,迎頭遭一橫劈。對方出手極快,王進爲躲閃攻擊下意識回撤,又出刀迎擊,不想對方橫劈之後一個旋身,從下路突進,直取長刀,準确無誤地預判了他的招數。
不待他作出下一步動作,他的刀已橫架在他的脖子上。
梁佩秋雙目圓睜地看着雜役,實在沒有想到他會有如此身手。而此人被徐稚柳設在道觀裏,顯然裏面的主人非同小可。
這時候她已經猜到張縣丞是誰了。
說起來,确實許久沒有聽到張文思的消息了。她險些以爲這人随着夏瑛一起沒了,原來還活着嗎?
他從前就是安十九的人,安十九得勢後,他理應跟着過上好日子才對,怎會跑到道觀裏?
此時,在雜役的威吓下,護衛們紛紛後退又相繼丢掉武器。徐稚柳吩咐雜役将王進看住,不許任何閑雜人等出入,爾後走進殿内。
梁佩秋緊随其後。
待推開一扇似乎塵封已久的大門,後面發生的事情,梁佩秋的記憶是有些模糊的,仿佛意識不清,又似镂骨銘心……
總之這個夜晚,讓她永生難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