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松了口氣。
至于那晚短暫的霍亂,早就被盛大的煙火掩埋。老百姓無知無覺睡了個好覺,次日醒來,護城河的水已彙入什刹海。
不過風聲沒有傳出去,并不代表整件事已經平息。
賊匪在皇帝萬壽當日公然挑釁,無疑是對皇權的藐視,皇帝顧念皇家威嚴,又考慮到番邦屬國在此,傳出去對大宗名聲不利,更會影響邊境戰局,是以強忍怒火,沒作聲張,可心裏是氣的。
這一氣之下,不單北地的三司官員都挨了批鬥,就連混亂之時沒有出現謝恩的梁佩秋,也被皇帝徹底抛到腦後。
事後安十九去找人,問了一圈,都說沒見到人。他覺得奇怪,找到最初去傳旨的太監。
那小太監一問三不知,隻肯承認自己收了好處,将梁佩秋交給了旁人,其他的一概不知。這個“旁人”,在安十九的一番調查下,也早就被人“改名換姓”掉了包。
偌大的紫禁城,找不到一個太監是小事,丢了一個小神爺可是大事。
他這番找人的陣仗不算小,自然瞞不過安乾。安乾看他對梁佩秋的安危似乎格外在意,試探着問道:“一個傀儡,值當你如此費心?”
他們眼下在值房裏,外面都是安乾的人。安十九知道周元一直在和安乾通信,安乾知道曾經那個“一石三鳥”的計劃不奇怪,可他還是表現出微微的詫異,誠惶誠恐地解釋道:“此人有神賦,不可或缺。”
“哦?”
“皇瓷就是她燒的。若、若陛下消了氣,事後又想起此人來,我怕……”
“行了,不用和我繞彎子。”
安乾不在意一個傀儡的死活,皇城太深,每天都要死人,失蹤一兩個更不在話下。不過安十九的話不無道理,畢竟燒出皇瓷的人,以萬慶皇帝想一出是一出的性子,保不準哪天想起追根究底。
人若活着,搪塞兩句還能蒙混過關,當真在宮裏出了事,就不好交代了。
安乾思索着,緩緩擡頭,瞥向座下跪着的人。
“還跪着幹嘛,你如今可是官身,我一個閹人哪受得起安大人如此大禮。”
安十九脊背一寒,忙雙膝挪移着向前,像條狗一樣匍匐在安乾腳下:“幹爹又拿我開涮,十九有的不都是您給的?您若不想給了,随便動動手指頭,十九就下地獄了。”
“是嗎?我那樣對你,你不怪我?還認我這個幹爹?”
“幹爹說笑了,一日爲父終身爲父,兒有錯處,父自當懲之,兒怎敢怪您?”
安乾笑了幾聲。
那聲音是針孔一樣的尖細鋒利,似隆冬裏經久不散的風,聽得安十九冷汗涔涔。
時下他聖眷正濃,辦成了萬壽瓷,得皇帝青眼,被安乾忌憚純屬尋常。按理說,他這會兒應該全神貫注爲自己開脫,争取寬大處理,最好、最好免于一頓毒打。
待回到江西,他就又能站着做人了。
可是,在這樣一個時刻,他竟意外地分神了。
想到那雙帶着些許涼意撫過他背脊的手,至今還留着指節沾着藥膏劃過傷痕的觸感,他喉頭滾動了下,爾後更低地俯身貼地,爲安乾褪去鞋襪。
安乾是個體态豐腴的老太監。他的腳雖然和别的老人一樣布滿褶皺,蠟黃幹枯,卻因下肢淤堵而有些浮腫,動起來時像扭曲的蠕蟲。且因常年藥浴緩解疼痛,襪子一脫,撲面而來食物發馊的氣味。
安十九強忍嘔吐的沖動,在老匹夫的默許下,用衣擺包住其指甲外翻的腳掌,輕輕按壓。
“幹爹,您不覺得這事兒有古怪嗎?一個江西來的土老帽兒,值當他們冒險在皇宮下手?萬一不成,可是殺頭的大罪。”
見安乾沉默,安十九鼓足勇氣道,“兒的意思是,對方的目标應不是土老帽,而是……”
“是誰?”
安乾沉冷的聲音從頭頂傳來。
安十九知道魚兒咬鈎了,嘴角微微上揚,很快又恢複如常。
“幹爹不必憂心,我想他們針對的應該是我。人是我從江西帶來的,出了事,好賴我都有錯,隻事發時我不在鴻胪寺,最多也就一個失職,沒甚大不了,實在不知他們大動幹戈,打的什麽鬼主意……”
他表現出十足愚鈍的模樣,這倒取悅了安乾。老匹夫哼笑一聲:“這人在景德鎮名聲不小吧?”
安十九睜大眼睛:“幹爹如何得知?”
“若非如此,她哪來的價值值當他們大做文章?需知領人進門的是個小太監,而對方身份不俗,卻在皇宮消失……你想想,紫禁城裏哪個小太監敢忤逆皇命?想來背後定有人主使,那麽這人又會是誰?”
安十九眨着無辜的雙眼,白嫩皮子上突然升起一陣紅暈。他捶地起身,憤然道:“他們竟想将髒水潑給幹爹?”
“罷了,來來去去多少年了,也就這點花樣。雖不知他們想如何設計,總歸人在内廷走丢,肯定和雜家脫不了幹系。你且去吧,多帶點人手,務必在他們動手之前找到那人。”
安十九頓時喜上眉梢。
安乾看着他奔向門邊,心頭升起一股怪異之感,好似從中讀出了些許雀躍。這在小十九身上實屬罕見。
自打浣衣局的那個小宮女沒了,多少年了,沒見小十九爲什麽人雀躍過。安乾眼中寒光畢現,急聲叫停:“慢着!”
安十九腳步一頓。
“怎麽了,幹爹?”
安乾凝睇着他,沒有說話。
值房晦暗,父子倆隔着僅有的兩盞火燭遙遙相望,不久,其中一根蠟燭燒到油盡,哔剝聲中,火苗掙紮着,歸于死寂。
此時此刻,安十九辨不清安乾的喜怒,安乾也抓不住小十九的心。
又不知過去多久,安十九的一條腿幾乎打顫站不住時,安乾擺了擺手,說道:“去吧,别鬧出動靜來,找到人了悄悄帶出去,此事就算了結了。”
安十九被老太監連番的動作整得一顆心七上八下,原該乖乖聽話,小心退下,不想他再次開口:“幹爹,難道就任由他們欺到頭上來嗎?”
“你在爲誰打抱不平?也不看看現在什麽情況!”安乾一腳踹飛面前的銅盆,“你以爲這事鬧大,我們就一定能讨到好?十九,聽幹爹一句勸,任何時候都别太把自己當回事。越是得意,越要小心。越
萬慶皇帝正在氣頭上,這時候誰犯到跟前都要倒黴,即便是朝野内外公認的皇帝最爲寵信的大伴,也不能免俗。
安十九陡然反應過來,心有餘悸的同時,也認清了一個事實。
父子君臣,不過紅塵裏一顆砂礫,早晚入土。
安十九想,他的無情和涼薄就是這些人給的,是這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給的,怪不到他頭上。
從值房出來時,天空飄起了細雨。
安十九靜靜望着皇城的夜,想到了景德鎮的夜,滔滔江水,延綿不絕。
那是個不起眼的小鎮,放到皇城裏不值一提,可皇城裏沒有哪一段故事,能像昌江上空的火光那樣,千百年來不曾停息。
他招來親随吩咐了幾句,爾後,在這個笙歌不息的夜晚,常年混迹在内廷無名無姓的太監們,用屬于他們的方式,織起一道網,擋住了山外的風雨,也兜住了下陷的秀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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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稚柳從西華門出來時,見到了張磊和當日和梁佩秋一起上街的随從。
他們等在連橋外不遠處,凡門裏出來一個人,就立刻上前察看問詢什麽。無人出入時,則伸長脖子朝裏面張望。
徐稚柳問守門的護衛:“那兩人來做什麽?”
護衛答:“哦,先前陛下傳召了景德鎮民窯的代表,他們似是一起的,在等那人出來。”
徐稚柳怔住:“那人還沒出來?”
“是呀。”護衛撓撓頭,“按說早就應該領完賞出來了。”
不過西華門是側門,也有可能爲表皇恩,領完賞從正門出去了。護衛說:“我叫他們分個人去午門問問,他們不肯,非要在這兒等,也是奇怪。”
護衛哪裏知道,若梁佩秋上告,不論成敗,這道直通行館的門是必有動靜的。張磊和王雲仙等在此處,不爲别的,就爲第一時間能得到信兒,好做下一步的準備。
王雲仙是路上過來時偶然遇見張磊的。
兩人對了對眼神,用不着張磊開口,王雲仙就猜到他不是“偶然”了。張磊也在關心事情的進展,是以兩人沒有多話,急匆匆跑了過來。
左等右等不見人出來,也不見裏面有什麽動靜,兩顆懸着的心忐忑不安。張磊這才說了梁佩秋的打算,王雲仙這才知道,他又一次被抛棄了。
繼兄長之後、父親之後,再一次地被至親所愛抛棄。
就在這時,從遠處跑來幾名禁軍。
一聽竟有賊匪流竄到後宮去,方才還客客氣氣和徐稚柳說話的護衛立刻正色,說要配合禁軍布防,嚴禁任何人等出入。
徐稚柳尚未決斷,護衛已将他往外趕,二話不說關上了大門。
有賊匪在裏頭。
人還沒出來。
耳邊不停回響這幾句話,有那麽短短的一瞬,徐稚柳感覺自己手腳冰涼,血液倒流,頭頂一陣暈眩。
因事發突然,在外等候大臣們飲宴結束回家的各府仆從也沒反應過來,張磊見狀不對,向前走了幾步,唯有王雲仙反應格外激烈,一個起蹿撲到西華門前,和徐稚柳擦肩而過。
興許此刻心緒煩亂,徐稚柳沒有察覺不對,徑自轉身,繞向午門。
不出所料,午門也關上了。他又向玄武門走去,那是通往後宮最近的一道門,賊匪若想殺身成仁揚名立萬,後宮是他們最好的選擇。
他如是想着,腳步越來越沉,到最後如同灌了鉛,越是靠近玄武門,越是擡不動腳。
好不容易到了門前,他大失所望。
玄武門也關了。
徐稚柳等到後半夜,過了宵禁時分,皇城前後左右的大門都上了鑰,臣公們一一散席回了家去,也沒等到那個人。
于是他繞着皇城走了一圈又一圈。
像找不到家的浪人,流亡了一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