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疾行至岸邊一座酒樓前,車簾剛剛撩起,一道聲音就傳了出來:“确定無誤嗎?人在裏面?”
苁蓉點點頭,壓低聲音道:“小姐,您慢點。”
吳嘉由着她攙扶走下腳踏,拉上鬥篷,整張臉隐沒于暗處,确保不會被人認出,才敢于深夜踏足這魚龍混雜之處。
入了酒樓,先前放哨的小厮已在轉角處等候,領着主仆二人往一處走去。
這酒樓是曲江出名的酒肆,仿照西南民俗的吊腳樓造型,遠看似寶塔鍾樓,近看璀璨耀目似黃鶴登頂。外有數道橫梁穿插,連着樓中樓,仰頭望去,燈火如星,散布在瓊樓之間。
吳嘉一路往上,到了樓頂,沒了建築物的遮擋,迎面拂來浩然的風,吹得鬥篷獵獵作響。苁蓉被急劇變大的一陣風閃得往後退,擔心吳嘉的安全,下意識拉她衣袖。
吳嘉也是第一次上高樓,尤其是那脆弱的塔尖尖,放在内城看隻螞蟻大小,從前她從不曾想過,有朝一日會變成那隻螞蟻,面臨着随時被風摧折的危險。然而,她還是極力安撫自己和苁蓉,朝她擺擺手,令兩人在回廊處等候,獨自一人上前,扶着陡峭的欄杆,顫顫巍巍地走至翹檐盡頭。
若說這塔尖是螞蟻的話,那麽高高翹起的飛檐,則是螞蟻頭頂的一根觸須,是不細看完全不會留意的一角。
而就在那一角上——懸空的梁上正坐着一人,一條腿屈膝橫在欄上,另一條腿則挂在外面,無知無覺地随着身體晃動,底下即是曲江黑不見底的水。
沿江畫舫林立,酒樂酣暢,一個人墜落其中濺起的水花,是夜都繁華的饋贈。
吳嘉的心幾乎提到嗓子眼,聲音也無端發緊:“徐、徐稚柳,你要做什麽?”
欄杆上搖搖欲墜的身影轉過臉來,已無需帷帽遮擋醜貌,此刻的他稱得上“白石郎君”。他單手提着一尊酒壺,眼神迷醉,發絲飛揚,風流倜傥不說,更添幾分頹廢落拓的美,叫人心驚膽顫,移不開目光。
他身後即是蒼莽穹頂,浩瀚星野。
吳嘉忽然明白了什麽。
近日景德鎮瓷商代表進京,他日日在鴻胪寺走動,早出晚歸,行迹規律,偏今日遲遲不歸,惹得底下人兵荒馬亂,想來一定發生了什麽。
是否和舊人打過照面,甚而窺探到一些不爲人知的過去了?
她從小就被誇蕙質蘭心,善于觀察,此刻識破,不安了一整晚的心緒反倒平靜下來,也不打花槍,徑自問道:“你找到了真兇?”
徐稚柳脊背一僵,旋即仰頭飲酒,酒入喉腸,漫過頸間,胸襟一片濕濡。他渾然不覺般随手掃過那片濕濡,連帶着衣袂翻飛,姿态不羁。
吳嘉從沒見過這樣的徐稚柳,卻見他蓦的起身,立在欄杆上大笑。
她忙上前一步,又死死咬牙,忍住驚呼。
徐稚柳像是街頭耍雜技的人,一步步走在和鋼絲差不多細的欄杆上,一點點試探螞蟻細弱的觸須究竟能承受多大的力。笑意随着酒意在夜中蒸騰,他的眼睛越發清亮。
不知過去多久,他忽然停住,回首望向吳嘉。
“世上已無徐稚柳了……吳小姐,在下周齊光。”
這一刻吳嘉洞悉了他的随性,他的放縱和他的沉溺,像是一種新舊交接的儀式,帶着曾經的徐稚柳,于九霄雲外,永久地乘風而去了。
真正的周齊光也已經重病離世,享年二十六,正值英華。徐稚柳從各方面都和他極爲相似,于是在吳方圓的操作之下,徐稚柳成爲全新的周齊光,将作爲鴻胪寺主簿,參與這一年的萬壽聖誕。
對于兩個生前有着許許多多遺憾的人而言,這種身份層面的交接延續,并不能真正讓他們心安。或者換句話說,周齊光已經死了,需要讓自己心安的隻剩徐稚柳。
他一直沒能好好适應自己的新身份。
直到今天,在鴻胪寺見到梁佩秋。
——
吳嘉不知道徐稚柳是如何說服吳方圓的,不過她知道自家老爹在意什麽,無非一場事關權閹的交易,但那不是她好奇的。
她好奇的始終隻有一個問題:“你找到了真兇?”
徐稚柳斂去笑意。
“是啊……”他的聲音極輕極輕,輕到不可察。就在這句更像是說給自己聽的呢喃落地的瞬間,滾燙的熱意湧出眼眶。
強忍一整晚,終究還是抵受不住背叛的滋味,毫無顔面地落了淚。
“我待她視同拱璧……”
“她卻殺了我。”
從喜歡到厭惡,何止厭惡?何當厭惡?這要他如何說起,又從何解釋呢?白日在暗窗外所見的畫面,就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焊穿了他的心髒。
她伏在床榻邊,爲那人寬衣,爲那人上藥,爲那人擦拭皂靴上的血迹。
她的一颦一笑,一舉一動還和從前一樣,那麽熟悉,可她說的話,每一個字都讓他無法相信。是了,即便吳寅傳信告知他種種真相,他仍舊不敢相信,非要親自驗證不可。
于是,在那扇小小的暗窗後,他聽到了此生傷他最深的話語。
“大人,天下第一民窯,對任何一個陶瓷人而言,都是巨大的無法拒絕的誘惑吧?我一介草民如何免俗?”
“當日在湖田窯,之所以演那場戲,斷一條腿,全是因爲非此不可,否則全天下人都會認爲是我逼死了他。匹夫無罪懷璧其罪,赢得春夏碗之争的人是我,笑到最後的人也是我,若不吃點苦頭,如何消解世人的嫉妒?取信于他們?又如何能讓安慶窯易主且免于落得和徐稚柳一樣的下場?”
“我若當真有什麽優點,也隻是在每件事發生之後,勇于爲自己鋪陳後路、圖謀所需罷了。”
“真真假假,誰又知道呢?反正,他已經是個死人了。”
已經是個死人了。
是個死人了。
若當真死了,該有多好?那一刻他竟奢望去死。可就像吳方圓問他的,他爲何不去死?徐稚柳若當真能選擇一死了之,或許就不必承受今日之悲了吧!
那幾句話不斷回旋在他的耳畔,不斷提醒着他她的涼薄和虛僞,不斷地驗證事實後告訴他,他的确愛上了一個女子,而那個他生平唯一動心愛過的女子,親手殺了他。
他五内劇痛,肝腸寸斷,回想當日被人推入窯口的情形,那枚在火海中晃動的玉扣,原來全不作假!
原來都是真的。
時至今日,他本不該再爲此牽動心腸的,本該在身體化作灰燼時,流幹最後一滴眼淚的,然而不知爲何,一想到那卑微地伏在權貴腳下的身影,他還是忍不住淚流滿面。
“吳小姐,你知道嗎?原來碰見生而不能殺、死而不盡緣的人,心口會開一個洞,生生扯着血肉,疼得人眼睛發酸。”
他輕輕拭去面頰上的淚水,“原來軟肋被撕咬是這樣的感覺。”
吳嘉欲言又止。
世間千萬所,何處是歸鄉?“我的母親,阿南……”徐忠、時年,還有所有跟黑子一樣的瓷工們,湖田窯……
“回不去了……”
說罷他猛的一扯,一塊月牙白碎布從腰帶深處露出全貌,半懸高空随風而蕩。
他雙目欲裂般盯着那抹白,那抹日夜不離身的白,眼神嗜血,布滿傷痕,最終,他揚起手臂用力一揮,月牙白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翻飛着飄向遠處。
江水拍岸,長夜漫漫。
從此,徐稚柳不見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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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偷偷避開随行人員的王雲仙,正躲在梁佩秋的高規格廂房裏,大快朵頤地吃着她帶回的糕餅點心。
梁佩秋看他狼吞虎咽,料想今晚行館的夥食必沒有改善,一邊給他倒茶,一邊替他順背,叫他吃慢點。
王雲仙腮幫子鼓鼓的,還不忘問她:“真好吃,你在哪裏買的?”
梁佩秋動作一頓,走到一旁淨手。
王雲仙心思都在糕點上面,沒注意她的反應,囫囵吞了個棗餅,小腹被撐得滾圓,這才收手,又問了一遍,說是離京前要帶點路上吃。
梁佩秋這才開口:“不是外頭買的,從鴻胪寺離開的時候,安十九叫人送的。”
“咳咳。”王雲仙忙咳嗽起來,盯着面前桌上碎成渣渣的糕餅,“這裏面不會有毒吧?”
“不會,今日鴻胪寺設宴,都是席面上早有準備的。或許他不愛吃,就順手打發給我了。”
王雲仙警覺:“狗太監何時發過善心?張磊也有嗎?”
梁佩秋搖搖頭。
王雲仙看她一眼,又看一眼,心知在鴻胪寺必然發生了什麽,搓了搓手上的殘屑,好整以暇地抱起雙臂。
“說吧,你還想瞞我?”
雖然安十九臨走前提醒過她不能外傳,不過王雲仙在她這裏不屬于“外”,自從打定主意不強行趕走王雲仙後,她凡事都會和他商量,互通有無,以便一人遇難的時候,另一人能有所準備。
是以,她沒有隐瞞,老實交代了,說起安十九後背的新傷,頗爲唏噓:“下手真狠,也不知是誰。”
若是皇帝的責罰,今日鴻胪寺宴請的賓客就不會有安十九,何況那位亭長态度熱絡,俨然将他看作皇帝跟前的紅人。
排除這個可能後,也就隻有一個可能性——私刑。
今時今日,一個備受皇帝恩寵的督陶官,敢對其動用私刑且本人沒有聲張,似乎隻有一個人可以做到。
她和王雲仙對了對眼神,紛紛猜到答案。
那位據說掌着司禮監,可幫皇帝批紅内閣的奏章,備受信重,在朝内權勢自不用說,但他不是安十九的幹爹嗎?外面都在盛傳,小十九是他最爲寵愛的義子,怎會?
王雲仙推斷:“興許知道了狗太監在江西幹的壞事,打一頓鞭子提醒他莫要太猖狂。”
梁佩秋搖頭:“那新傷底下還有舊傷,不止一處。”實則安十九的後背全都是密密麻麻的鞭傷,新舊交疊,細看的話,不難發現舊傷的痕迹和新傷如出一轍。
顯然是同一人所爲。
“他應該經常被打。”
“這也不奇怪,我聽說内廷裏什麽腌臜手段都有,要叫一個小太監聽話,多的是法子,鞭笞在裏面還真算不得什麽。”
“可我總覺得哪裏不對。”梁佩秋坐下來,一副要和他認真讨論的模樣,“你說你,從小犯的事也不少吧?師父哪次罰你不是跪祠堂和抄書,何曾對你動過手?”
王雲仙眨眨眼。
“何況毒打至此,這哪裏是寵愛?”
“有道理。”王雲仙點點頭,附和了幾句,爾後一頓,一拍腦門起身瞪着她,“诶,你怎麽爲狗太監說話呢?你該不會是心軟了吧?”
見梁佩秋沉默,王雲仙一陣輸出;“你見過歹竹出好筍?若當真是那糟老頭的幹的,你想想狗太監過的是什麽日子?他能是個好人嗎?俗話說不以惡小而爲之,他幹了那麽多壞事,可見是個十足的大惡人,惡人自有惡人磨,他們父子互相糟踐,那是他們的事,不需要你去同情誰,你要當真心存憐憫,就看看可憐的我,我們才是惡人相争之下受苦受累的小老百姓……佩秋呀,你可千萬不能糊塗,知道嗎!“
“我知道。”看他似還不放心,梁佩秋無奈重複一句,“雲仙,雖然我有些優柔,也常常不忍,但是大事當前,我分得清輕重,你放心,這次他不會有機會再回去了。”
次日,梁佩秋找到張磊,詢問鴻胪寺核定的名錄,發現徐稚柳生前幾件藏品都被挑中,将作爲萬慶十三年新鮮出爐的“十大名瓷”,特别進獻給皇帝。
這裏頭還有兩件是梁佩秋的作品,其中最爲出彩的一件,在景德鎮時已經過一輪又一輪的評選,被欽定爲“皇瓷”——那是她在徐稚柳的殘品之上覆燒後的新品。
當然除了她和張磊,别人并不知曉内在,隻當安十九看到這個新作,對萬壽賀禮有了十足的把握後,他們才得以瞞天過海,将徐稚柳的作品混淆其中,刻上湖田窯的款識,送到京都。
這些,都将作爲呈堂證供,輔以萬民書和大龍缸,向皇帝陳情,揭露安十九的惡行,以此昭示一代英才徐稚柳的青天。
她要還他清白。
她要讓全天下的人知道徐稚柳究竟是怎樣一個人。
爲了這一天,她不惜将自己鎖進龍窯,在徐稚柳曾經化爲灰燼的地方不吃不喝,苦苦冥思數日,才生出“皇瓷”的想法。
這件皇瓷勢必能爲她赢來禦前上告的機會。
她計劃周全,就連張磊也都瞞過。
張磊原以爲她這麽做,隻是爲了不讓天下人看景德鎮的笑話,以此避禍。即便說得高義點,最多也就是爲了民窯之間一榮共榮一損共損的将來,爲湖田窯和安慶窯的長遠之計。可他萬萬沒想到這些原因的背後,還藏着她對徐稚柳至堅的深情。
他難以想象被世人認定爲對手的兩人,隔着一條黃泉路,矢志不渝。
他在這一刻終于知道了徐稚柳在梁佩秋心中的份量,可他不能眼睜睜看她去送死,在她和盤托出計劃時極力勸道:“梁大東家,你爲我家少東家做的一切,張磊銘感五内,可那是什麽地方?你怎麽敢?若有個好歹,我如何回去和徐大東家交代?”
“張管事,我提前告知與您,就是想厚顔托您爲我善後。若事敗,請您不計一切代價保證雲仙的安全,除此以外,盡可交給徐大東家,他知道如何料理後續。”
“你們……”
張磊更加驚訝了,梁佩秋和徐忠之間竟有往來?是否徐忠早就知道她的計劃?
梁佩秋猜到他在想什麽,不多解釋,隻道一句:“雲仙執拗,我若出事,他恐怕聽不得勸,必要時候張管事不必心軟,直接将人綁了送去塞北,越遠越好。”
“你當真執意如此?”
梁佩秋沉默了一會兒,笑着朝張磊點頭。
她笑起來仍舊是半大少年的模樣,幹淨清秀不乏勃勃野心,一身素緞白衣,完全掩蓋不了她的英華。
像極了寒月裏凜冽的花。
張磊震驚側目:“你不要命了?”
梁佩秋擲地有聲:“他值得。”
這個世上,無人知曉她爲何獨愛白,如此就更不會知曉十數年來,一直拂灑在肩頭那團白白的光芒,是她愛慘的月亮。
從此,徐稚柳不見白。
可秋秋最愛的就是白月光嗚嗚嗚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