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回應。
白梨解釋道:“他情況不太好,送來的時候就昏迷了,沒一會兒開始發高熱,我已請了相熟的大夫來看,大夫說今晚尤其重要,若高熱始終不退,恐怕就……”
梁佩秋沒再說什麽,配合白梨給時年喂了藥,叮囑她看着時辰再熬一劑湯藥。白梨應聲去了廚房,梁佩秋坐在床前,身披一層月華,面容清寡。
兩碗湯藥下去後,時年高熱有所緩解,面上浮現血色,白梨請梁佩秋先去休息,她在這邊看着。
梁佩秋拒絕了,擰了汗巾敷在時年額頭上,依舊是先前的坐姿,一動不動。
白梨忽而想起什麽,問道:“前幾日我從獅子弄經過時,看到牆頭上一簇好漂亮的梨花,花蕊洋洋灑灑的,惹來許多人駐足觀望呢。東家,一直沒有問你,你爲何給我取名白梨呀?”
“因爲漂亮。”
白梨微微睜大眼睛,笑着說:“的确很漂亮,我更喜歡這個名字了。”
梁佩秋道:“你喜歡就好,辛苦你兩邊跑,既要照顧我,又要照顧時年。”
“這有什麽?東家拿我當自己人,我很歡喜。”她悄悄說,“前日我在街上還看到了少爺,少爺問候你呢。”
梁佩秋不由莞爾,點點頭:“不要什麽情況都和他說。”
“明白。”白梨拍拍胸脯保證。
夜色漸深,白梨有了倦意,伏在案幾上睡去。梁佩秋爲她披上外衣,翻出一卷書來看。
過了不知多久,時年睜開眼睛,盯着窗邊一團黑黑的影子看了很久,緩緩開口說道:“一年前的元宵,公子設計讓安十九急召回京,後受刑大病了一場,我記得當時你也是這般坐在他床前寸步不離。一眨眼,時間過得可真快啊。”
當年隆冬,公子走了。
去歲暮冬,王瑜走了,徐大東家也消沉了。
萬慶十二年後,一年當真比一年漫長。
時年笑道:“我的戲演得好嗎?演完這一出,死太監應相信你的忠心了吧?”
梁佩秋拿下汗巾,手背觸了觸他額頭,高熱退了,應是救回一條命。她松了口氣,撐了一夜的力氣也被抽幹了。
她看着時年,有些沮喪地說:“你不要命了?我早說鎮上不太平,你去阿南身邊好好侍讀不行嗎?爲什麽要回來!你若有個好歹,我……我如何同柳哥交代?”
“你以爲瑤裏是什麽世外桃源?我在那裏聽說了湖田窯的變故,便是阿南,同湖田窯沒什麽感情,也會因那是他兄長的心血而萌生憂心,更何況我?窯裏頭還有許多夥計同我交情甚笃,我如何能放下心來?再說,你還在這裏。”
當初梁佩秋讓他回鄉給阿南送書,另附上珍愛的《橫渠語錄》時他就預感不妙,果然離開沒有多久,就聽說徐忠誣陷朝廷命官被下了大獄。
他與阿南商議後,還是決定回來看一看,結果就在途中聽聞王瑜上吊自殺的消息。
小神爺翻臉無情,豪奪安慶窯,惹得民怨沸騰,群情激奮。他緊趕慢趕回到景德鎮,一再上門求見,梁佩秋卻找盡理由不肯見他,他愈發肯定出了什麽事。
“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我始終記得獅子弄那一晚你的神情,它告訴我你不是一個壞人。公子結交的摯友,怎會是壞人?”
公子死後的那個春深,她常常一個人漂在烏篷船上,徹夜徹夜不眠不休,那時他就确定了,他們之間有着不爲人道的情愫。
梁佩秋非但不會傷害湖田窯和徐忠,王瑜待她有知遇之恩,兼之師徒情深,她就更不可能倒戈相向,對王瑜出手了。
這中間一定有什麽隐情。
爲什麽安十九用了她,又一再試探她?
時年問她:“你願意和我說說嗎?”
梁佩秋何嘗不願?今時今日除了時年,她似乎已無可說之人了。
她雙手覆在膝蓋上,像是要抓住什麽,雙手收緊,然而一張開什麽都沒有,這麽些年她想要抓住的,似乎總是徒勞收場。
她感到沮喪,一種發自肺腑的沮喪。從時年出現到不問緣由就配合她做戲給安十九看,她始終有一種悲從中來的沮喪。
梁佩秋搖搖頭:“時年,你怎會相信一個被逼到走投無路還活着的人?”
“我當然相信,公子就是這樣的人!當初安十九利用阿南逼公子低頭,他何嘗不屈辱?他忍辱偷生爲的是什麽?你以爲他當真爲權勢迷了眼?你錯了!既話說到這個份上,我也不作隐瞞了。
你還記得當初湖田窯與安慶窯爲争民窯之首,安慶窯發生倒窯事故死的那個加表工嗎?那人早就得了頑疾,不久于人世,是以主動找到公子獻策,用自己的命換了筆銀子,并要求公子爲他妻小安排後路。我原先也不知情,直到我在瑤裏遇見那加表工的妻小,我才知道一直以來誤會了公子。”
梁佩秋震驚失色:“你、你說什麽?”
時年說到激動處眼睛也紅了:“還有黃家洲械鬥,若不是公子出面,你以爲徐大仁能善罷甘休?少不得一場霍亂,真狠鬥起來,那幫洲民能是當官的對手?屆時還不知死傷多少。公子允諾了洲長,若有機會見京面聖,一定會向皇帝陳情,爲他們求個公道,這才息事甯人。可爲了取信安十九,他不得不背下罵名。”
他一邊說着,一邊從懷中掏出封洲長徐福親筆手寫的書信遞給梁佩秋,“公子什麽都沒說,縱我日日伴他身側,他也一點也沒透露過,他約莫是在保護我吧?這封信是有一日我與阿南曬書時,鄉裏人帶來的。
徐福原先不信公子,不願将此把柄交托于他,直到公子舍身取義,徐福才托人帶信到鄉下,爲的也不是旁的,而是叫我們這些家裏人知道公子的良苦用心。
原來公子讨好死太監,是爲了搜集他的罪證,以此蟄伏到面聖的那一天,當面告他一狀。你們口口聲聲說什麽權勢迷人眼,或許他當真想要那權勢吧?有了權勢才能懲處惡人,才有能力保護家人……”
時年勉力支撐着床榻,爬了起來:“對了,還有百采新政,那是公子早就想要實行的改革,爲此他準備了許多年。
都怪我不識字,若非這回和阿南曬書時發現他的手稿,我當真以爲他不喜百采,卻原來他以退爲進,假意和夏瑛大人對着幹,爲的就是推進新政。
你還記得嗎?那時倒窯事故激發民怨,驚動了千裏之外的皇帝,狗太監遭到申饬,安慶窯一下子成爲改革先鋒,百采新政才得以推行。在此之前,若非你和公子爲三窯九會的換屆選舉而争鬥不休,若非湖田窯在此當中摘得天下第一民窯的桂冠,安十九怎會輕易相信公子的忠心?
公子知道,若由他提出這項方案,定會遭到太監阻攔,這才不得已迂回行事吧。他和夏瑛大人……或許、或許早有往來。”
這雖是他的推斷,但不無可能。
時年說,“公子書案下有道暗屜,裏面放着的都是緊要文件。原本我不欲外人知曉,隻時至今日,還有什麽好隐瞞的?你去取了看,你親眼看一看……”
他一句句聲淚俱下,求她明鑒徐稚柳的高義。
梁佩秋卻是搖頭。
她深知時年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的,原來她的感覺沒有錯,她第一次從夏瑛那邊看到百采新政的提案時,就已經猜到夏瑛背後有高人指點。
那一項項以民爲先的改革,非行業中人難以周全,而百采不僅取衆家之長,還将深植窯業百年陋習一一摒除。
隻當時徐稚柳代表湖田窯和安十九朋比爲奸,她怎麽想也沒有想到,在夏瑛背後出謀劃策的人竟會是他。
原來他沒有變,一直沒有變。
“爲天地立心,爲生民立命,爲往聖繼絕學,爲萬世開太平”始終是他的夙願。那麽四六之死,是否也隐含着不爲人知的緣由?
此刻她捧着徐福親筆寫下的陳情信,信是燙的,她的血液也是燙的。她忍不住落下淚來,她的柳哥,她的柳哥啊……
她怎會那般輕易相信他變了。
她的柳哥。
——
時年勸道:“梁佩秋,告訴我真相,讓我來幫你。”
梁佩秋不停地搖頭,不停地搖頭。
她的沮喪在于忍耐,長時間的忍耐看不到一絲光亮,她似乎已經失去傾訴的能力。可時年出現了,他是徐稚柳的身邊人,如今到了自己身邊。
他說:“我隻有一個公子。以後我追随你,你就是我的東家。”
“時年……”
“你不要爲我難過,我不覺得疼,若能爲你們做些什麽,就是死了也值得。若公子還在,也定會爲我高興。我本是一個無名無姓的孤兒,有了公子,我在這個世上才有了姓名。遇見你們,我很高興。”
梁佩秋哭得喘不上氣來。
她告訴時年,真相就是當他們意識到安十九的野心不在于毀掉某一個人而是成爲民窯新主人後,更大的屈辱席卷了徐忠與王瑜。
湖田窯和安慶窯耗盡他們畢身心血,爲了心血的延續,他們可以苟且偷生,可如果要将心血交給安十九,他們甯死也不會屈從。
一個貪得無厭的宦官,如何會善待他們的心血?
數十年間他們伴随着王朝起起落落,早已練就非凡心志,幾乎是同一時間就各自決定,犧牲小我。梁佩秋托人找關系,讓他們在牢獄裏見了一面。
昔日的冤家再對坐飲談,天地仄塞,唯一輪明月懸在頭頂。
他們以清水作酒,徐忠先說道:“我已狠狠得罪那太監,他将我視作眼中釘,勢要除之以後快。這事你不要和我搶,讓我先走一步。”
王瑜笑了:“這輩子頭一次見你老小子如此果決。”
“怎麽?你不服?”
“論酒量确實誰也赢不了你,不過論頭腦,你還欠些思量。”
“王瑜!你設計害我,老子都忍着不跟你計較了,你還埋汰我?”徐忠氣得兩撇小胡子直抖,“要不是我去喝你那老酒,你以爲我……”
“便是沒有我,你早晚也要壞在酒上,壞在你這張爛嘴上。你哪一次喝多了不是口無遮攔?如此也不是頭一回了,我是不是早和你說過讓你戒酒,你聽過嗎?”
王瑜闆着臉教訓他,“人巴不得你喝多了馬尿,萬事好商量,你怎麽就不懂這個道理?以前常有徐稚柳給你擦屁股,将來誰給你擦?你指望佩秋嗎?讓尚且孩子心性,單爲救你還是救我,就數夜輾轉沒合過眼,你怎麽忍心再給她增添負擔?反正今次說完,也不會有人再說你了。”
“老王,你……”
“安慶窯偷逃瓷稅已是闆上釘釘,是逃不掉的鐵證。若要保住安慶窯,我非死不可。你就不一樣了,你在這裏全是我的構陷,我會爲你寫書一封,證明你無罪。”
他轉頭看梁佩秋,“這封信就由你代爲保管,等到時機成熟……再一一舉證,切記時機成熟。”
王瑜停了一下,回想這段時日梁佩秋爲救徐忠和他的數次争執,心下不免凄然。
這個傻孩子,自幼來到他身邊,他雖有器重,但不乏利用。興許她都明白,也都看在眼裏,隻她不說,他也樂得裝聾作啞。
到如今,這師徒緣分怕真的到頭了。
“佩秋,當初對你說那些絕情的話,實乃我私心作祟。我不舍安慶窯毀在太監手中,才會萌生歹意,構陷徐老頭。你是個好孩子,本不該面對這些,奈何命運弄人。既然被迫至此,既然身在局中無路可退,不妨迎難而上吧。”
原先他自诩高人一等,黃雀在後,還曾嘲諷過徐稚柳,年輕人妄想同天鬥,簡直癡人做夢!無知又可笑。
然而徐稚柳死後,他方才明白,有些高義是必須守護的。
若非爲衆人抱薪者,使其凍斃于風雪,安慶窯何來今日的孤立無援?
“沒有所謂的二選其一,這隻是一個幌子,佩秋呀,你沒得選,安十九要的是你低頭,那你就低頭給他看。隻是,安慶窯必得在你名下,絕不能冠以太監的名頭。”
于是他們商議演一場戲,假意讓安十九以爲梁佩秋和王瑜師徒緣盡。王瑜惱她恩将仇報,将她逐出安慶窯。她見此情狀不再假裝好人,以偷逃瓷稅爲要挾,逼迫王瑜轉讓安慶窯。
她把自己徹底描黑,變成一個趁人之危的小人,以此取信安十九。
對安十九而言,這或許不是最好的結果。可對湖田窯和安慶窯而言,對徐忠和王瑜而言,隻要能平穩度過萬慶十二年的這場硝煙,就是最好的結果。
“從今天起,安慶窯就交給你了。佩秋,前路兇險,望自珍重。”
王瑜手指蘸水,在桌上寫了幾筆。
那是一個“忍”字。
不待徐忠說什麽,王瑜已将準備好的信件一一交到他手上。徐忠見狀了然,想是在來之前,他就已經做好了準備。
這一面,可謂永别。
梁佩秋無法忍受天人永隔的痛苦,她掙紮過,挽回過,可她知道,她的确沒有愛屋及烏的能力,亦無法與天鬥。隻王瑜說,不要她認命了,這世道認命了也不會有好下場,與其如此,倒不如像他愛慕的月光一樣,高高墜在殘垣上吧。
于是,在一場雙方默契的恩斷義絕戲碼中,當着安十九的面,安慶窯以一種出乎意料卻又情理之中的方式,正式到了梁佩秋手下。安十九當然不會輕信于他,故而在一個尋常的夜晚,王瑜懸梁自盡了。
他用死亡力證了決裂。
梁佩秋難以承受那種提前預知結局、慢慢等待刀落的切膚之痛。
她大哭着對時年說:“師父待我極好,極好。”
王瑜死了,她甚至不能爲他立碑,還要将王雲仙逐出安慶窯以實現對他的保護。她隻能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一遍遍寫:從此漫步重霄九,再見音容夢幾更。吾父提攜之恩,海闊天長,子永世不忘,望父安息。
望父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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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一道黑影無聲無息地潛入雲水間。
梁佩秋正伏在窗邊的案幾上看賬冊,忽而聞到一陣香味。她鼻間翕動,擡眸看去,搖曳的燭火下,一隻冒着熱氣的醬豬蹄正擺在花台上。
她驚喜起身,笑道:“别藏了,我看到你了。”
“喵喵。”回應她的是兩聲貓叫。
“喵喵喵。”她也回應貓叫。
片刻後,似乎暗号對上,那頭終于放心,從花台下探出半個腦袋,朝她晃了晃:“這麽快就發現了呀。”
“幼稚。”梁佩秋接過豬蹄,将外面包着的油紙撕開,分了一半給來人,“坐這裏,一塊吃點。”
王雲仙沒有拒絕,應聲攀上窗台。
兩人一裏一外,肩膀挨着肩膀靠坐在一起。
這院子久不經打理,花草樹木看着有些蕭條,庭院四處深幽,比小青苑還少有人煙。早前他擔心她一個人住在無人的角落不免凄涼孤寂,如今卻覺得這地方甚好,越是隐蔽,越叫人想不起來。
“我剛從祁門回來,狗太監給你的膏藥我找神醫看過了,裏頭有慢性毒藥,雖然可鎮痛化腐,但長期敷用對你的腿傷并無益處,你日後不要用了。”
他從懷裏掏出個藥包,“我讓神醫重新配了敷藥,和太監給的味道相似,顔色也相近,他應不會察覺。”
“好。”梁佩秋接過,就着燭火上下打量他,“你黑了。”
“這有什麽,你沒覺得我結實了?”
梁佩秋但笑不語。
王雲仙耿着脖子湊到她面前:“你仔細瞅瞅呀,笑什麽?難道我說錯了,大丈夫頂天立地,成天小白臉似的像什麽樣。”
“你以前可沒這覺悟。”
“怎麽?還不興我變變主意。”
梁佩秋懶得和他打嘴仗,啃了口熱乎乎的豬蹄,濃香鹵汁在齒間化開,差點香掉舌頭。她連說好吃,又問王雲仙:“這趟去祁門可見到阿鹞?我托你帶的信可帶到了?”
王雲仙看她兜着下巴,嘴燙得含糊不清,下意識伸手想幫她擦擦嘴。手擡到一半止住,他佯裝撓頭收了回去。
“信應是帶到了,人沒見到,那周家規矩忒多,一個小小商戶,眼睛長到頭頂上,我去求見,門都沒讓我進。”
梁佩秋歎氣。她和周雅接觸不多,不過就那幾次照面,已算摸清周雅的脾性,一家子都是拜高踩低的主。
“隻要湖田窯一日在,徐忠一日還是大東家,想必那周家不敢做得太過。”
“這可不好說。前頭唱行色戲,你都将徐忠架去戲台上了,多少眼睛看着,都說湖田窯早晚也要納入你的麾下。我看姓周的那一家精明得很,保不準幹出什麽事來。”
說到徐忠,酗酒自保也是當日在牢裏,他們幾人共同商議的決策。
對外隻說經了這回牢獄之災,徐忠看盡世态炎涼,對景德鎮瓷業同仁失望透頂,對安十九的下馬威也真真兒怕了。是以,如今凡事隻要不越界太過,他樂得配合禦窯廠造勢,且先熬過皇帝萬壽再說。
安十九也承諾了,隻要徐忠不惹事,不主動挑釁,他會留他一條命。這也是當初他和梁佩秋的約定。
梁佩秋說:“你在鎮上進出小心點,我怕安十九還沒徹底打消疑慮。”
王雲仙點頭:“你也是,狗太監居然給你下毒,可見此人疑心有多重,心有多狠,你萬事多留幾個心眼,進出安慶窯也要留意身後的尾巴。”
梁佩秋倒覺得自己的情況比王雲仙好些。如今安慶窯在她手下,她進出後院小門時,會假扮成每日送菜的仆婦,即便外面有安十九的眼線,也不會懷疑到她。
王雲仙就不一樣了。
安慶窯冠以梁姓後,他就沒有名正言順的理由再留在那裏。是以王瑜出殡當日,他大鬧安慶窯,痛斥她得魚忘筌,背信棄義,被安十九的人擡着扔去了大街上。
她将一匣子金銀掼在他手邊,踩着他的尊嚴,攀上了家主的高位。
從始至終,他沒有争,沒有問,沒有吵,而是平靜地接受了王瑜的安排。
被逐出安慶窯後,昔日的狐朋狗友相繼疏遠了他,隻一兩個還算仗義,願意收留他。他便假意消沉,整日和他們進出花樓賭坊,以此蒙騙安十九。
可這終歸不是長遠之計。
梁佩秋靜了靜,再次開口:“雲仙,你打算何時離開景德鎮?”
王雲仙神色一僵,唇邊本就寡淡的笑慢慢消失。他轉頭望向梁佩秋,同是平靜地問道:“你想要我去哪兒?”
“你不是說很喜歡塞北風光嗎?有機會一定要去看一看。現下就是好時候,不如走遠一些,讓踏雪陪你一起。”
“沒想到爲了趕我走,你連踏雪都舍得割愛。”
“我不是那個意思。”
“好了,開玩笑的,你别當真。”王雲仙收回視線,眺望着遠處直入雲霄的煙囪,漫天的火光籠罩着這座小鎮。
他從出生的那一天起,就随着這片火光明明滅滅,起起落落。
他從未想過有一天要離開這片火光,離開這座以陶瓷聞名遐迩的小鎮。鎮子雖然不大,但是每一片磚,每一片瓦都曾有他的足迹,他的回憶。
“人大抵都是如此吧?不能離開的時候,拼了命想離開,想去外面看看,可真有機會去外面看看了,又不舍得離開。佩秋,我留在此地,會成爲你義無反顧往前走的阻礙嗎?”一旦他被安十九拿在手上,就等同于人質,扼住梁佩秋的咽喉。
可他竟覺得歡欣。
他想他一定是瘋了。
梁佩秋說:“不是阻礙,雲仙,我答應過師父的,這輩子一定要保護好你。沒什麽比的你的安全更重要。”
或者說,王雲仙的命比她的命更重要。
王雲仙知道她的想法,探手摸了摸她的腦袋:“傻子,你長得沒我高,沒我壯,野心倒是不小。說句掏心窩子的話,其實我怪過你,若非你一定要救徐忠,安十九就不會逼你舍棄一方,那樣老頭就不會死了。可我又很清楚,殺死老頭的不是你,而是安慶窯的窟窿,而那個窟窿有我的責任。老頭這一死,說得好聽些是成全了你,免了你的兩難,可你我心裏都明白,老頭沒有那麽高風亮節,他想堵住的始終是那窟窿,也是我的将來。”
堵住了悠悠之口的污蔑和揣度,也就堵住了潑向安慶窯的髒水。他這一死,壞人都讓梁佩秋當了,他的心血,他的孩子,他的家族,無一不榮耀。
這就是王瑜啊。
臨死都在算計他的傻徒弟。
可笑的是,傻徒弟想不開,還要把師父的死攬在自己身上。王雲仙若當真可惡一些,當真有王瑜一半的算計,這些話他就會永遠藏在心底,和王瑜一樣揣着明白當糊塗,以多年的養育之恩脅迫梁佩秋。
那麽他想要的,不僅安慶窯,甚至于她的人,他都可以得到。
“老頭臨終前交代你的那事就當沒有過。今兒我把話挑明,不爲别的,就爲寬你的心。佩秋,你和老頭的師徒情分如何,那是你們的事,可我們一起長大,我們的情分是另一回事,我不想搭在一起算。”
王雲仙說,“從今天起,一碼歸一碼,我的命我自己管,你也是,管好你自己,别想太多,好嗎?”
梁佩秋久久沉默。見他一再堅持,隻好應下。
次日天明,梁佩秋醒來時,案幾上的賬冊都被朱筆批紅,做了标記,而昨夜陪她一起啃豬蹄,話家常的人已經離去。
他來得無聲,走得亦無聲。
梁佩秋細想想,或許這樣也很好吧?雲仙若是走了,她就真的沒有親人了。有親人陪伴的感覺,真的很好,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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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慶十三年,四月中旬,在安十九的一次次試探和考驗中,梁佩秋終于等來了作爲景德鎮民窯代表,進京面聖,恭賀皇帝萬壽的機會。
她懷揣着徐福和洲民們一同寫就的萬民書,以及徐稚柳生前爲百采新政而籌備的數千張手稿,在岸邊深深回望。
巨窯千百,如神窺伺。
遠遠地,吳寅在江水樓高處看着,江面上船隻林立,賀壽隊伍逶迤十數裏。
端就一個山河壯闊。
勞民又傷财。
秋秋是個好的。柳也是個好的。
嗚嗚嗚,可惜他們都無法回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