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揉揉腦袋坐起,愣神了好一會兒,身體各處才逐漸恢複知覺——腦袋昏昏沉沉的,頭穴還有一下沒一下的抽痛,手腳都軟綿綿,沒有一點力氣。
先前不是沒有喝醉過,卻是第一次有這樣大的反應。
更嚴重的是喉嚨,她隻微微咽了口唾沫,喉頭就像點了把火,燎燒起來,疼得她不自覺一抽。
她勉力起身,披上外衣,拿起昨夜涼透的茶一口飲盡,然喉頭處的堵塞,讓這杯茶極其艱難才被咽下。好在灼燒感被涼茶澆滅了,喉嚨舒服不少,她忽而想起什麽,一個箭步回到床邊,在薄褥間一陣翻找,忽而眼睛一亮。
她旋身坐下,拿起那枚靜靜躺在枕下的玉扣,雙手捧到面前細看。
昨晚太過匆忙,加上心慌意亂,她根本沒有仔細打量這玉扣,如今就着陽光,玉扣的質地完全暴露出來,當真是無價美玉,觸手溫潤,貪食的小兔兒不僅栩栩如生,嘴唇手指和耳尖還散發着淡淡的粉光。
每一寸刀頭在雕刻時都經過千百遍打磨,沒有半點棱角,光下透明如水,紋理細到幾不可查。
有了這物件,一切便不是夢了。
梁佩秋捧起玉扣,貼面感受了片刻,爾後合攏雙手,包住玉扣壓在心口。就在這時,一陣叩門聲響起,她猛然一驚,下意識起身四看。
在來人入内後,她慌亂地将玉扣收入袖中,佯作鎮定道:“雲仙。”
王雲仙假裝沒看到她的小動作,吩咐身後小厮去準備熱水和飯食,問道:“何時醒的?好點了嗎?”
“沒事了,就是喉嚨有點痛。”
“興許上火了,待會喝點菊花茶,今日别去上工了。”
梁佩秋确實不太舒服,想了想,沒拒絕他的好意。
不過,昨晚睡去前她還在後院,怎麽一睜眼就回到了房間,難道是柳哥送她回來的?想到這裏,她不免尴尬,多看了王雲仙一眼。
王雲仙叮囑她好好休息,又交代幾句就要離開。見他行事飒爽,沒半點小兒女的扭捏,梁佩秋也不再糾結,叫住他想爲昨晚的失約緻歉,不想才一開口,又一小厮跑了過來,附在王雲仙耳邊說了什麽。
王雲仙臉色頓變,朝她一揮手就出了門。
兩人行色匆匆,邊走邊說着什麽,表情都是她沒見過的凝重。即便酒後反應再遲鈍,這時候梁佩秋也看出不對勁了,放下茶碗,三兩下穿戴整齊,追上王雲仙。
“可是府裏出了什麽事?”
她一手捋着腰間玉扣下的翠纓,一邊望着王雲仙。
王雲仙沒錯過那物件,隻轉瞬就移開了目光,沉聲道:“沒什麽事。”
他讓小厮先去,又觀她臉色蒼白,聲音沙啞,料她昨晚喝得太多,身子必不舒爽,不想她跟着奔波,遂道:“你難得喝醉,定不适應,白天若不舒服,就叫大夫過來看看。”
梁佩秋看他眼神躲閃就知他在撒謊,語氣肯定:“你别瞞我了。”
王雲仙知道這事瞞不過去,想了想,實話實說:“四六不見了。”
“大先生?他怎會不見,他不是一向不出門的嗎?”
王雲仙搖搖頭,将知道的情況一一說了,又說有人在護城河看到屍體,如今他們正在沿河搜尋,不确定消息真假,也不能确定那人是不是四六。
總而言之,事發突然,從王瑜到王雲仙都是懵的,完全不清楚發生了什麽。梁佩秋卻是心頭一緊,下意識環顧左右。
“昨夜、昨夜徐稚柳拉來的車呢?”
王雲仙見她這個時候還有心情關心情郎,心頭酸澀,語氣冷淡下去:“已叫人收拾到小青苑後頭了,你去驗驗看可有損壞的,昨夜抱你出來時太黑了,沒注意輕重。若……若有碰壞的,事後我照價賠給你。”
“是你送我回來的?”
“不然你以爲是誰?”
他口吻略顯譏诮,梁佩秋一愣。
王雲仙又道:“我見你久久未歸,就去找你,看你在馬車裏睡着了,怕你着涼,才把你帶了回來。”
“那……”
“我先走了,你再回去休息下吧,不要忘了吃飯。”
梁佩秋知道他不欲再就昨晚的事多作讨論,也不再問,快步走到他前面。
“我和你一起。”
兩人先去見了王瑜,爾後出府,将沿河搜人的小厮們聚集到一處,重新劃分任務和重點搜尋區域。
因過了一天一夜,人若當真落水,此刻應被沖刷到下遊地帶。景德鎮不大,周邊鄉鎮卻不少,隻能先從主要支幹河流開始,從下遊往上找。
到了這一步,也不用怕事情鬧大惹來非議,幹脆大肆聲張出去,和沿河船運以及臨河居住的百姓們打聽,讓大家一起幫着找人。
王雲仙本有些遲疑,梁佩秋卻道:“比起人命,臉面算什麽?事關重大,我們不能再等了。”
在這個家裏,不管大事小事,除了那一爐火,王雲仙很少看到她做決斷。此時此刻,她當斷決斷的樣子,更是王雲仙聞所未聞。
他沒再阻止。
于是,隻半下午的功夫,鎮上就都知道安慶窯丢了一人。
還是個賬房先生。
“你們說安慶窯是不是流年不利呀?前兒才死了個加表工,沒多久呢,怎麽又丢了個賬房先生?!”
“我估摸着那賬房先生兇多吉少。”
“這話怎麽說?”
“這還用想嘛,肯定是湖田窯幹的呗!”
“你這沒有證據可不興瞎說呀,空口白牙的,小心惹來禍端。倒窯事故那是剛好發生在兩家争鬥的時候,事兒已經過去了,況且衙門都沒斷清是不是湖田窯所爲,咱們也就胡亂揣測罷了。現如今那賬房先生丢了,又不是什麽大事,和湖田窯能有什麽瓜葛?”
“這還不是大事?明年可是皇帝萬壽,安慶窯沒了大先生,賬都做不好,還怎麽和禦窯廠合作?”
“你這一說倒是提醒我了,難道湖田窯想侵吞安慶窯的那一份?這也要看它吃不吃得下呀!”
“吃不下又怎麽了?左右安慶窯得不到好呗!”
“你們說的什麽話,活生生的人啊,不幫忙一起找就算了,還看熱鬧?”
……
如斯議論,在半夜打撈到四六的屍體後,于次日達到鼎沸。
仵作驗屍後,得出死亡時間就在梁佩秋生辰當夜,約莫三更天左右。
四六身上沒有任何和人打鬥的傷痕,也沒有被擄掠捆綁的掙紮痕迹,看屍身的淤斑和死狀,應是自然溺亡,即多半失足落水,而非他殺。
可王瑜不信,他抓住仵作的手不住懇求:“他不可能大半夜去河邊,絕不可能!一定是被人害了,你再仔細看看,再看看!”
仵作隻管驗屍,不管查案,把情形彙報給一旁的夏瑛後就走了。
王瑜頹然癱坐在地,王雲仙上前安撫。
而在一旁,始終默不作聲看着屍體的梁佩秋,忽然胃裏一陣翻江倒海,捂着嘴沖到河岸邊嘔吐起來。
她弓着腰劇烈地向前傾倒,反應看着極大,然隻吐出了一肚子的酸水。
從昨兒下午開始她就沒怎麽吃過東西,晚上也隻一味灌酒,腹中空空,除了酒水沒别的東西。旁邊有人說年輕人沒見過屍體,頭一次見估計吓住了,回去要找大仙燒紙了。
又有人說他迷信,年紀輕輕何至于此?莫不是心虛?
梁佩秋聽着身後私語不斷,說她害怕,說她鬼上身的都有,可她知道,她什麽都不是,隻是惡心,惡心得整個胸腔連着心肝肺都想吐,想要将那一夜的所有都吐出來。
四六的屍體泡發了,他本就病态枯槁的面容,在溺水後反倒柔和起來,膨脹的皮膚讓他骨相少了幾分鋒利,而軟軟的塌陷的眼角和嘴角,更讓一向不苟言笑的大先生有了菩薩相,端莊溫和。
寶相莊嚴。
王雲仙上前來問她怎麽了,她搖搖頭,一句話不說,轉頭就走。出了人群,她聽到夏瑛讓人把屍體擡回衙門去,要陳屍幾日,供案件調查。
随後,他問王瑜:“可知他還有什麽親屬在世?”
王瑜仿若沒有聽見,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自說自話:“他是被我從河裏救上來的,沒想到,沒想到……最後他還是逃不了這一死。”
梁佩秋隻覺喉頭的火燒得更旺了。
她找上門時,徐稚柳正在三窯九會辦事處——即風火神廟殿宇旁額外辟出的一進小院,核對年底将要上交内務府的禮瓷名單。
不想迎面正中一拳,徐稚柳下意識撇過頭去躲閃,整個人往後一退,撞到正殿的金柱上,用以借力的胳膊猛然繃緊,疼痛瞬時蔓延。
負責三窯九會灑掃的小厮和幹事追着人影進來,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立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待看清來人後,徐稚柳将人揮退,又攔住一旁欲要上前的張磊,向梁佩秋招手:“有話我們進去說。”
“就在這裏說!爲什麽要去屋裏?你不敢讓别人聽見嗎?不敢讓人知道你究竟有多卑鄙嗎?”
那一拳頭蓄力已久,既将徐稚柳打出了血,也抽幹了梁佩秋的力氣。
她強忍鼻間酸澀,将眼穴裏情不自禁湧出的淚水往下壓,壓到确認自己不會再爲面前這個男人流淚時才問道:“你到底做了什麽?大先生的死和你有沒有關系?”
徐稚柳靜默片刻,給張磊一個眼神。
張磊會意,朝院外諸位一攏手,帶着人相繼退出。門合上後,莊嚴的童賓神像前,隻剩他們二人。
梁佩秋不斷調整呼吸,讓自己保持冷靜,以試圖條理清晰,一擊即中。
“早上醒來時,對于前夜種種我隻剩殘存記憶,可即便那些記憶七零八落,也讓我珍重萬分,我多麽希望那不是一場美夢,多麽希望能拼湊出它的全貌,多麽希望你能幡然醒悟,可我想錯了。你贈我生辰禮,用那滿滿一馬車的兔兒爺迷惑我,讓我喝下那杯早就被你下了迷藥的酒,爲的就是潛入安慶窯接近大先生,對嗎?”
難怪這一次醒來,反應與之前宿醉大不相同,難怪她的喉嚨火辣辣的疼,原來不是酒的問題,也不是她的問題。
“你根本不是來慶祝我的生辰,你隻是想利用我,實現你的目的,對不對?徐稚柳,是我太傻了,一次一次又一次相信你……”
早上醒來時她還在想,爲什麽送她回小青苑的是王雲仙?爲什麽她隻喝了一杯酒就醉了?難道一切都是夢嗎?
可她的喉嚨爲什麽那麽疼?
當她得知四六出事後,一切有了答案。
不是夢,昨晚發生的種種都是真的,他來了,帶着她無法拒絕的誠意宛若天降,他溫柔地哄勸她,誘惑她,讓她等他,讓她忘記不愉快的過去,讓她像個傻子被玩得團團轉。
他竟還祝她長命百歲!!!
他的戲當真比她見過的任何一個旦角都要好,好到她沒有一絲懷疑,居然一絲懷疑都沒有過!她一廂情願地認爲,他的難言之隐,他不能訴之于口的步步爲營,總有一天她能等到。隻要他開口,她就相信他。
可是,她又一次自取其辱了。
“世上會有那樣巧的事嗎?你出現後,大先生就失蹤了,你說,你讓我怎麽想?我還能怎麽想?”
她的嗓子破了音,沙啞的刮過皮膚,就像幹裂的樹皮,被硬生生扯出血漿來。
“事到如今,我已不想追究太多,隻問一句,大先生的死和你有關嗎?”
一個人怎會無緣無故跳河自殺?明明就在昨日,他們還見過,大先生難得露出幾分笑,誇她行事越來越有章程,王瑜還在旁邊打趣,說是師父教得好。
王雲仙不服輸,也說自家師父好,朝大先生不住抛媚眼。
大先生就笑了。
分明就是一個和善好脾氣的老人。
爲什麽才過去一夜,人就沒了?
“說話呀,爲什麽不說話?你來見我的時候,可有想過自己會惹上懷疑?還是說,有太監撐腰,你一點也不懼怕?”
梁佩秋惱極怒極,更是失望至極,即便血漿爆裂也要嘶吼出聲:“你爲什麽不說話?爲什麽不自辯?!”
她步步欺近,又步步後退。
“難道真是你,又是你?是你殺了大先生?”
徐稚柳看着面前歇斯底裏的少年,不,是少女,原本十九歲應含苞待放的女子,腼腆可愛,秀氣中帶有幾分英氣,即便被追捧爲稀世罕見的小神爺,也總是謙卑的,溫和向上的。
看着他時,她眼裏總有暗潮湧動,藏着許許多多說不清的欽慕與柔情,讓他無法自控地爲之沉淪,甚而甘願放棄唾手可得的報仇機會,也平生第一次嘗到情愛滋味。
他曾對吳寅說過,她是他肋下的軟肉,傷了會痛。
這話不假,因吳寅不知,那已是徐稚柳全身上下最後一片完整的、還活着的肉。
事到如今,還能說什麽?事實擺在面前,自辯又有何用?
于是,他果真一刀揮斷所有前塵:“我父親當年冤死,是因他做了僞證,而今我勸他翻供,爲我父親洗清罪名,他恐當年真兇有權有勢,怕死不肯同意,趁亂襲擊了我。”
聽見這話,梁佩秋目光一轉,看到他袖中隐約露出的紗布一角。
紗布染了血,浸透衣袖,那一刻她幾乎忘了呼吸,徐稚柳卻是背過身去,“他出于害怕連夜潛逃,我一路追至護城河邊,想勸他自首,不料他精神緊張,竟失足掉落河中。當夜河流湍急,又是黑天,他一掉下去就沒了蹤影。我不是沒有想過救他,隻時也命也,一切都是老天的安排。”
梁佩秋直覺哪裏不對。
“不是、不是這樣的,即便水流很大,你一人力不能及,也可以叫别人來幫忙,或許早點找到大先生,他還有得救。”
“這樣的人,爲何要救?”
梁佩秋瞪大雙眼,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
“他害了我的父親,死有餘辜。”
“他本就該死。”
“即便不是跌落河中溺亡,也當處以極刑。”
……
梁佩秋步步往後退,終而失語。一個人犯了錯,确實要受到該受的懲罰,她不懷疑他故意說謊,污蔑四六,可即便四六有罪,也應當交由官府審理,按照律例施以懲戒。
而不是,而不是——動用私刑。
倘若個個都和他一樣,那天下豈不大亂?她沒什麽菩薩心腸,也不想去管别人如何,隻因他是徐稚柳,是那個從小飽讀詩書,立志爲生民立命的徐稚柳!
他怎麽可以這麽冷漠?
方才他說着四六死有餘辜時,那冰冷的語氣,仿佛在評判的不是一個人的生死,而是一件物品,随随便便一個死物的去留。
他怎會變成這樣?
當年在湖田窯,爲黑子之死,爲一群從乞丐窩裏爬出來靠雙手成爲窯工的人,他可以和徐忠抗辯,爲他們正名,那是何等高義?那份俠骨柔腸,那份肝膽俠義,讓她很長一段時間回想起來都會不自覺地感慨,他實在是一個很好的人。
可如今呢?那個很好的人一張嘴就定了他人生死,什麽叫罪有應得?什麽叫死有餘辜?他隻是一個白身,一個沒有任何權力的白身,一個讀書人,一個就算身居高位也不應擅權越界、罔顧刑律的公民。
梁佩秋隻覺荒唐:“你究竟……還要錯到什麽時候?”
徐稚柳垂首看向禮單,口吻淡淡:“若縣衙查問到你,你自實話實話,不必爲難。”
梁佩秋又覺可笑:“原來在你眼中,我出現在此竟是爲了明哲保身……”
到如今,當真應了說書先生那一句,少時一遇誤終生。
“柳哥,你知道嗎?當我在茶館第一次聽到先生将我和你的名字擺在一處比較時,我高興地差點哭了。多年以來我從未想過和你相比,所求不過與你同行。若無法同行,但能與你同在一片月色下,亦是歡欣。”
那日他對她說,“年幼無知,才會因爲某種光芒而追随某個人的腳步。如今你長大了,該明白曾經仰望的不過是一種你心中認定爲正确的、明亮的光彩,但那個光彩并不是我。”
是呀,她追随着一種她認定爲正确的、明亮的光彩,将其視作天上月,是多麽甘願成爲他腳下的影子啊。
可他,怎麽可以、怎麽可以!
“你怎麽可以利用我?怎麽可以爲了一己私利,将我的一腔真情踩在腳底……”十年仰慕啊,梁佩秋聲音漸弱,“你太卑鄙了。”
徐稚柳不置一詞。
梁佩秋跌跌撞撞朝外走去。她知道這一走意味着什麽,以今日湖田窯在江西的民望,以皇帝對青瓷的喜愛,即便夏瑛剛正不阿,怕也不能毫無顧忌地處理一個皇帝眼前的紅人。
況且,連仵作都說大先生恐是失足落水,無憑無證,也沒有親屬伸冤,誰會冒着得罪權閹的風險爲他求一個公平?
她還能做什麽?
她還能怎麽辦?
她不斷地想着,腦子卻似打了結,越是用力,越什麽都想不出來。就在她即要走出中庭時,忽而駐足,目光落向大殿正中那尊寶相莊嚴的風火神像上。
這時,她想起不久之前一次在茶樓,安十九對她說的話,“小神爺天賦使然,若能入我麾下,與徐稚柳聯手,想必太和殿上會有你一席之地。”
約莫是在城外遭到黑衣人堵截後不久,她再一次走進鳴泉茶館時,安十九忽然出現,言談間都是對她的招攬之意。
她拒絕了,安十九也不勉強,隻是笑笑:“景德鎮的匠人都似你和徐少東家一般硬骨頭嗎?坦白說,安慶窯幾次拒絕于我,不給本官面子,按照本官的脾氣,不聽話的人定要好好教訓一番,不過徐大才子爲你們說了情,單就這一點,小神爺日後可要好好報答他。
可是話說回來,如今你們兩家打擂台,總要有個勝負。徐少東家說了,他要堂堂正正地赢過你。如此,本官就拭目以待了。”
如今想來,那黑衣人定是安十九安排的,意在讓安慶窯俯首稱臣,不過安十九失手了,如今再追究是誰背後相助,已經不重要了。
他的确對她有恩,她也不是沒有償還過債。
既如此,那就如他所願。
“你還記得春日宴上你我的比賽嗎?”
徐稚柳不妨她會突然開口,說的也是完全不搭邊的話,可對于那次比賽,從宴前到宴後,從火海中抱住她幻生心魔,到約定夏日賞荷心有千千結,每一個瞬間都刻進了他的骨子裏。
他毫不遲疑地點出她心之所想:“春莺夏蟬青花碗。”
梁佩秋點頭。
那一次她輸了。
她輸得心服口服。
“皇帝萬壽,民窯也要獻瓷,說來也巧,竟讓我們押中了題,工部主拟四時常在,意爲春夏秋冬,盛世國泰,不如就再以此題,堂堂正正地比一次?”
徐稚柳擡頭,此刻的梁佩秋俨然不再是一朵未經風霜的小白花,更像曆經千帆後破雲而出的虹光。
她說堂堂正正地比一次,隻她和他,沒有第三者,沒有死亡,沒有算計,讓童賓窯神作這見證。
當年爲打造童賓神像,官府傾盡民力,以鑄銅塑造金身。經多年風吹日曬,金身已然有了磨損痕迹,可即便如此,童賓雙目仍舊炯炯有神,好似閻王判官,審視着人間的起落。
徐稚柳知道那一次自己赢得有多不容易。
再來一次,未必能赢。
更何況,赢了如何,輸了又如何?難道隻他和她,就能決定湖田窯和安慶窯的高低了嗎?就能讓安十九金盆洗手,夏瑛手下留情了嗎?
可若不比,那每一個夜深人靜無法拭去的殺意又将如何收場?
這一刻,徐稚柳心跳如雷,手中的禮單順風而落。
他顧不上去撿,隻出神地望着雙手。
那一夜,他不停地洗手,不停地洗手,血水往外倒了一盆接一盆,可不管怎麽洗,手上仍鮮血直流。
他氣急敗壞地摔翻銅盆,俯視雙手,血一滴滴墜落,落在腳邊,泅出朵朵紅花。
——
蓦然間,他從夢中驚醒。
原來隻是一場夢。
可,隻是一場夢嗎?
下章第一卷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