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晚,王瑜送别賓客後,忽覺身體疲累,招來四六與自己共飲。
四六話少,表面看着木讷,實則忠心内秀,多年以來若說自己有什麽不爲外人所道的心迹,偶爾借着酒意,也隻能向四六訴訴衷腸。
時至今日,王瑜也不得不說句實話,若沒有四六從旁輔佐,安慶窯絕不可能如此快速地壯大。他對一間大窯廠的内外分工,人員管理,做賬要點和各項瓷稅了若指掌,實在不像一個簡單的賬房先生。
王瑜懷疑過他的身份,至今依然懷疑,但是,這份懷疑被他的才幹所取代,讓王瑜不得不爲此一博。
十多年過去了,他賭赢了。
他問四六:“如今你對這口窯,還有什麽期待嗎?”
四六說:“它未能成爲天下第一民窯,實是我一生的遺憾。”
王瑜笑了:“你老當益壯,等得到那一天。”
四六搖頭,輕聲歎息。
他等不到了。
這一天,或許誰都等不到。
景德鎮雖是彈丸之地,放到遼闊的中原地帶,隻不足巴掌大小,然要成就景德鎮的天下第一民窯,永遠不是一件易事。
千百年來,一代又一代的民窯話事人爲此努力着,爲他們的雄心壯志,爲祖宗先輩們的榮耀傳承,爲陶瓷絕技永垂不朽而付出了不知多少鮮血和熱淚。
可惜,即便乃爲江右巨鎮,以陶瓷經濟爲唯一命脈支撐,它盤根錯節的蛛網下,仍舊不會缺少政治的鬥争,權欲的黑暗,以及人性的肮髒。
他們要爲之鬥争的,永遠不止于陶瓷。
萬古長夜啊,萬古長夜……不管是他還是王瑜,亦或徐忠,不管是文定窯,安慶窯還是湖田窯,想要實現這一目标,都太難了。
四六回到賬房後的罩房時,已是醜時三刻,近寅時了。
圓月将落不落,補着黑天的殘缺。
在他漫長的後半生裏,每一個黑夜都似那萬古長夜,等不到黎明。入屋後,門扉打開,月色湧入,拉長腳下的影子。
影子重疊在一起,不止一人。
四六擡頭看去,正中太師椅上坐着一人。他腳步沒有停頓,繼續向内走,摸到火折子點亮蠟燭。
蠟燭已近殘昏,火苗如豆,發出最後的哔剝幾聲輕響,像極了人死前那一兩下蹦跶,急促且悶沉,呐喊着,咆哮着什麽。
短短幾息,屋内再次回到黑暗。
四六幹脆不再點燭。
這屋子他住了十多年,黑燈瞎火也不妨礙他走到架子旁洗臉淨手,爾後摸着八仙桌,靜靜喝完出門前沒喝完的半盞清茶。
及至三更天的梆子聲由近及遠,躍過連排窯房後的高牆,走向江岸時,他才開口:“時候不早了,徐少東家深夜造訪必有要事,不妨直言吧。今晚飲宴應酬太久,老朽身子骨吃不消了,想早點歇下,明日還要上工。”
徐稚柳沒有回應,四六也不着急,撫着彎曲的後背,走到裏間書案旁,一一摸索案幾上的賬簿文書并筆架等物,确認他們都在原位沒有被人碰過,心下稍定,“徐少東家果真是個敞亮人,既如此,你有什麽想問的,盡管開口,我必知無不言。”
“文大東家說話當真?”
四六一怔,似笑非笑。
“當真。”
這話算承認了他的身份。
彼此都是聰明人,說話不費勁,徐稚柳也不繞彎子:“我想知道,文定窯消失的那數十萬兩究竟去了何處?”
文石搖頭:“非我刻意隐瞞,隻這一點,我不能說。”
多年以前他就沒說,如今更不會說。
徐稚柳早知如此,也不打算用那些人脅迫他的手段,再脅迫他一次,隻是不免好奇,“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十多年前文定窯乃至你家宅承受的一切,如今也打算讓安慶窯和王家再承受一次嗎?若然如此,你何必傳信于我?”
“你能出現在此,必然已有警覺,難道你會放任不管,讓湖田窯置身險境?”
“如何不能?難道文大東家以爲我還是曾經的我嗎?”
徐稚柳自嘲一笑,“我既然能出現在此,你不妨想想,我用了什麽招數?又哪裏算得上什麽敞亮人……隻不過趨利避害,做了一項正确的選擇而已。”
徐稚柳道,“以我如今和安十九的關系,想他不會吃獨食,即便分我一星半點,也夠我下半輩子活了。我是個書生,廟堂之上才是我的安身之所,至于這裏,不過我是窮困時勉強遮雨的一片破瓦,揭了就揭了,有何要緊?倒是文大東家應該想想,一旦事發将如何自保。你死裏逃生能有一次已是萬幸,未必還有第二次,若讓張文思知道,你一直隐姓埋名藏在安慶窯,你猜他會做什麽?”
“你——”
臨到此刻,文石不禁慌了。
他以爲徐稚柳會救湖田窯,順帶手拉拔一下其他民窯,但凡王瑜有一點遲疑,有他從旁斡旋,未必沒有擺脫萬壽瓷的可能,是以他冒險傳信,不惜身份暴露也要救安慶窯,爲的就是不讓悲劇重演,不讓對自己有救命收留之恩的王瑜重蹈他的覆轍,如此也算不負良心。
可他沒有想到,他以爲的徐稚柳是曾經的徐稚柳,是雨夜、是那出殺雞儆猴的戲碼傳遍景德鎮之前的徐稚柳。
如今的徐稚柳,在經過黃家洲械鬥一事并倒窯事故後,就似那急促熄滅的火苗,已隐身黑夜,成爲一個謎團。
難道一個人可以變得如此之快嗎?更讓文石驚懼不已的是,在傳信給徐稚柳之前,他從未想過有第二個能救民窯于水火之中的人,可見曾經的徐稚柳在景德鎮人心中留下了怎樣的痕迹。而這樣的痕迹,即便是他,也沒有過他想。
越是如此,越是細思極恐。
好在文石并非凡夫俗子,很快找回了理智。隻面對眼前棘手的情況,他再冷靜也不免心髒一緊,聲線也跟着緊繃:“你不必詐我,但凡你能坐視湖田窯不管,就不會來找我。”
“我找你,并非因爲湖田窯。”
徐稚柳這話一出,文石的心幾乎提到嗓子眼。
“你是爲何?”
“你還記得徐有容嗎?”
不知何時徐稚柳掏出了火折子,在話音落地的瞬間,屋内亮了。他目光不錯地盯着文石,一步步朝他走去。
每走一步,文石的腳下就塌陷一分。
“那個被污蔑奸淫婦女,屈打成招的瑤裏秀才——徐、有、容,你不會忘了吧?”
話及此,文石隻覺眼前一黑,差點倒地不起,僅憑一股力量強撐着,手指死死扣住桌案一角才沒跌落。
他如何能忘記?在公堂上,當那個秀才老爺第一次看向他時,滿身污泥也掩蓋不了的疏朗契闊,一下就射穿了他作爲一窯之主将養數十年才勉強堆砌出的驕傲與尊嚴。
可是,徐稚柳怎會認識那人?
突然之間,文石聯想到什麽。
都姓徐,聽說徐稚柳是徐忠的遠房侄子,好似,好似也來自瑤裏?!那麽……文石瞪大眼睛:“你和徐有容是什麽關系?”
徐稚柳卻閉上了雙眼,千斤重石落了下來。
“果然和你有關。”
“什、什麽有關,我不知道。”
文石撇開臉去,下意識先是否認。可他越是否認,越表現心虛,落到徐稚柳眼裏,已形同默認。
“這些年我勤于窯務,也不是半點收獲都無,行當裏那些不幹淨的手段我都見識過,尤其和宮廷搭上勾的更是深不見底。讓我猜猜看,你中的是哪一招?”
他步步欺盡。
曾清風朗月的少年人,再睜眼時,目光已淬了毒。文石被牢牢釘在原地,無法動彈。
“先從小的說起吧,内務府發放欽銀,從省到縣再到地方層層盤剝,真正到禦窯廠時,已經少了一大半,禦窯廠養着全天下最好的工匠也需成本,于是,經過他們的手後,能用的隻剩一小半。這一小半裏用于給民窯搭燒的款項,幾乎不足十之一二,可他們要成事,靠什麽?無非是官權壓迫,加上民窯主動示好,這樣一推一拉,十之一二到民窯手裏,也就手指縫裏一點點,堵住了他們的嘴,還要打點地方上的關系,如此下來,若接手萬壽瓷十萬計的搭燒量,即便不是賠個底朝天,估摸幾年的營收也要打水漂了。可這樣的程度,應還不能撼動一家經營近百年的大窯廠吧?況且你必不是第一次搭燒,何來這樣大的虧空?想必那裏頭還有更深的水吧。”
從中央到地方,從上到下,貪污欽銀就像一種墨守的規矩,根本不是秘密,就連皇帝也門清,隻睜隻眼閉隻眼罷了。
他才不管手底下幹事的人貪了多少,隻最後把他要的東西交上來就行。
不過前朝時政混亂,窯務方面更是一塌糊塗,故而滋生了許許多多的黑暗。至今民間仍有一些說辭,讓人聞之色變。
“我聽老人們說,先帝在位時後宮很是充盈,那些貴人成天争奇鬥豔,玩遍花樣,瓷競也是其一。娘家府上送來的,年節裏皇帝賞的,底下人孝敬的,都可以拿到台面上比一比。那個時候天潢貴胄們比的不是金銀細軟,绫羅綢緞,而是誰手上的寶貝更勝一籌。如此,就添了仿古瓷這一項營生,内務府還特地爲此設立一個部門,專門請仿古大師來燒造前朝寶貝,最出彩的當屬五大名窯時期哥汝官定鈞的傳世珍寶,譬若徽宗皇帝欽點的雨過天晴雲破處的汝窯天青無紋水仙盆,定窯白釉八方四系瓶,鈞窯紅釉梅瓶……這裏頭哪一件不是價值連城的寶貝?時間一長,難免有人動心思,之後貴人用剩下的,禁中太監偷賣的,各地上供的寶物就會無聲無息地被偷龍轉鳳,進行仿燒,以假亂真。左右貴人們不識真假,全憑權力斷官司。真真假假的,流到民間去,又将如何?當然是價高者得。”
當時窯業亂象衆多,真可謂魑魅魍魉齊齊登場,生旦淨末醜,演遍人間百态。世間最頂級的珍寶,或許都從内廷經了一手,但最終流向何處又要經此幾手,都是未知。
如今留存皇宮的名窯寶器隻是泱泱幾千年王朝裏的一小部分,更多部分則在民間流通,被商賈們買賣,或走船出海過馬六甲海峽,或穿山越嶺經河西走廊,又或滄海遺珠被填埋在鄉間深處。
歸宿如何,但看諸己。
而在江右,興起的則是一場隐沒在地下錢莊的賭瓷風雲。
徐稚柳話音一頓,蓋棺定論。
“你應是參與其中了吧?”
“我是被人設計的!”
文石激動之下脫口而出,等到後悔已來不及。他被徐稚柳逼到退無可退之處,幹脆一屁股坐下,露出頹然之姿。
“我是被逼的,起先有人拉我入局時,我并未同意,可禦窯廠那邊定銀太少,實在周轉不開,無法,我隻得去和錢莊借銀,可他們要我抵押家中寶物才能借銀。于是我拿去了一兩件,沒想到竟然賣出天價。錢莊老闆應諾我,隻要我抵押文定窯,不拘真僞瓷器,他都能賣,我才知道他們竟借殼錢莊賭瓷,且是賭假瓷!
我問老闆真瓷去了何處,老闆不說,我也不敢再深究下去,隻是這個法子終究讓我不能放心。我不想合作,他們就以我家小性命威脅,我去告官,誰知他們竟蛇鼠一窩!被迫之下我不得已低頭,隻是以寶物抵押借的款越滾越大,利錢越來越多,我原以爲等到禦窯廠結算剩餘款項,足以支付這筆巨大開銷,可禦窯廠竟說上頭沒有銀子!
這簡直就是天方夜譚,貪墨了給民窯的欽銀直說就是,撒的什麽謊!我不甘受辱,把事情鬧大,誰知他們污蔑我文定窯的搭燒瓷不合規,不僅被砸燒一通,反過來還要追究我的責任!我在那牢獄裏不見天日,才想明白,原來這一步步都他們設下的局!到最後我不僅填補不上家裏的虧空,老祖宗傳下來的寶物也被錢莊一件件騙走,還要我拿文定窯抵債。我不肯,可又能怎麽辦?我能說實話嗎?錢莊和禦窯廠,哪一頭我能得罪?哪一頭不牽制着我全家上下六十多口人的性命?!他們就是要我死呀!”
徐稚柳道:“你确實該死,爲何不幹脆一死了之?”
“你以爲我不想嗎?還不是……”
文石又戚戚然搖頭,“罷了,事已至此,多說無益。”
徐稚柳在來之前,已想過許多種可能,文石被人做局是其中最大的可能,意圖也很明顯,就是貪污欽銀,吞并文定窯,按理說文石當得一死。奇怪的是,他雖投河自盡換來了事情的收場,可他一沒有死透,不符合錢莊那些人做事的風格,其二,文定窯倒閉,并未被收入錢莊。
是以,其中還有隐情。
看文石惺惺作态,徐稚柳更加肯定了這個猜測。
所謂的隐情,是否就和父親有關?
“你闖下彌天大禍,他們竟沒要你的性命,還給了你家人生機,就連文定窯也沒被抹去祖宗顔面,冠以旁人姓氏,可見你又一次出賣了自己。文石,你踩在徐有容的屍體上苟活了十多年,就不怕子孫後代遭報應嗎?”
文石捶案失笑:“這些年來我家中子弟死的死,散的散,哪還有什麽後代?即便我守住了文定窯的生前名,沒有身後的傳承,又有何益?”
“你後悔了。”
“是,我後悔了!我不該輕信任何人,更不該傳信給你,若我……”
“後悔有什麽用?若你當真有悔意,想爲你文家子孫積德多留條後路,就不要再兜圈子。”徐稚柳再次欺身上前,“是不是張文思以此爲把柄,威脅你,讓你對徐有容下手?”
“我沒有對他下手,我隻是、隻是……”話音猛的頓住,文石後知後覺意識到什麽,徐稚柳并不完全知情,他仍舊在詐他!
他反問道:“你是徐有容什麽人?”
“重要嗎?知道我的身份,你就會說出真相嗎?”
父親出事時,他還太小了,隻記得在堂上公然替縣令用刑的張文思。那縣令固然可惡,可他沒有出面,而是由縣丞張文思來審理案情,他最恨的當然要屬張文思。
這些年來,他深深記住了張文思的容貌,小到連他眉間一顆痣都沒忘記,卻忘記了另外一個關鍵。
事情還需要回溯當年——
一開始,瑤裏以南鑼鼓巷有名女子在家中自缢身亡,其母發現後立刻向縣衙報案。仵作驗屍後,得出結論女子生前曾被人玷污,恐不受其辱才自殺身亡,于是排查周邊線索,有一人證說,曾親眼看到徐有容慌慌張張提着褲子從遇害女子家中走出。
徐有容是個秀才老爺,日常在私塾教書。而那私塾就在鑼鼓巷旁邊,當日徐有容确實曾借故身體不适,提前離開私塾。
巧合的是,徐有容離開私塾時,被害女子父母正好外出訪親,家中隻女子一人。據附近鄰裏交代,曾多次看到徐有容和女子往來,兩人關系匪淺。
張文思斷定徐有容觊觎女子美貌,早早存了歹心,這一點完全符合犯案時機和動機。
于是,奸淫殺人罪不由分說被扣到徐有容頭上。任其百般自證與女子是清白的,始終是那女子出于仰慕,欲私下結交而他屢屢拒絕才緻使街坊誤會,張文思始終當他死不悔改,當堂施以極刑,後一紙文書移交京中,禦筆紅批,判處斬刑。
那時的他以爲父親是屈打成招,如今想來,父親的認罪,何嘗不是一種對現實狀況審視後的被迫之舉?
是否父親也卷進了深淵之中,爲家人的安甯考慮不得已背下莫須有的罪債?否則張文思何以要置他于死地?以張文思不見兔子不撒鷹的性格,即便事關人命,若其中沒有好處,沒有利益瓜葛,絕不可能那般迅疾行事。
是以,背後定有貓膩。
再結合文定窯種種,一目了然。
“文石,張文思指使你害了我父親,你還不肯承認嗎?”
“他是你父親?!他竟是你父,那……那日堂上的少年……是你?!”
文石飽受内心煎熬十數載,不堪承受迫害無辜的壓力,早就寸木難支。如今被徐稚柳一招引誘,幹脆低頭折節,求個心安,而徐稚柳也終于憶起了什麽。
是了,那時候他還太小了,關注點都在張文思身上。
狗官受人驅使,胡亂斷案,害了父親,緻他家道中落,被迫棄學,多年颠沛,滿目瘡痍,唯有一腔恨意,在心中肆意瘋長。
他将所有的恨都投注在張文思身上,卻忘了當時堂上還有一人——即是那所謂的人證。
“原來是你,是你說看到我父親從銅鑼巷出來?你爲了自保,爲了保住家人和文定窯,就去作僞證?你知不知道,這些年來我母親日夜以淚洗面,懷念亡夫,憂思交加,百病纏身?你知不知道,我弟弟阿南從出生就被人指指點點,不能像尋常孩子一樣長大,還被人陷害,險些步我父親後塵?你又知不知道,我經曆了什麽?當你躲在安慶窯足不出戶時,我每一晚都在一重又一重的民窯坯戶之間打轉,獅子弄的那條上山路,下坡路,我走了幾千個日夜!我在想,我到底要怎麽做,才能洗刷我父親身上的冤屈,才能撫慰我母親瘡痍的心,才能讓我弟弟擡頭做人?我在想,我到底還要等多久,才能重新拿起書本,追求我心之所向?可笑的是,我一步步迷失其中,再無法回頭,而你……而你……竟還妄想利用我,達成你之所願。文石,你當真該死,你便是千刀萬剮,也死不足惜!”
說時遲那時快,一道銀光閃過,看似佝偻無力的老頭,從桌下抽出匕首,狠狠揮向徐稚柳。徐稚柳本也控制不住想與其厮打,不防他早有準備,胳膊直接撞在刀刃下,血肉翻飛。
在徐稚柳沒有反應過來之前,文石快步奪門而出。
這是他居住了十幾年的屋子,比誰都要熟悉。出了院門,更是他熟悉的窯房、坯房,他如魚入海,腳步靈巧,一轉眼就沒了身影。
徐稚柳強忍痛楚,未作片刻停留,旋即追上前去。
遠遠地,屋頂上站着一人,抱劍而立。他當然一字不落聽到了屋内的談話,此刻恨不得将人提溜上來,先打個半死,隻他心境清明,知道此事不該由他出手。
于是,他一邊信步走在屋瓦上,一邊發出信号。
徐稚柳聽聲辨位,一直追文石至暗巷,終于堵住他的去路。文石看看身後湍急的河流,又看看身前幾乎和黑夜融爲一體的身影,心跳不止。
他一時說:“徐稚柳,你别過來,你再過來我就跳下去了。”一時又說,“我會認罪的,你要我做什麽都行,隻求你給我幾天時間,我想……我想再看我孩子最後一眼,你容我五天,不,三天即可!”
沒有得到任何回應,文石越發不安。
暗巷下的洶湧,讓他想起那年地下潮濕的诏獄,伸手不見五指的長夜裏,他看不到一絲希望,唯有天窗下的雨水滴答——滴答,始終刺激着他的耳膜。
同樣的長夜,不同的是,當年的雨水變作了血,沿着徐稚柳的胳膊一路往下,滴落在石闆橋上。
滴答——
滴答——
每一下都似鍾鳴、似某種諷刺意味的倒數計時,鼓噪着,掩蓋了文石劇烈的喘息聲。他滿身滿心隻剩下那機械的聲響,一下一下,捅破了心裏最後一道防線。
他一個年過半百的老頭,還有多少年的活頭?苟且偷生十數年,真當他活得好嗎?哪一日,哪一日他睡過一個整覺?
他手臂一松,匕首掉落在地。
“是我錯了,我不該,我不該……我也是被逼的,我沒得選!”他一個跪地,雙手合十求饒道,“徐稚柳,求你了,饒我一命吧!”
徐稚柳看着眼前人,曾經不說名揚四海但在江右也算屈指可數的大人物之一,眼下居然像隻狗匍匐在自己腳下搖尾乞憐。
他忽然覺得自己想錯了,什麽爲了家人,爲了窯口的傳承,統統都是假的。
說到底,都是爲了自己。
“怕死嗎?你以爲隻有你一人怕死嗎?你知道陰曹地府有多冷嗎?”
那種冷,是即便你在雪山之巅也無法感受分毫的冷;那種冷,會頃刻間将你的血管凝結、縮緊,然後再擠壓、爆裂;那種冷,讓你的身體在眨眼之間化爲粉塵,隻剩空蕩蕩的魂魄在冥府遊走,魂魄更怕冷,孤魂野鬼都要來吸食你的體溫,黑白司君還要審判你。以你之罪行,少說也得下十八層地獄,不知到了那裏,又是冷還是熱?就這樣,還算不上死透,你的魂、你的魄,得受千磨萬擊八十一難……
長夜中,曾無數次盤旋在腦海揮之不去的畫面再次浮現,文石頓時抖如篩糠。
他不住地磕頭求饒,滿腦子就一個念頭,他要活,他要活,他不能死!他不想死!他分明不至于此的,爲何?爲何!
他分明也有拳拳之心,欲借文定上九天!哪知行差踏錯,一步竟是萬丈深淵!他不甘地對徐稚柳大吼道:“生而爲人,誰不犯錯?難道你徐稚柳就不會錯嗎?他日你若和我一樣,被逼到無路可走,未必不會殺人作孽,便鴻鹄千裏又如何?又如何!”
徐稚柳閉上眼,一行清淚緩緩滑落。
真可笑啊。
一個懦夫,殺了他的父親。
一個懦夫?
一個懦夫!
他倒要問問老天,爲何?爲何!爲何世道盡是如此,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爲何他十年寒窗,苦讀詩書,仍換不來一片青天?
後來吳寅回憶起來,那夜徐稚柳說的最後一句話竟是——若不以命償命,我的道又在何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