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不再巡窯,加上小小孩兒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徐稚柳不再允許時年晚睡。若夜間當真有事,要麽他自個兒辦了,要麽就讓宿在外院的張磊辛苦點,順帶腳幫他跑一跑。
張磊是他得用的左右手,不比旁人,用起來也省心。
吳寅眼瞧着自己往這書房跑的頻率,幾乎大過時年去,忽而産生一種錯覺,他莫不是頂了時年夜間的班?
“小小孩兒要長身體,我難道就不需要休息嗎?”吳寅不免抱怨,大步上前扔下幾張泛黃的破紙。
“諾,你要的都在這了。”
徐稚柳不跟他廢話,也習慣了這人自說自話的毛病,坐下後,單手挑了燈芯,就着燭火看起來。
吳寅見他動作熟稔,挑燭火芯子,居然不需要眼睛盯着,不覺咋舌,“不愧是大才子,你怎不幹脆和燭火芯子過日子?”
知道不會有人回應,他自顧自捧起事先準備好的香茶,往太獅椅裏一窩,開始閉目養神。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冷意襲來,他猛的打了個寒戰,再回頭,那書案前已沒了身影。隻見案頭堆積的文書被風吹動着簌簌作響,而此間的主人,正伫立在窗前。
隻一眼,吳寅的瞌睡就跑了大半。
徐稚柳不對勁。
很不對勁。
吳寅看人有武力,燈下看人也不費眼,聽着呼吸就知道窗邊的人此刻正在壓抑中,蓄積着蓬勃的怒意。
那戶籍文書在來的路上他瞄過一眼,記錄的是十多年前一家名爲文定窯的窯主文石的生平履曆。
文家原是景德鎮的大窯戶,專做陶瓷生意。文石也是一方霸主,家底夯實,妻妾成群,誰知有一年文石生意失敗,數十萬兩銀錢竟莫名消失不見!
文定窯倒欠窯工工錢不說,部分窯工因着合作多年,還往文家砸了不少名爲分紅的家财,擎等着年底進項,賺他一大筆,不想事出突然,錢都打了水漂。
追堵到文石本人,甭管用什麽招數,他都三緘其口,不肯透露半個字眼。
窯工隻得往縣衙鬧,那麽多的錢,怎可能憑空不見?當時的縣令是個三不管的甩手掌櫃,往常從不見人影,大小事都由縣丞張文思來處理。
張文思聽說了這事,不敢大意,進進出出往文定窯去了不知多少次,和哭鬧的窯工們抱成一團。到最後,文石名下宅邸和店鋪統統充公作了賠償,家小被迫遣散到外地,文石投河自盡。
一樁大案草草收場。
那麽大一家窯廠,一夜之間悄無聲息地坍塌了。到如今,十多年過去了,窯工們老的老死的死,還能記得文定窯的也沒有幾個了。
是以,若非有人刻意提起,徐稚柳絕不會讓他去查文石這個人。
顯然,那封信有蹊跷。
吳寅散了散零星的睡意,起身走到徐稚柳身旁。
從窗扉往外看,偌大的湖田窯已陷入沉睡,被黑暗團團籠罩,庭院四處寂靜無聲,唯有不遠處的窯房上空,煙囪裏還冒着滾滾白煙。
間或有蟲鳴鳥叫,讓漆黑的夜顯得不那麽空洞。
他想起常年蜷縮在門房長榻上抽着旱煙的大爺,忽而起了一股子豔羨,再若不然,他還能舞一劍發發瘋,可徐稚柳似乎從未發洩過。
他有發洩的方式嗎?吳寅不由地想,或許沒有吧,他白天黑夜、沒日沒夜窯務纏身,哪有發洩的出處?
吳寅沉默良久,終而開口:“需要我做什麽?”
徐稚柳喉頭微動,好不容易才将湧至唇瓣的血腥氣咽下去,強壓着氣血,過了好一會兒才出聲。
“送信的小孩想必是附近鄰裏商戶的孩子,你繪下畫像來,明日我要找到他。”
“不必如此麻煩,小孩子嘛,總歸是替人跑腿辦事的,明兒個你在府前尋個由頭發糖吃,他必會過來,到時候我一看就知。”
見徐稚柳沉默以應,吳寅不由輕笑,“想你一個号稱小諸葛的大才子,豈會想不到更便利的招數?越是這種時候,你越要冷靜才行。”
就說他自己好了,年少時一直想奔赴邊關,爲國殺敵,可惜一家子都是文臣,宗族也不允許,是以即便武學大成,他也沒有發揮的餘地。
好不容易等到遴選皇家侍衛,他卻因緊張過頭,從而錯失了良機,多年以來他一直以此警醒自己,越是大敵當前,越不能自亂陣腳。
否則行差踏錯,再等下一次的機會,不知要多少年。
“若找到那孩子,你打算如何?”
“我要知道送信的人究竟是誰。”
“你心裏沒有成算嗎?”
徐稚柳微微牽起嘴角,“其實不然,我約莫有個猜測,隻是需要驗證。”
那信裏寫了文定窯的情況,雖然戶籍文書裏沒有詳細記載文石之死和消失的數十萬兩銀錢究竟去了何處,但處在這個關隘,收到這樣一封信,徐稚柳很難不将文石之死和萬壽瓷聯想到一起去。
也隻有萬壽瓷,能撬動的了一個大窯戶累積數代的家底,能一夕之間就讓名門颠覆。
然而,能通曉此間利害的,無非是和萬壽瓷搭上關系的窯戶。
整個景德鎮除了湖田窯,也沒幾家。
吳寅看他心中有數,不再多費唇舌。兩人因爲此事緊要,又說了會話,吳寅幹脆歇在書房,沒有離去。
待到日上三竿,估摸再懶散的小孩也該起床了,他沒讓徐稚柳出面,随便點了名管事,就大搖大擺出了門。
不出半柱香,拎着個小孩回來。
不消徐稚柳如何盤問,那小孩看到一桌子的大魚大肉,就禁不住誘惑說了實話。委托他的是個中年人,身子佝偻,駝背得嚴重,說話挺有條理,人也溫和客氣。哦對,手背上還有個大痦子。
光是駝背的奇貌,其實在搭燒戶裏并不少見。窯工常年搬運匣缽和瓷器都彎着腰,駝背多的是,光是湖田窯就有五六個。
徐稚柳更在意的是後面那一特點——痦子。
“果真是他。”
“誰?”
“安慶窯的賬房先生名四六,我聽叔父說過這人,他有過目不忘的本事,早年被王瑜從河邊救回後就一直留在安慶窯,平日不好交際,鮮少出門,也就安慶窯還沒壯大時,叔父在酒宴上見過幾回,他手上的痦子挺特别的,正好長在虎口處。每每都是他出面幫王瑜代酒周旋,出謀劃策。”
徐忠的原話是,若沒有此人幫助王瑜打理窯務,經營盤算每一筆款項,安慶窯恐怕不會迅速崛起。
他也不止一次動過挖牆腳的念頭,可惜那四六是個水潑不進的家夥,平時見一面都難,更不用說挖到自家來。
“可是他和文定窯有什麽關系?”
“文石的石,諧音作十。”
經得徐稚柳提醒,吳寅猛然反應過來,眼睛瞪得溜圓。
“那文石不是投河自盡了嗎?”
轉念一想,四六就是王瑜從河邊救起的,難道那人就是文石?四六相加,不就是十嗎?他和徐稚柳的目光撞上,在他微微點頭示意後,不由驚歎!
“好一出置之死地而後生,那王瑜可知文石的真實身份?”
“應當不知,否則王瑜怎敢将賬房交給他?”
再者,王瑜若當真知道那筆不翼而飛的數十萬兩銀錢的去向,懷疑萬壽瓷有礙,以他們雙方如今對壘的局面,怎會刻意寫信來提醒?
可如果換成是四六所爲,就說得通了。
“我想他也許提醒過王瑜,但王瑜沒有放在心上,他也不想表露自己真實的身份。無奈之下,就想借由湖田窯的手來阻止搭燒的進行,或是,讓我起到戒備,一旦湖田窯有什麽風吹草動,其他搭燒戶們也會對此警覺。”
聽到這裏,吳寅隻覺屁股着火,怎還和萬壽瓷搭上了關系?要知道萬慶皇帝愛瓷如命,又是逢十整數的萬壽年,可不得大操大辦嗎?
這事兒早些年就開始籌備了,京中上下六部衙門并三司沒有一個敢懈怠的。别說出什麽岔子,哪怕大朝會上稍微提一兩嘴花費大,都要挨皇帝的闆子。
他悄摸摸看過一圈,仍不放心,特地湊近徐稚柳,壓低聲音道:“你莫不是想錯了?萬壽瓷能有什麽問題?難道還會吃你們的銀子不成?”
“那你可有想過,爲何事發後,文石緘口不言?”
吳寅并非白身,什麽事都不懂。那樣的情況下,唯有交代實情才有出路,但凡能張嘴,文石怎會沉默?
“他必是受到了威脅!”
而以景德鎮一方霸主的身份,又有誰能威脅得了他?
答案不言而喻。
是官員。
當時的縣丞,是張文思。
張文思這個人,吳寅這些日子都看在了眼裏,既是太監的走狗,又沒幾兩脊骨,不敢得罪夏瑛,是以左右橫跳,渾如一個跳梁小醜。
沒有半點父母官該有的樣子。
按照律法,他早就應該在婉娘事發時就遭千刀萬剮。可惜當時讓他逃過了一劫,不想連十多年前的大案,他也牽涉其中。
數十萬兩銀錢不知去向,還能有什麽可能?必是被貪污了!
“可是張文思區區一屆縣丞,怎麽敢?”
“若是隻他一人,未必能撼動文石。”
“你的意思是……”
吳寅不敢想了。
他渾身血液都在沸騰,叫嚣着讓他趕緊做些什麽。他想到還滞留此地的妹妹吳嘉,更是抓心撓肺,恨不得立刻把人送回京城去。
自打來了此地上任,這一樁樁一件件的就沒消停過。
哪個地界像景德鎮這樣鬧騰的?
此時此刻,徐稚柳的心情不比吳寅平靜。若當真隻是關系到萬壽瓷,關系到民窯生死,畢竟明年才是萬壽年,眼下搭燒才剛剛開始,一切都有回旋的餘地。
可事情并沒有那麽簡單。
他沒有告訴吳寅的是,他的父親也死在文定窯出事的那一年,和文石投河自盡的時間隻相隔了一個月。
雖則一個發生在瑤裏,一個在景德鎮,兩地相隔百裏,也不會那麽巧合,但他就是有一種預感,一種說不出的詭異的預感。
他父親的死,和文石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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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日子,徐稚柳一直嘗試接觸四六。
縣衙裏的戶籍文書并不完整,文定窯的相關文書也遭了焚毀,在吳寅多次探訪不得後,徐稚柳越發肯定文定窯和文石的背後,隐藏着滔天的秘密。
如今相關記載都遭到了有心人的刻意損壞,唯有找到文石本人,才有可能獲悉真相。
可惜,文石亦或是四六,大約不想被人發現真實身份,多年以來深居簡出,吃住都在賬房裏。
王瑜名下瓷行、商鋪的管事們若遇見緊急情況,需要用到銀錢,都得親自去安慶窯彙報。逢年節、月季度的正常結算,也都是一起去主家,同時向賬房先生和大東家交賬簿。
安慶窯這檔子規矩,在遇見突發情況時委實有些麻煩,但王瑜仰仗四六,也不勉強,好在多年以來,四六主持得當,安慶窯蒸蒸日上,規矩也就延續了下來。
徐稚柳想過鬧出點動靜引蛇出洞,隻怕是以文石的性子,就算出了門,前簇後擁的必不可能隻他一人。
吳寅倒是說過,可以潛入安慶窯把人抓出來,但這麽一來,未免動靜太大。
最重要的是,文石既送了信來,想必不會毫不提防。這時候他們有任何舉動,文石都會比往日更加小心謹慎,是以,想單獨和他見上一面,除非他自己露臉,否則難于登天。
“這可怎麽辦?”
連絕世高手吳寅都犯了難。
眼瞅着馬上入冬,翻過年就是萬壽,日子越近,他就越是緊張,偏偏吳嘉還是頭倔驢,他好說歹說也沒能勸動她回去,一而再的反倒引起她懷疑。
這幾日吳寅當真是茶飯不思,人都瘦了一圈。
他像個無頭蒼蠅在書房不停地轉,不停地轉。
忽而,他聽到窗邊的人開了口:“上次你不是問我,王雲仙買馬意圖爲何?”
“啊?”
吳寅想說,敢情你聽到我說話了呀,怎裝聾子裝得那麽像!
“他不是爲了給踏雪找老婆。”
“那是爲了什麽?”
徐稚柳望向遠處,目光悠遠。
秋風吹動他的衣袂,天青色的波紋将他帶回那一畝方塘。想到那日被他随手扔在積了水窪的《橫渠語錄》,他聲線有些喑啞。
“爲了哄她高興。”
“明日是她的生辰。”
“我想去湖田窯,親口和她說一句生辰快樂,百歲長安。”
這或許,是他能對她說的最後一句祝福了。
秋秋即将掉馬,柳柳何去何從,請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