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的來說,三窯九會在景德鎮是一個行當統稱,裏面的會員經營着大緻相同的陶瓷品種,有小業主,也有大窯戶,在整個瓷業起到支柱作用,掌握着市鎮的經濟命脈,是景德鎮最大也最具影響力和話語權的行幫。
其性質和工會類似,比工會管理區域更廣,“三窯”爲湖田窯(燒柴窯兼造古器業)、安慶窯(燒柴窯兼造古器業),昌南窯(造灰可器業);“九會”則冠以行業會社名稱,分爲脫胎、二白釉、青釉、四大器、四小器、酒令盅、七五寸、可器、碎古器。
“值年”(總老闆)爲三窯九會最高統治者的頭銜,有正副區分,屬于頭領人物,下面是頭首若幹,決斷日常事務,逢大的事件和大的項目,需要各會員一起參與,嚴格遵守相關條規并無條件執行商會決議。
頂級管理層的任職限期爲一年,不可以連選連任;下一屆的班子成員及具體的職務,由上一屆的值年和副值年商量指定;換屆之前不在會員大會上公布交接,隻允許在豐盛筵席的換屆儀式上,用紅紙張榜正式公布新一屆的領導班子名單。
團結才會嚴謹,有錢才有氣派。
三窯九會組織的經費由會員分攤;新會員必須繳納相當數量的入會金;所需經費沒有預算限額,用多少由會員均攤;唯獨值年和副值年因責任重大,不僅不分攤經費,還享有一定數量的職務酬金。
這一組織由來已久,向來奉行一條宗旨——萬事唯以“三窯九會”的利益爲先。
這麽一來,三窯九會無疑是景德鎮乃至整個江西瓷業的一言堂,久而久之積弊深厚,牽一發動全身,從上到下都需要進行深刻的改革。
而改革,并非所有人都樂見。
王瑜一早去開會,到天黑才回,先是問過梁佩秋送供養瓷到觀音廟的情況,聽她講寺廟主持做了哪些儀式又應允了哪些節禮貢品之後,懸着的一顆心方才放心,不過,也就才放下,轉而想起今年正副值年的換屆選舉,又頗爲頭疼。
昌南窯的東家彰武膝下有六個兒子,個個都想到商會分一杯羹,爲此自家裏頭就已經打過不知道多少回了。除此以外,徐大仁作爲九會一員,也是競争值年的熱門人選。
加之徐稚柳到了年紀,在七十二行獨當一面,王瑜和其他幾家民窯管事極力壓制,才沒讓一個小子爬到頭上,而今卻是不同,因着太監和楊公的政鬥,“徐稚柳”躍然登上景德鎮曆史舞台,如今的徐稚柳似乎已經不單是徐稚柳,他的名字已經成爲一道旗幟,獨立存在于瓷業行當,在協會中更是萬衆矚目的、不容小觑的新貴。
有太監的支持,他原也是最有可能搶奪值年位子的。
不過夏瑛來了,王瑜心思活絡起來,自然也想把梁佩秋往上頭推一推。即便爬不到“正副值年”那麽高,混幾個重要“頭首”當當,也是不可多得的鍛煉機會。
是以,今日他已在内部“高管會議”中提出這一點,當然,遭到了徐稚柳等朋黨的否決。不過,即便三窯九會在景德鎮是一言堂,徐稚柳尚且不能在三窯九會一言堂。
他背後雖有徐大仁和太監支持,王瑜也不單薄,打算和昌南窯的彰武談談,六個兒子呀,還差他家一個小神爺麽?
他和梁佩秋說了自己的打算,讓她明天随同一道去會見彰武。
“昌南窯和咱家合作也不是一天兩天了,那彰武哪回看到你不是兩眼放光?我打眼瞧着這老小子怕是動了什麽心思,也想分一杯燒窯的羹,怕是用不了多久也要攣自家窯房了,到了那一天正式開火,定然要請你去掌掌眼。”
王瑜說着,給梁佩秋夾了一筷子燒鵝,“多吃點,你近日是不是瘦了?”
“沒有,師父你也吃。”梁佩秋又給王瑜夾了一筷子燒雞。
王瑜笑呵呵飲了口酒。
不比徐忠就好那口辛辣刺激,他慣來淺嘗辄止,鮮少大醉。和梁佩秋說了幾句,又講回彰武。
彰武四十多歲,身寬體胖,肚滿腸肥,一雙老鼠眼寫滿了精明。王瑜提點梁佩秋:“日後若同這老東西打交道,多留幾個心眼就是了。”
忽又想起什麽,他特地掃了眼梁佩秋。姑娘長大了,即便常年假扮男裝,也有股說不出的英秀。
“我聽說彰武那方面有些不忌,你切莫單獨去見他。”
梁佩秋點頭應是。
見她始終談興不高,似乎有些走神,王瑜擱下筷子,認真詢問:“佩秋,怎麽不用飯?是不合胃口還是觀音廟那邊出了什麽事?”
梁佩秋連忙擺手:“我已按照夏大人的吩咐請好長生牌了,主持手寫的條拟也已送到縣衙,師父你就放心吧。”
“那你怎麽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沒事,就肚子有點點痛。”
趕上一月一次的盤點,王雲仙這兩日都在賬房裏睡,沒和他們一道用飯,是以梁佩秋不再假裝男子,捂着肚子和王瑜撒嬌,一副小女兒的情态。
王瑜一看,又笑又氣還有點臉熱,趕緊讓人去多燒點熱水,又道:“你師娘在世時也有這毛病,爲師也不知如何是好,不過用水囊暖暖肚子應會緩解些許吧?這樣,你趕緊去歇着,不用陪我老頭子了。”
“好。”
梁佩秋沒有勉強,乖巧應聲,離開桌旁時又撒嬌似的拉長尾聲,“那師父,明日我可不可以不去昌南窯?”
王瑜一愣,旋即應聲。
待她離去,他獨自又飲了一杯酒,嘴角噙着抹笑,咕哝道:“小丫頭長大了,也會和師父耍心眼了。”
他知道梁佩秋不是不想去昌南窯,而是,不想讓徐稚柳爲難罷了。
一旦要競争值年或是頭首,難免要和他面對面杠上。
還是年輕,臉皮薄呀。
王瑜擡手又給自己倒了杯酒,想到不久前大雨封山時從祁門趕來的大夫,這段時間他特地派人查過,知道徐稚柳爲此花費甚巨,想來爲制衡安十九、鬥倒湖田窯而走的這一步“借刀殺人”,押錯了寶。
徐稚柳是把好刀,可惜呀,梁佩秋不是一名合格的刀客。
理應逢場作戲的兩個少年人,沒想到“假戲真做”,還真生出了幾分情義。再一想自己那不争氣的兒子,王瑜到底還是偏心。
“秋啊,别怪師父,怪就怪這世道……”
**
梁佩秋出了正堂,拿開捂着肚子的手,慢慢站直身體。想到昨兒在郊外攔截自己的那一行黑衣人,她眉間微微翕動,片刻後恢複如常。
她知道自己伎倆拙劣,王瑜必能看得出來,隻她實在不願和徐稚柳面對面去争一個所謂的“話事人”,一方面她深覺自己德不配位,對窯業管理隻一知半解;另外一方面,這也不是她想要的。
即便手握滔天權勢,若不能心心相印,又有何意?
不過,那日在山上王瑜問她的話,還是讓她不太平靜的心緒掀起了更大的波瀾。
她不得不扪心自問,想幫黃家洲洲民,是出自真心嗎?
她想幫的,想做的,想求的。
究竟是什麽?
次日,梁佩秋本以爲逃過一劫,不用再參與應酬,不想王瑜臨出門前忘了重要的印鑒。這印鑒在書房,整個安慶窯隻梁佩秋和王雲仙可以進去。
梁佩秋當然能讓小厮送過去,不過想到日後和昌南窯必是免不了走動,而王瑜又特地交代,若她身體允許,就親自送來。
他這麽一說,梁佩秋不能再裝病,親自揣着印鑒出了門。
昌南窯确實有成立窯廠的念頭,隻是燒窯業門道深,攣窯、請把樁師傅,定制匣缽等流程一個不能少,今年計劃,明年能落成就算順利了。
做這一行哪哪都難,不能一蹴而就。王瑜多給一年代燒的好處,彰武不傻,麻溜地順杆爬,兩人一拍即合,聊得開懷。
結束後彰武非要做東請王瑜和梁佩秋去江水樓吃一頓,王瑜料想彰武還有别的意圖,就也半推半就應下。
果然,他們才到江水樓,彰武的六個兒子已更早一步包下廂房,在門口站成一排翹首等待。
提攜後輩,王瑜這個前值年當仁不讓,笑成一尊彌勒佛,和彰家父子打太極。梁佩秋陪了一會兒,和王瑜耳語想先離開,王瑜點頭應下,不想彰武眼尖發覺,在她出門前急急喊道:“小神爺這是要去哪兒?”
梁佩秋脊背一僵,強行擠出個笑來:“彰大東家,我身體有些不适,怕是不能陪您盡興了,望您見諒。”
“小神爺可是咱們的肱骨啊,身體萬不能有礙,鎮上藥館裏的大夫我都認識,不若讓我兒爲你領領路?”
“不勞煩少東家了。”
梁佩秋看他起身就要招手,而他那六個兒子仿若嗷嗷待哺的鳥崽,一個個伸長脖子盯着她。她頭皮一緊,又回到桌邊,“許是方才酒喝得急了,有些頭暈,現下好轉許多。”
“那你若是不舒服,定要直言,我這六個小子旁的本事沒有,跑跑腿卻是可以的。若能爲小神爺盡點心意,他們都很願意效勞。”
六個小子齊齊應聲。
梁佩秋尴尬地一一點頭示意。
應酬就是這般,即便身心再疲憊,面上也要假裝高興,推杯換盞,披上虛僞的皮囊。王瑜朝她看了一眼,沒有幫襯,隻說一句。
“年輕人還是要多曆練曆練,日後景德鎮瓷業是他們的天下。”
“是啊。”彰武附和道,“我這六個小子,但凡有一個能有小神爺半點本事,我也能含笑九泉了,可惜啊……”
他話鋒一轉,又道,“小神爺也快行加冠禮了吧?等到那日,老王你可要給我個面子,讓我這六小子去和小神爺學學本事。凡有一個能讨小神爺歡心,用着趁手,盡管留在身邊,随便培養培養如何?”
話到這兒,王瑜總算明白過來。
敢情這頓“鴻門宴”不是沖他來的,而是沖他寶貝徒弟來的。他如今老當益壯,班子還沒交接,彰武倒先看上他“徒孫”的位子了。
他也沒客氣,大喇喇問道:“那若是認了我的徒弟當師父,這徒孫算我安慶窯的,還是你昌南窯的?”
“什麽你家我家,咱不是一家人嗎?”彰武大笑着,走過來和王瑜把臂談笑。
兩個老狐狸你來我往,喝了一杯又一杯。
酒過三巡後,梁佩秋借機出了廂房,到廊上透口氣。沒一會兒身後響起腳步聲,還沒來得及反應,耳邊就湊近好幾道聲音,一個個擠挨着向她示好。
梁佩秋正頭疼如何打發,忽而看到樓下不遠處的糖水鋪,靈機一動,道:“我有點醉了,想喝碗糖水,不知……”
她話沒說完,身後一疊聲“好好好”,争搶着沖下樓去買糖水。
梁佩秋心下松口氣,身子微軟,靠在廊柱上捏了捏眉心。
不時,身後再次響起腳步聲。
她頭也不回道:“我還想吃醬豬肘,東西街那家。”
半晌沒聽到應聲,她直覺不對,一回頭,先是翠青色的衣袂随風擺動,随即,腰間系着的翠纓寶藍珠進入視野。再往上,即是那熟悉的、又似乎久違的面孔。
她一下不知是驚還是喜。
正疑心他是否看到了方才那一幕,想爲此解釋什麽,徐稚柳已先一步開口:“東西街那家醬肉鋪子已結業倒閉了。”
“啊?”
她嘴巴微張,一副震驚不已的模樣,表情靈動,活像隻受驚的小兔子。
徐稚柳隻看一眼,旋即移開視線,淡聲道:“你許久沒去了吧?”
他走上前,衣袂掠過她的袖擺,站在長廊盡頭,入目所及是景德大街繁華景象。就在不久之前,送别安十九的那一晚,似乎也是這個位置,他曾将她逼退到角落。
當晚萬家燈火,他心甚悅,和她說了些什麽呢?好似已記不清了。
可惜短短數月,物是人非。
醬肉鋪子如此,人與人亦是。
“那鋪子做的是瑤裏風味,想來不合本地人口味。”
“怎會?”
分明瑤裏風味更佳,他也很喜歡不是嗎?
徐稚柳隻聽她的聲音,便似好像看到她略顯不甘的倔強,淺淺笑着,“口味會變,人也會變,你不也變了嗎?”
梁佩秋本爲他的突然現身而五味雜陳,一時間還未理清心緒,聽他說了這一通沒頭沒尾的話,隻覺莫名。
莫名之下,又隐隐竄起一股無名火。
這時,徐稚柳看到了樓下那六個你推我搡抱着糖水碗往回奔走的男子,裏頭最大的不過二十一,比他還小一歲,最小的才十三,和阿南年紀相仿。
彰武那厮,是真敢想呀。
而她,也當真敢來。
“你出現在此,不就是想借昌南窯的勢,進入三窯九會,攀一攀那高位嗎?”徐稚柳蓦然回首,笑意全無,不錯目地凝睇着她,“可我記得,你分明對權勢無意。”
“我……”
梁佩秋想辯駁什麽,可話到嘴邊,連她自己都沒意識到究竟是惱怒還是賭氣,竟下意識道,“那你呢?你是覺得我不該與你一較高下,還是不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