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說瓷稅,向來按行幫進行,各幫按照采購瓷器的品種和數量交稅。雖說支、幫、包、簍粗細不一,品種不一,抽的稅率也不一樣,但大家都默認了,行規就是行規,自要公平,可你們知道嗎?凡是跟狐狸大王來往密切的行幫,瓷稅都要打個折,少則八折九折,多則對折!”
這些日子老百姓見識到太監的狠辣手段,更是聞風嗅到危險的氣息,爲避免禍端,幹脆爲安十九取了個外号,戲稱“狐狸大王”,暗指他仗着司禮監撐腰,狐假虎威,作威作福。
“豈有此理!難道偌大江西就沒人能治得了他嗎?”
“你還别說,前兩年确實有人能治得了狐狸大王。此人聯合各大瓷商向浮梁瓷局和禦窯廠抗議,最終商定按瓷器品種優劣和數量進行相應折價,譬若下等粗瓷利小,個别小幫派駕小劃子沿江賣瓷,量小且不固定,稅率應相應增減。各瓷商繳稅少了,自然用不着再東奔西走疏通門路,狐狸大王吃了個大大的悶虧,好一陣子躲在家裏沒出門哩!”
“快哉!”
“那人是誰?爲何近日鎮上烏煙瘴氣,他卻不來懲治狐狸大王?”
“還說呢!此人已掉進狐狸窩了!”
說書先生一提起這個就氣不打一處來,驚堂木拍得四座皆驚,“蘇湖會館頭首徐大仁爲了擴大會館的建築面積,屢次與黃家洲洲民發生械鬥,造成巨大損失。按照本朝律例應要判重刑的,誰知徐大仁連夜運了幾箱黃金去讨好狐狸大王,最後縣官老爺隻輕描淡寫地責備幾句,這事就了結了!這麽一來,黃家洲的老百姓怎肯作罷?一紙狀紙将徐大仁和狐狸大王告到州府衙門,上頭特派官員下來巡查,你們可知後續如何?”
底下聽書的都急了,七嘴八舌追問後續,說書先生拿捏得當,在他們最爲迫切的關頭,徐徐拉長尾調,“不料黃家洲洲民卻三緘其口,謊稱沒有此事。洲長徐福更是第一個出面,和徐大仁表演将相和的戲碼,把州衙官員糊弄了過去,流了好幾場血的惡性鬥毆事件就這麽不了了之。你們可知,此中關鍵又在何處?”
不等衆茶客應聲,說書先生立刻拔高聲音,怒道,“沒錯,正是那人!據說他帶着一大幫徐大仁的家奴包圍了黃家洲,對洲長徐福恩威并施,是夜黃家洲哭聲一片,到天明時不得不繳械投降。徐大仁在鎮中大贊其才,不愧爲瓷業諸葛徐稚柳!”
近些日子,徐稚柳爲狐狸大王遊走八十行當,擺平糾紛,收服人心,掃尾孽債,淪爲幫兇走狗,獲罵名無數。
說書先生根本用不着寫話本子,信手拈來就是一樁惡行!
“狐狸大王在瓷稅上跌了跟頭,就把歪主意打到捐票上。咱們都知道,開瓷行要捐帖,拿到工部文書的官帖才能開業,這就需要仰仗行家裁捐票。說到行家,大家心裏都有數了,徐大才子爲多少瓷行寫過招牌!狐狸大王同他狼狽爲奸,以多報少,溷迹騙捐!是可忍孰不可忍!怎奈瓷行、協會和各大會館都要仰之鼻息,竟無一人敢言!再這麽下去,我看景德鎮瓷業危矣!”
“你胡說!”
說書先生正激憤欲起,忽然聽到堂中一聲短喝,舉目望去,見是一名十七八歲的少年。
少年目中已有勃然怒意,面色通紅:“你胡說,他絕不是那種人。”
然而微微顫抖的聲線還是出賣了她。
待她出聲,座中不少人都認出了她,竊竊私語讨論着什麽。說書先生這才反應過來,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
“小神爺不信?”
說書先生撚着長須道,“公道自在人心,咱們且走着瞧……昔日的徐大才子,已經沒了。”
很快一則故事過去,說書先生下了高台,茶客們各自散去,一時間滿座廳堂空空如也,頗有幾分“人走茶涼”的意味。
梁佩秋捏着杯子,手仍舊微不可察地顫抖着。
今兒個她好不容易求了王雲仙的首肯,出來喝杯茶散散心,不想僅就養病的數日,鎮上風向已然大變。
鳴泉茶館坐落在東街靠河,臨窗既可見繁榮街市,亦可見商幫雲集,船運亨通,乃是鎮中要塞,每日人流往來量大,客商繁多,但凡這則消息透露出去,不消半日就能傳遍全鎮。
可看方才說書先生對這則故事的熟稔勁兒,似乎已不是第一回講了。她待要說什麽,做什麽,王雲仙隻一句“都傳開了”,瞬間就讓她心灰意冷。
“事情根本不是這樣的,那徐大仁早早就收買了……他分明是想幫黃家洲的,他們爲何要篡改事實,醜化他的名聲?”
她多日不見血色的臉呈現一種異樣的紅,自己還沒察覺,忿忿不平道,“再者過去他做了那麽多利于瓷業發展的事,這才多久,他們就都忘了嗎?怎生這些人如此薄情,對也是他們,錯也是他們,翻來覆去的僅憑一張嘴就斷定他的爲人了嗎?”
她說到氣頭上忍不住急喘,連着咳嗽好幾聲,一口濁痰仿佛卡在喉嚨口,上不去下不來的,幾乎讓她無法呼吸。
王雲仙趕忙上前,一邊替她順背,一邊安撫道:“嘴長在别人身上,你如何管得了?再說了,茶樓裏一傳十十傳百的,再真真的故事到了那高台上,不都編排得曲折離奇了嗎?否則怎能留住這些個茶客,怎能賺到你的銀子?你明知他們是添油加醋了颠倒是非,何必想不開同他們置氣?”
“可是,可是這裏多的是不明情況的老百姓和外地茶商,平日裏說些有的沒的話本子也就罷了,哪裏能點名道姓胡說八道?”
想到方才那清清楚楚的人名,她一時坐不住了,“不行,我要去找那說書的,和他當面說個清楚!”
王雲仙攔不住,隻能随她一起繞過前廳,往堂屋後面走去,不防迎面遇見一行人,左右高矮兩大護衛開路,随手一揮,就将梁佩秋和王雲仙擋去旁邊。
爲首的是一白面青年,長相昳麗,穿着鮮亮,隻笑聲有些尖細,尾随其後有兩人,正說話的是張文思。想必近來舒心得意,他比上回見時整個人圓潤了一圈,紅光滿面。
另一側較爲沉默,偶爾附和一兩句的就是徐稚柳,依舊青衣素服,可一颦一笑間少年人獨有的風華遮掩不去,加之一行人浩浩蕩蕩,佩金帶紫,他夾在其中,更顯出幾分文人氣韻,荀令留香。
他們從旁經過時,明顯都有注意到旁邊的梁佩秋,安十九還沖她颔首一笑,就連張文思也飄了幾個不輕不重的眼神過來。
唯獨徐稚柳,似什麽都沒有看到,把玩着腰間的翠纓,目不斜視地随着安十九和張文思一同離去。
想到方才她還爲他辯駁,口口聲聲說着“不可能”,如今那場面就在眼前發生了,看他們一行談笑風生的樣子,誰能想到曾經是不死不休的仇敵?
梁佩秋一時怔然。
過了好久,人都已經走得沒影了,王雲仙才似輕歎一聲,擁着她的肩膀道:“回去吧,你身子還沒好透,别誤了吃藥的時辰。”
“方才,方才……”
她擡起頭,目光中閃動着期待,王雲仙知道她想聽什麽,卻不知如何開口,思來想去隻一句:“都過去了,回家我讓廚房給你做愛吃的蓮藕釀圓子,好不好?”
他帶着幾分哄小孩的口吻,梁佩秋也沒察覺,隻垂下眼睫,像一隻爬蟲将倉皇的、可憐的情愫一一打上結,縛進網中。
此時,在二樓将情形一一盡收眼底的吳寅,對于湊巧做了“梁上君子”這回事略顯羞愧,輕咳一聲,說道:“别看了,進去吧。”
旁邊一身淺粉色羅裙的女子應了聲好,先他一步回到廂房。裏頭熏過線香,檀案古樸,一派古色古香。
女子擡起纖纖素手,在奴婢伺候下用熱巾子擦過手,這才提起滾沸的茶水,往對面淺口茶碗裏倒去。
吳寅合上移門,在原先位子坐下來,不知想着什麽,沒甚滋味地拿起茶碗送到嘴邊。
吳嘉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見吳寅嘶了口氣。糙皮漢子倒沒被燙得厲害,隻還是撒了手,将茶杯放回去,嘟哝道:“你怎不提醒我?”
吳嘉覺得好笑:“三哥,是個人都能看到茶湯還在沸騰了,分明是你心不在焉。”
吳寅被說中心事也沒辯解,隻附在窗邊,朝禦窯廠的方向看了一眼。今日他休沐,特地帶妹妹出來逛街,不想在門口碰到徐稚柳一行。
他同那幾人算不上熟悉,也沒有寒暄的興緻,略一點頭後就各自散開。他帶吳嘉上了二樓,徐稚柳一行倒沒折騰,就近在高台旁的廂房裏坐定。
爾後,自然是誰都聽到了說書先生那一則“狐狸大王”的故事。
吳嘉蕙質蘭心,一看就猜到吳寅在煩惱什麽,問道:“那位徐少東家是三哥的朋友?”
“你看出來了?”
吳嘉輕笑:“這也不難猜。”
之前吳寅每每回家陪她用飯時,都會講一些巡檢司日常,也提到過幾次徐稚柳的大名。吳嘉雖是女兒家,不方便外出,可她不聾不瞎,對景德鎮的情況還算了解。
這位徐少東家是十裏八鄉出了名的大才子,私下提起他,百姓無不都是稱贊,間或還有惋惜。
稱贊的當然是他的才思,惋惜的則是其境遇。都說若他家境優渥,哪裏會淪落到和販夫走卒們打交道?早就乘他的青雲之志,登廟堂之高去了。
今日見過,吳嘉倒是覺得,最可惜就是那張臉了。
吳寅聽了,微微挑眉:“沒想到你整日在房間裏繡花,還能聽到牆後婦人們的議論。”
吳嘉瞪他一眼,知他存心打趣,啐道:“家裏那麽多個仆婦,我不出門,她們不需日常出門采買的嗎?你别和爹爹一樣學那老腐儒的一派,年紀輕輕就像個老頭。”
“你竟敢在背後議論堂堂戶部侍郎,小心我回家參你一本!”
“你敢。”
兩人你來我往打機鋒,看得出感情好,私下裏說話也沒個遮攔。
後來話又繞回到徐稚柳身上,吳寅不覺唏噓:“他們說得對,若沒有身世枷鎖,他合該登那太和殿,追尋他的青雲志。隻可惜……”
撇除外在種種來看,徐稚柳實在是一個内外兼修的人,比京中那些個纨绔不知好到哪裏去,是吳寅目下見過最出色的少年人。
隻是,他略含猶疑地掃過吳嘉,這丫頭今兒個已經拐着彎的打聽許多了,由不得他不防備。
吳嘉見他故意拿喬,也不裝相,追着問:“可惜什麽?”
吳寅說:“可惜他身上背負的太多,很危險。”
想到吳方圓不久前的來信,京中形勢翻湧,雖則夏瑛不日就将抵達,可宦官勢力仍舊盤根錯節,難以撼動。吳方圓令他私下保護夏瑛,若夏瑛也不能一舉撬動安十九,連根拔起安乾,他們不知又要等待哪一次的時機。
而這樣的時機,實在難得一遇。
“我想你在這裏逗留的時日也夠久了,父親來信讓你盡早回京,不如你收拾收拾,明兒個……”
吳寅話沒說完,就見對面的女孩兒徑自起身,白他一眼:“腐儒!”
“什麽意思?”
吳寅傻了。
吳嘉臨到出門前,回過頭來好心好意地解釋一句:“我來這裏是爲了躲開家安排的親事,你卻要送我回去。三哥,你莫不是怕我搶了你的心頭好?”
吳寅想到這個心頭好代的誰,一時氣怒跳腳:“你個丫頭,說得什麽渾話,都是誰教你的?”
不過他已然得不到回應了,吳嘉出了茶館上馬車,馬夫一甩鞭子,馬蹄哒哒離去。
吳寅結賬出門時,吳嘉隻給他留下一個車屁股。
曉得這丫頭向來有主張,吳寅不由地頭皮抽抽,因下也不耽擱,打馬去湖田窯。如今湖田窯的大小管事都認得他,也不需要門房通報,直接放了人進去。
吳寅等了約有兩炷香,徐稚柳才回到家。
想到今兒個鳴泉茶館那一出,他也不免生出幾分好奇,問出口的時候還在心裏怪吳嘉,都是她八卦太過帶偏了自個兒,以至于他家都不回,直接來看好戲。
“那什麽……你對家挺袒護你的,你怎麽還裝沒看到人家?這也太傷人了!”
徐稚柳坐下,喝口茶潤了潤嗓子,這才瞥他一眼:“巡檢司近來太安逸了?”
“你!”
吳寅氣結,“我還不是關心你?”
“你若當真有這功夫,不如替我跑一趟。”
“什麽?”
吳寅不知道面前這人今兒個和安十九那幫狗東西說了什麽,反正這會問出話的時候,總覺他有點不高興。
臉還是那張臉,口吻聽着也尋常,但就是感覺不高興。
不是那種一般的不高興。
而是很不高興。
果然,那人徐徐開口,丢出個燙手山芋:“我要知道夏瑛什麽時候到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