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鹞再度醒來時,便是在這個地方。
入目所及一尊莊嚴肅穆的童賓神像,塑有金身,像前立着一塊約有半人高的雨花石碑,由知府手書《風火神廟碑記》,名匠刻造,細述火神童賓智鬥宦官潘相的事迹。
角落裏還有一方破損的龍缸,乃前朝燒的瑕疵品,沒有砸埋,故意保留至今,以提醒景德鎮的百姓童賓之死的緣由,謹防慘痛的民變再次發生。
到了如今,風火神廟已成爲鎮民祭祀的不二之選,自建成之日起,無論官窯民窯,凡窯火得失,燒窯之前窯民都會前來禱告、還願和祭拜。
祠内香火不斷,廟無虛日。
也隻入了夜才能得片刻安甯。
加之四周民窯林立,時有衛兵巡邏,婉娘選了這地方藏人,可謂聰敏。
阿鹞覺察到手被反綁在腰後,正掙紮着坐起,此時一道身影風風火火從外卷入。
臨進門前,那人腳步微頓,瞅了眼匾額,煞有其事地念道:“右什麽火司?什麽玩意兒,這幫吃幹飯的酸儒,淨整些老娘看不懂的東西。”
阿鹞在心裏翻了個大白眼,明明是“佑陶靈祠”,那是楊公在任時親題的瓷匾,長約十尺、寬四尺,觀之恢弘,十分醒目。
不怪婉娘特地瞧一眼。
就是沒認對一個字罷了。
“倒是這蓮花紋飾挺不錯的。”
婉娘一邊朝裏走,見阿鹞醒了也沒在意,狀若平常地問她,“這玩意值錢不?”
阿鹞:……
她越走越近,大步闊然,行動間攜武人的氣勢,有别于一般女子。
迫近了看,一張桃花面塗得粉白,眉毛粗厚,嘴唇幹癟,妝容顯老,加之發絲淩亂,便顯得整個人斑駁髒污。
阿鹞不知她是何目的,緊張地閉起眼睛,卻聽她冷嗤一聲,從旁坐下。
她的目光掃過空寂的大殿,落在角落的龍缸上,嘴角噙着抹笑。
“那物件想必值點錢…可惜啊,帶不走了。”
阿鹞見她沒有其他舉動,緩緩開口:“女、女俠,你爲何綁我來此?我,我隻是弱質女流,什麽用處都沒,你能不能放了我?”
“呵,誰說你沒用?你是湖田窯的小姐,光這身份就值大發了!”
“你怎知我的身份?”
婉娘斜睨她:“老娘我有眼睛會看,窯廠裏多是些粗鄙漢子和仆婦,像你長得細皮嫩肉的,不是小姐是什麽?”
話說到這兒,婉娘忍不住抱怨,“就你家那些個仆從一副幹活熬死鷹的架勢,放我寨子裏早就砍了喂狗了。”
她是怎麽也沒想到,張文思那個狗東西竟然想要她的命,全城搜捕一夜不說,今早剛開城門,就安排人馬前去巡防。
她甫一到門口,見兩隊人馬排排布陣,吓得掉頭就跑。
也沒想到,誤打誤撞上了來湖田窯的馬車。
等了半天一堆貨物還沒卸完,倒是等到個嬌嬌女。聽那些仆從的意思,這輛馬車特地從祁門趕來,是爲了和這家的小姐議親。
“上趕着來當贅婿,你家底不薄吧?”
婉娘不知從哪裏掏出把瓜子,吐了片瓜子皮到阿鹞腳下。
阿鹞往後瑟縮,拒絕了婉娘邀請一同嗑瓜子的好意,擺擺手說:“我不愛磕瓜子。”
婉娘白眼:“矯情!”
阿鹞聯想她前後幾番話,料想她綁架她是爲圖财,倒是稍稍松了口氣。
“我爹爹隻我一個女兒,曆來疼我,你想要多少銀兩他都會給你,隻求你别傷害我。”
婉娘點頭:“自然。”
這麽好說話?阿鹞不禁蒙了,她雖未曾被綁架過,但話本子看得不少,想那些山匪,一旦收到贖金就會殺人,眼前的女子當真會放過她嗎?
她也真是倒了大黴,作何想不開登周雅的馬車?稀裏糊塗遭人擄劫。
這人不會是周雅的同黨吧?
她狐疑地掃了眼婉娘,婉娘笑眯眯沖她眨眼。
她趕忙收回視線。
他們約是申時離開的湖田窯,中途打發了駕馬的小厮,棄車走到偏僻之所,而後她被打暈帶到此處。
風火神廟人傑地靈,祭祀燒香的往來不斷,他們得在外頭等到天黑才能進來,眼下月正中天,應臨近子時了。
阿鹞餓了半下午,肚子咕噜噜叫喚起來。她有些羞愧,不敢看婉娘。
婉娘倒是沒覺得有什麽,給她松了手腕的束縛,丢過去一塊烀餅。烀餅硬邦邦的,磕在地上還翻了個面。
“将就着吃吧。”婉娘看天,“吃完這餅,也該上路了。”
“什、什麽意思?”
婉娘起身,站在檐下回頭看她。
在莊嚴的神廟襯托下,她蒼白且因疲憊過度凹陷的的面孔像極了鬼魅。
尤其當她笑時,那聲音輕而細,帶着股怨念,又似不平,讓人毛骨悚然。
“小丫頭,你不要怪我,要怪就怪你運氣不好,撞到我頭上。眼下我正被全城追捕,恐怕是出不去了,但我婉娘是何許人也,頭掉了也就碗大的疤,怎會怕死?不過嘛,老娘要死也要死得壯烈,要讓那張狗給我陪葬!可惜了,你如花似玉的年紀,還沒嫁人,就要和我一起做鬼了。”
婉娘大笑起來,“聽說地府也有些美男子,你别怕,到了那底下,我必給你尋個最好的。”
阿鹞已分辨不清她在說什麽,滿腦子都是死啊地府之類的,吓得從地上爬起,雙膝跪地不停求饒:“我爹爹會給你贖金,你要多少都行。我還小,不想死,求你放了我。”
“贖金?呵,如今我兄弟們都死了,還要那玩意幹什麽?”
是了,原本她并沒有打算玉石俱焚,隻想着躲一陣子,待過了風口再逃,沒想到在馬車上偶然聽到都蠻的戰況。
夏瑛屠寨,兄弟們折損過半。眼下她被困江右,無力回天,就算趕回去,怕也隻能給他們收屍了。
與其如此,倒不如和張文思血拼到底。若不是他唆使,以絕世名器利誘,他們怎會舉事?怎會碰上夏瑛那個活閻王!
拉個始作俑者當墊背,至少這趟沒白跑。
阿鹞看她神色越發狠厲,吓得直哆嗦:“你、你不要贖金?那你要什麽?!”
她實在搞不明白。
哪有綁匪不要錢還殺人的?她哪裏得罪了她?
婉娘看出她的不解,卻沒有解釋的意思,隻勾着唇,目中閃過陰狠之色,移步躍上屋脊,朝遠方的窯火看去。
“我聽說這間神廟因民變而建,皇帝老子特設巡檢司在此,防的就是你們這些幹窯口生意的暴亂。你說,如果天下第一民窯湖田窯的小姐被焚燒于該神廟,當地的縣官可逃脫得了罪責?”
縣官?和縣官又有什麽關系?阿鹞完全聽不懂婉娘在說什麽,她隻知道這個女人不僅要殺了她,還要用火焚這樣殘忍的方式殺她。
她還吃什麽烀餅?
她當即起身,拿起硬邦邦的餅朝婉娘扔去。
“你個瘋婆子,你瘋了嗎?你想死就一個人去死,作何拖我下水!我隻是一個小女子,哪裏能影響到縣官?”
“是嗎?風火窯神不是你們心目中的神明嗎?若神廟因他而毀,他敢不現身?!”婉娘微一側身,躲過了她的襲擊。
她重新躍下屋脊,快走幾步,擋在想要逃跑的阿鹞面前。
阿鹞幾乎要哭了:“我從來沒見過什麽縣官,真的,我真的就是一個小女子,就算你拿整個湖田窯一起陪葬,也未必能動搖得了縣官大人。要不這樣?你去燒禦窯廠吧?倘若禦窯廠燒了,縣官大人肯定要出面的。”
婉娘似被說動,神色遲疑了會,就在這片刻之間,阿鹞拔下發簪,朝婉娘撲去。
婉娘動作更快,一個後仰躲開尖利的金簪,腳下順勢一旋,反手擰住阿鹞的手腕,重重一敲,金簪掉落在地。
阿鹞吃痛地倒吸一口氣。
“既然不想當個飽死鬼,那就早點上路吧。”婉娘說罷上前,手随便繞了繞,就将阿鹞重新綁了起來。這回不單是手,她整個被五花大綁,和童賓窯神像放到一起。
此時,阿鹞發現神廟的燭火全被點亮了。
婉娘站在殿前,神情肅穆,語調冰冷:“狗官張文思挑動都蠻之亂,而今我蘇小婉爲索賞金,被困景德鎮,實是輕敵錯信了張狗,怪不得任何人!丫頭,今兒委屈你爲老娘一用,引那狗官前來!待到他來,我就殺了你,放心,老娘的刀快得很……”
爲保萬全,這場火必燒,有風火神廟在前,湖田窯在後,不怕事情鬧不大,捅不到皇帝老子面前去。
她要的就是這把火,有多大燒多大。
如此,方能平息她都蠻兄弟死于狗官霍亂的滔天怒意。
她拿起一隻蠟燭。
那燭火在風中搖曳,火舌時而向上卷湧,時而向内蜷縮,在夜色中呈現奪人的光彩。
婉娘似乎看得癡了,雙目赤紅,呈現癫狂之姿。
阿鹞心驚膽戰,直罵她瘋了。
就在這時,婉娘揚起手臂,随手一丢,那僅剩半截的蠟燭被抛到半空,打了個旋兒,掉進角落的龍缸裏。
阿鹞的目光死死鎖住那方龍缸,就在其不遠處的梁上,還有爲火神題寫功德的幡子。
風吹着那幡子,掠過龍缸,搖來晃去。
她的心也緊緊跟着幡子飄動。
婉娘闊步走到鼓前。
此鼓和禦前的登聞鼓一樣,凡此鼓聲響,必有冤屈,縣官必至。
婉娘拿起棒槌,正要敲響萬慶年間景德鎮的第一鼓,忽然一道身影出現在“佑陶靈祠”的瓷匾下,高聲道:“且慢!”
爲婉娘卡文的第n天。
婉娘,你害苦了我嘤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