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出了安慶窯,吳寅即要和徐稚柳揮别,趕回家去。
他在衙署附近置辦了一所宅邸,平素不住衙署,除了日常點卯,偶郊外練馬外,其餘時間多數宅在家中,外頭的酒肆茶樓他全無興趣,也不愛胡混。
這點徐稚柳是知曉的,隻看他腳步匆匆的樣子,不知道的還以爲他家裏藏了美嬌娥。
吳寅大笑:“美嬌娥确有一個,不過不是你想的那樣,是我小妹。”
徐稚柳微怔:“令妹随你一道赴任?”
“不是,她到了年紀,家裏要給她說親,她不樂意就偷跑了出來。”
按說這屬于官家小姐的忌諱,不能和外人說的,傳出去對小姐名聲不好,不過吳寅曉得徐稚柳不是多嘴的人,凡事到了他那兒,他心裏都有一張譜。
該不該說的,量他知道分寸。
吳寅點到即止,後面的不再細說,徐稚柳也不再問,隻道:“你要趕回去陪她?”
“今兒個答應了帶她去江水樓吃早點的,眼看就要過時辰了。”
吳寅一邊說着就要跑,豈料腳步剛擡起,袖子被人揪住。
他回頭看去,滿眼疑惑:“還有事兒?”
這話問出口的瞬間,一絲不祥之感劃過心頭,吳寅料到不妙,果真徐稚柳笑了笑。
那笑在吳寅看來是極爲狡猾的,看似帶着些許爲難,可他仍舊毫不猶豫地開口。
“恐怕要讓你失約了。”
吳寅深吸一口氣:“你且說來聽聽。”
徐稚柳上前一步,附在吳寅耳邊說了句什麽。
吳寅神色大變:“你沒有和我開玩笑?”
“吳兄,我昨晚在縣衙出現過,約莫撇不清嫌疑,一旦安慶窯找不到人,我湖田窯也不會安全。”
“那女子同你有何關系?”
“我不認識她。”
“那你……”
徐稚柳目光微閃,神色鄭重:“信我。”
雖則他們才相識不久,但吳寅性情如此,一旦結交了誰,輕易不會背棄。他相信自己的眼光,也相信徐稚柳的爲人。
膽敢和宦官叫嚣的一介平民,平生他隻見過面前這人,論年紀與自己不相上下,可膽識卻超出許多軍中子弟。
吳寅被“發賣”到了這太平地界,正愁一身本事無處施展,遇見了徐稚柳,也不知幸還是不幸。
他沉思半晌,聲音越發深沉:“找到後如何處理?”
徐稚柳回首望向安慶窯,灰色屋脊上停着一排麻雀,正叽叽喳喳說個不停。躍過那高高的照牆,裏面是成排的窯房和燒瓷的窯廠。
透過連天的火光,他仿佛能看見走在磚窯背上的人。那人永遠脊背挺直,穿着素淨,皮膚白皙,似一面絹帛,點綴着一雙神采飛揚的眼睛。
他年紀輕輕,天賦異禀。
他是安慶窯的小神爺,更是王雲仙的至親。
吳寅似乎洞察到什麽,丢下一句話就走了:“我先去抓人,你想好後傳信給我。”
離得遠了,他腳步頓住,再次回頭,目光鎖住身後的男子。
坦白說來,張文思勾結叛匪制造暴亂,其罪當誅,他和那個所謂的婉娘,都綁了直接押送回京,交由刑部大理寺去審就好,拐那些個彎彎繞繞做什麽?
可他同時也能察覺到,此事關系到安慶窯,或是安慶窯裏面的誰。
以至于那男子,明明動了殺心,卻仍徘徊不定。
吳寅離開後許久,徐稚柳慢慢走回湖田窯,路上他一直在想吳寅的那句“找到後如何處理”,是呀,該如何處理?
殺了嗎?那豈不便宜了張文思。
可若不殺,不管交給吳寅還是夏瑛,恐怕都會牽連王雲仙,以至于将佩秋也拖入難堪的境地。
這些年來安慶窯日益壯大,已成徐忠最大的心病。若能因此将安慶窯的勢頭壓下去,想必他提出離開湖田窯,徐忠不會多加阻撓。
怎麽看,婉娘都不能死。
可是……
不知爲何,徐稚柳的腦海裏總一遍遍回閃過那一夜,那少年披星戴月騎着心愛的馬駒去瑤裏向他報信,滿身的風雪掩不住他瘦削的身軀,更藏不住他滿心的赤誠。
他實在無法想象那樣一個雪夜,他是如何冒着生命危險,跑死一匹馬趕到門前的。
況且,他一直有着許許多多的疑惑,關于他如何得知他家在哪裏?那隻被他藏在懷裏熱乎乎的豬蹄,究竟是刻意爲之,還是無心之舉?
他們的初見,當真是在鳴泉茶館?
他身上的苦橘香氣,牆蔭下無聲無息的月色,掉落在腳邊的梨花,那一幀幀一幕幕,已無聲無息間占據他大半的心房。
他不知怎麽回事,也不知如何面對。
或許那是徐稚柳颠沛的半生裏,唯一照進陰隙的光亮吧?
他隻是想着,若然他親手将婉娘送進大獄,禍及王雲仙,他定然會怪他吧?或許,他們還會就此陌路,回到從前素不相識的地步。
隻是這麽想着,他已然不忍、不願和不甘。
可是,當年作爲縣丞的張文思,收受賄賂,買通證人,給他父親下了死刑,那筆賬又該如何算?
叫他如何忍?
*
說回張文思,幾次被吳寅和徐稚柳攪擾了行動,他已然料到,安慶窯和湖田窯不像外頭說得勢不兩立,亦或那兩家的少年人當真成了摯友,關系親密到不惜得罪一鎮的縣令。
回想那晚徐稚柳突然登門造訪,說什麽染病,一直在府内休養,沒來得及拜訪。
呸,哪有大晚上來人家裏拜見的道理!
本就存了疑慮,再看他顧左右而言他,張文思料到這厮是在拖延時間,也猜到王雲仙那頭出了岔子。
正巧随從來找,他二話不說就把人趕了出去,可到底晚了一步。
不僅王雲仙跑了,婉娘也跑了。
看到屋裏橫七豎八的桌椅矮凳,他心道不好,事情必然敗露。
此時去追,也不知婉娘哪來的本事,竟像土遁了般,找了一夜仍舊不見蹤影。
婉娘其人看似粗莽,實則心細,能擔得起一寨之主,自然不是尋常喽啰。可景德鎮巴掌大點的地方,還真能憑空消失不成?
昨晚那時辰,城門早就關了,婉娘不可能跑得出去,一定還在鎮上。
張文思細細思索一番,立刻招手:“王進,即刻集齊人馬,速去城門口巡防。”
“那鎮上呢?”
“先且放一放。”張文思道,“這回若再讓人跑了,我看你這衙頭也别幹了,有多遠滾多遠。”
叫王進的這人,正是此前大張旗鼓去安慶窯搜人的官差。
被吳寅襲擊的那一下子,使得他小腿肚子至今仍陣陣發痛。可張文思發了死令,他不敢不從,随即應下,帶了人馬往城門集結。
同一時間,吳寅所轄巡檢司業已到了城門口。
兩方人馬一前一後,将城門堵了個水洩不通。
與此同時,剛剛經過重重篩查的一駕馬車,徐徐入城。
待離城門稍遠一些,駕馬的小厮籲了口氣,回頭對車内人道:“少爺,方才可把小人吓得不輕,聽說是什麽江洋大盜,竊了府衙重要文書,正在進行全城搜捕。也不知那大盜何方神聖,怎麽趕巧在咱們進鎮的時候出了事?可真是倒了大黴。”
正說着,馬車一個颠簸,劇烈地往下一沉。
小厮“哎喲”連叫幾聲,着急忙慌地把馬兒叫停。
回頭一看,少爺跌了個四仰八叉,一顆碩大無比的腦袋正探出車外,躺趴在車廂裏的樣子活像個大王八。
小厮強忍笑意,上去扶人。
周雅面色不虞,勉力維持着在外的風度翩翩,咬牙對小厮道:“你怎麽駕的車?是想把少爺我摔死不成?”
“小人怎敢!”小厮忙說了通好話,解釋自己的無心之失。
周雅看周圍有人觀望,沒再多言,讓小厮下去察看。
趕巧早一步進鎮子打點的管家一行回來接洽,小厮匆忙下蹲,不及掃一眼馬車廂底,就跑上前去,由着管家領路,驅車帶他們前往湖田窯。
此次周雅之行,是爲和徐鹞相看。
一行人出自祁門大戶,路上走得低調,到了景德鎮也不想惹人注意,遂都沒在意突然發生的小事。
車馬辚辚進入湖田窯,經前進院子的排排窯房和火燒窯,到了徐家後宅。
徐忠親自來接,徐稚柳也在一旁作陪。
周雅在管家陪同下,談吐得宜,進退有方,怎麽看都是一方謙謙君子,不怪出自大戶人家。
徐忠越看越滿意,令下人前去通傳,叫小姐過來見客。
商戶人家雖也有男女大防那些個規矩,但怎麽都比不上鍾鳴鼎食的世家大族。
既是在自家,也有父親兄長在,彼此見見說兩句話不算什麽。
徐鹞很快來了,與周雅見禮後,心頭略略有些失望。
不是周雅不好,實在是珠玉在前。
有徐稚柳在,周雅哪哪看都稍顯平庸,頭有些大,臉上泛着油光,小小年紀蓄了髯,看似是爲了沉穩些,可實在有點老氣。
看穿着打扮是奔着文人風雅的派頭去的,可打量她的一雙眼睛,卻沒丁點風度。
哪有第一回見小姐,就從頭看到尾的。
即便她是商戶出身,也覺對方失禮,要麽就是不把她看在眼裏。
徐鹞略坐片刻,和周雅說了幾句客套話,随後使眼色給徐稚柳,小嘴翹得能挂油壺,顯是不高興的。
徐稚柳把她當成親妹妹,對她的親事也格外上心,是以一大堆事等着他去處理,還是抽空過來見了人。
他自然沒錯過周雅的動作,心下有數,朝阿鹞一揮手。
阿鹞當即找了個借口,高高興興地離去了。
此後周雅每每想要和未來嶽父說些什麽,徐稚柳總适時地說上兩句,阻斷兩方和親的進程,且看他在一旁随意作陪,不似主人家的樣子,可又八風不動,端着兄長的架子。
周雅知曉其身份,不敢多言,想要讨好,徐稚柳亦不接茬。
幾次之後,連徐忠也感覺到不對,忙将人分開,遣了徐稚柳去窯上看看。
徐稚柳隻給了徐忠一個眼神,信步離去。
周雅忍不住問:“徐伯父,少東家可是對我有哪裏不滿?”
徐忠原想說他能有什麽不滿,随即想到徐稚柳離去前那一眼,心裏打鼓,遂咳嗽兩聲,打哈哈道:“賢侄會錯意了。“
怕周雅不信,忙轉移話頭,“賢侄一路舟車勞頓辛苦了,不如我先帶你等前去安置?晚間家中設宴款待,屆時咱們再好好聊上一聊。”
卻說那頭,徐鹞一走出院子就和身邊丫鬟抱怨起周雅的失禮,丫鬟們心知老爺對這乘龍快婿滿意得很,不敢随便接話,唯恐壞了事被打出門去。
徐鹞氣餒,想找個人倒苦水,可是想遍一圈,湖田窯裏沒有合适的人選,于是将目光放到外頭。
這麽一來,倒真讓她想起個人。
“嗳,你們說,如果今兒周雅來的日子,我眼巴巴去找安慶窯的小神爺,傳到外頭爹爹會不會氣死?”
左右她和徐稚柳親事黃了,在鎮内人盡皆知。爲他們二人寫的話本子足有數十個版本,有遺憾青梅竹馬沒能白頭偕老的,也有感慨多年相伴敵不過門第禮俗的,更有甚者,爲纏綿悱恻的愛情慘淡收場而打抱不平,光是她聽過的就不下十個。
那麽,也不差再添上一個她和梁佩秋看對眼的版本。
如此似乎還更圓滿些。
“一個是湖田窯的小諸葛,一個是安慶窯的小神爺,且看兩大民窯魁首,爲紅顔大打出手,是友是敵,還待分曉”!
連故事台本她都想好了,說來那些茶館還得感謝她呢。
阿鹞想着有趣,起了興頭,也存心想驗一驗那位小神爺同阿謙哥哥的友情,便不再猶豫,叫上丫鬟出門。
丫鬟們連連後退。
阿鹞不管,徑自朝後院走去。這趟周雅過來,一行人帶了不少禮品,正在同管家核對單子,一一擺進庫房。
那應是周雅的馬車,車駕簇新,均爲上好紅木打造,車轅懸挂珠環佩飾等,莊嚴不失華貴。
徐鹞正打算評頭論足一番,忽然後脖子一涼。
她微微側首,餘光瞥見一道鋒利的銀光,頓時冷汗涔涔。
“不準說話。”
對方開了口。
竟然是個女人。
不更新通常有兩個原因,一是懶癌發作,而是卡文,卡卡卡卡卡卡,卡起來要命的那種。後者可能性更大,畢竟我這麽勤奮不是?(嘿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