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時年得了空,去鶴館接梁佩秋的班,到了那裏沒見到人,他左想右想覺得不對勁,跑回湖田窯同徐稚柳說了此事。
徐稚柳料想梁佩秋定是遇見突發情況,心下擔憂,等不及處理完手中的窯務,便同時年一道往安慶窯趕去。
兩人剛出獅子弄,就見策馬而來的梁佩秋。
她單手持缰,雙腿夾着馬腹,束着高高的發髻,英姿飒爽,與往日格外不同,就連踏雪感受到路人的觀察,也驕傲地仰起脖子。
徐稚柳目光一頓。
當下來不及細說,他遞手過去,梁佩秋沒有片刻猶豫,将他拉上馬背。
時年回到馬車上,甩着馬鞭去追趕他們。
他們一路穿街而過,向着縣衙的方向趕去。
梁佩秋在馬背上同徐稚柳解釋了今晚的情況,徐稚柳也猜測王雲仙跑了出來,應是找張文思說理去了。
隻張文思是什麽人物?王雲仙無憑無據的貿然上門,隻會被他扣上一頂污蔑朝廷命官的帽子。
屆時事态嚴重,怕是不好回轉。
兩人遂不再多話,一路疾馳到了縣衙前。
按說他們騎馬更快,可一路上沒有看到王雲仙,不知他是到了還是沒到,左右得進去打探一番才能放心。
徐稚柳翻身下馬,對梁佩秋道:“我先找個理由進去拖住張大人,若能見到王少東家,我也會盡力轉圜。”
梁佩秋也要跟着下馬,卻被他阻止。
“你我二人如今不知裏頭的情況,實在不宜雙雙冒險。此事與我無關,左右張大人不能拿我如何,你卻要小心警惕,以防萬一。”
言下之意,留她在外頭做接應,以應對萬變。倘若當真遲了,王雲仙冒犯張文思被抓了起來,她也好回去向王瑜報信。
這實在是一個稱不上萬全、但于眼下而言卻最合乎時宜的法子。
梁佩秋隻沉吟了片刻,點頭答應下來。
她猶豫地擡起手,搭在徐稚柳的手臂上。
“你也要小心。”
徐稚柳隔着衣裳感受到一股溫熱,那溫熱裹挾着風的苦橘香,将人拉拽到不知名的雪夜。
他勉力穩住心神,看她眼睛微紅,像是哭過,也像是急的,便又想起江水樓初見那晚,她披着一身風雪趕來,竟是滿頭的大汗。
離開時也十分匆忙,竟沒來得及和諸位老闆打個招呼就逃之夭夭,落跑的樣子實在像極跳腳的兔子。
後來他撿過她座下的彩紙,是一句纏纏綿綿的話,約莫藏着哪個女子的心事。
“福如蘡茀至,願君悅兮”。
想起她,就不免心頭一軟。
好似無解的謎。
知她是爲王少東家而心急,他的心頭掠過一絲說不出的怅惘和迷茫,想他們自幼相識,一起長大,其情意自然深厚。
她爲他擔憂,本理所應當,可他爲何會覺得苦澀?會有口難言?
他思量再三,終而一笑,讓她安心。
待徐稚柳通過門口的衙役傳報,得以進入縣衙後,梁佩秋微松一口氣,躲去一旁察看情況。
不久,時年也趕着馬車到了。她和時年說明當下的情況,托他在原地等候,自己則繞過縣衙大門,跑向後院。
她不能将希望都寄托在徐稚柳身上,不是對他不信任,而是自小的經曆讓她明白,必須把命運掌握在自己手裏,才有可能走出一條路來。
況且王雲仙不單是自己的少東家,更是她的家人,她不能允許他出任何岔子。
因下繞過正門,直接朝着記憶中的某處走去。
王雲仙對景德鎮的大小狗洞如數家珍,她爲了逮他,也沒少翻牆爬洞的。
說來也巧,原楊公在任時,她陪王瑜來過幾回縣衙,對這裏的格局還算清楚,曉得後院有一處角門,日常是用以采買的管事婆子出入的。
當初王雲仙聽聞縣衙有個身高九尺的捕快,心生好奇,連天在此蹲守,就爲一睹真容。
誰知那捕快久不露面,王雲仙急了,買通後院婆子進了縣衙,結果找了一大圈也沒看見一個高個子,心知又一次遭人蒙騙。
臨要離開時,好巧不巧被人發現,他一時找不到回去的路,渾如無頭的蒼蠅。
奈何他運氣極好,誤打誤撞鑽了個狗洞,倒是逃過一劫。
回到家後,他一點不覺丢人,還當做了不起的談資特地說給她聽,她才知道堂堂縣衙後院,竟然也有狗洞。
摸索着大緻方向找了一圈,還真讓她在一處被荒草掩蓋的牆垣下,發現一口洞。
她左右看看,确定四下無人,撩起下擺,匍匐卧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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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間衙役過來禀報,有客來訪時,張文思正準備用飯。
衙署前頭是辦公的地方,後頭則是縣令妻小們的居所。按說前後有好幾進,數個跨院,可景德鎮的情況不太一樣。
景德鎮雖産業發達,乃江右巨鎮,但從地理位置上來看,它坐落在鎮市都與裏仁都之間,地盤渺小到隻有全縣五十六個“都”中兩“都”之間的一個部分。
而浮梁縣衙,駐紮在相隔景德鎮二十華裏的地方,距離實在稱不上近。
爲方便公務人員往來辦公,由皇帝特許,經内務府和州府承辦,在禦窯廠與前街中山路之間曾設一間公館,專門供知縣來景德鎮理事住宿之用,這段街道也叫“公館嶺”。
地方不大,隻夠幾人辦公。
是以這個所謂的縣衙,隻是一間不大不小的宅院。前頭有人來報,就幾步路的事,不一會兒張文思得了信。
聽說來人是王雲仙,他當即面上一喜,丢開碗就要去見人。
才到門口,又聽人傳報,說是湖田窯的少東家求見。
他頓住腳步,再三确認:“湖田窯的少東家?徐稚柳?”
衙役稱是。
張文思眉頭緊鎖:“他來見我做什麽?有沒有說什麽事?”
“屬下不知,隻是看他神色焦急,像是急事。”
張文思思索着,先前他來赴任時,聽說那少東家病了,一直沒有見到人,倒是徐大東家格外識趣,裏外打點過一回,讓他十分舒坦。
既是一家人,也不好不見,遂讓衙役請人去偏廳入座,稍事等候。
他準備先去見一見王雲仙,走到半道上忽然想起什麽,又問身邊随從:“他如何來的?手上可有帶什麽東西?”
這名随從是張文思的心腹,并非縣衙本屬的衙役,知曉張文思和王雲仙近來的舉動,也曉得他問話的意思。
細細想過一番後,随從搖頭。
“他是空着手來的。”
“當真?”
随從再次點頭。
張文思也再次停下腳步。
“不應該呀,婉娘逼到那個份上,我親眼瞧見他匆匆忙忙離開了鶴館,按說這麽晚到縣衙來找我,應做好了準備……”
張文思爲人心細,做事缜密,令随從将王雲仙到來時的神情、狀态一一說來。
他聽完後,猜到事情有變,加之徐稚柳突然造訪,越發不安起來。
随後,他腳步一轉,決定先去會會徐稚柳。
至于王雲仙,他吩咐随從:“讓婉娘去見他,記住,不管發生什麽事,都不準他離開一步。”
随從當即去辦,不久後,婉娘從角門入府,朝着偏廳一路疾行。
此時王雲仙已等得不耐煩,正準備奪門而出,親自去找張文思,就見一女子蹁跹而入。
王雲仙往後退了一步,驚訝地問:“婉娘,你怎麽在此?”
“是張大人去請奴的,他說少東家夤夜造訪,必是出了急事,可他正在待客,脫不開身,便叫奴先過來看看情況。”
婉娘上前一步,摘下臉上的紗巾,面露憂慮,“少東家,你不是回府了嗎?發生了何事?怎生又回來了?是……是進展不順嗎?”
下午在鶴館,她說有恩客想買了她去,她不願意,苦苦哀求王雲仙帶她走。
王雲仙又是着急又是氣憤,兩人在朱門附近拉扯了幾個來回。一直到王雲仙答應回家去取天字罐,她才松手讓他離開。
眼下不過幾個時辰,他怎的回來了?
婉娘不動聲色地上下打量着他。
王雲仙見她眼眸含水,楚楚可憐,分明就是初見時被逼到無路可走賣花葬父的女子,可佩秋的一句句話還言猶在耳,令他不由地徹骨生寒。
他佯作不悅,退回榻上坐下。
婉娘跟上前去,在他周圍搜尋片刻,不見任何裝有貴重物品的匣子。
甫一擡頭,對上王雲仙淬火的雙眸,她當即吓了一跳。
“少東家,你、你怎麽了?怎麽如此看奴?”
“婉娘,事到如今我也不瞞你了,我被家中發現,事情敗露了。”
“這……怎麽會!”
婉娘驚訝道,“那、那東西呢?”
“東西自然是被收回去了,我好不容易才掙脫小厮跑出來的。婉娘,對不起,我、我沒法爲你贖身了。”
王雲仙聲音低沉,透着股沮喪,“我已被逐出安慶窯,今後無家可歸了。”
婉娘似不敢相信,扶着茶幾緩慢坐下。
“這不可能。”她道,“王大東家就因此事同你斷絕了關系?他一點也不顧念你們的父子情份嗎?”
“我早就和你們說過,我爹是眼裏不揉沙子的人,即便這人是我,隻要犯了他的禁忌,就會一視同仁。”
王雲仙傾身向婉娘靠近,帶着股可憐勁兒,“婉娘,爲了你我已沒有家了,隻有你了。”
“說的什麽傻話,你爹定是一時生氣才……”
“不是的,我知道他不要我了!我什麽都不會,本就不配繼承王家窯,他自有他的好徒弟來接班,少我一個不算什麽。”
婉娘自然聽說過“小神爺”的大名,因下有了計較。
“那小神爺是你爹的徒弟?”
“可不是嘛,他是我爹唯一親傳的關門弟子,我爹格外看重他,我有的他都有,我沒有的他也有。”
“那你不生氣?”
王雲仙歎氣:“我能怎麽辦?誰讓我對窯務一概不知。”
婉娘不知該說什麽好,強行忍住翻白眼的沖動。
“你當真一樣物件也沒拿出來?”
“婉娘,到了這個時候,你還關心那些物件?”王雲仙生氣了,“在你眼裏,難道物件比我還重要?”
婉娘也生氣了:“廢話,我不關心物件,難道關心你嗎?”
她擡手就是一巴掌,将王雲仙扇倒在矮幾上。
“沒用的蠢貨,枉我煞費苦心演一場戲,連個屁都沒撈着!”
她褪去弱柳扶風的皮囊,面露兇光,實是悍匪無疑,“張文思個狗東西,诓騙老娘說這裏有什麽價值連城的寶貝,去他娘的寶貝,老娘的兄弟在南邊爲他打殺,他倒好,光給老娘吃大餅了!”
婉娘徒手拎起王雲仙,像拎雞崽子般随意,說着就要一道殺去張文思面前來個對簿公堂。
王雲仙被那勁道十足的巴掌扇得眼冒金星,好半晌沒回過神來。
待意識到不妙,衣襟已被揪住。
王雲仙誠惶誠恐地在心裏喊了句窯神老爺呀!
婉娘朝他露出一個陰測測的笑:“你個小白臉,雖則不聰明,但長得還不錯。剛才那巴掌就當老娘演戲的銀錢了,你且先随我去殺了張老狗,再去端了你家老巢!”
她一腳踹開擋在身前的矮幾,說着就要往門外去。
忽然“咚”的一聲巨響,王雲仙忙捂住耳朵,就見方才還氣勢洶洶的女子,手臂一松,眼睛一翻,當頭倒了下去。
他這才看到落在地上的石頭。
也虧得婉娘頭鐵,這麽塊大石頭砸在腦門上,竟然隻擦破點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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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佩秋翻進窗戶,見王雲仙還傻愣着,忙上去拽他。
“你發什麽愣?還不快給她綁起來!”
“哦哦。”
王雲仙眼下什麽脾氣都沒了,兩眼淚汪汪地看着梁佩秋,說着:“佩秋,你是我的親人,一輩子的親人啊!”
若非梁佩秋及時趕到,他這回還真是……
“你若再晚一步,我指不定就被扛去都蠻寨子裏了。”
梁佩秋看他苦兮兮的一張臉,眼下挂着兩條湯面,不由一笑:“現在不跟我置氣了?之前跑什麽跑?”
“還不都怪你!說得我一無是處,我能不跑嗎?!”
梁佩秋也知道他是孩子心性,還沒長大,此時更不是同他吵嘴的時候,忙一陣安撫。
兩人合力将婉娘拖到屏風後藏好,确定她隻是被砸暈後,梁佩秋松下一口氣。
王雲仙問:“我們現在怎麽辦?”
張文思既然打發了婉娘過來,恐怕不會輕易放他離開。況且他們在官衙砸暈了人,哪能說走就走?
梁佩秋早就想到這一層,徑自解開婉娘的腰帶,将手探進她纖細的腰肢間。
王雲仙目瞪口呆:“佩、佩秋,你在做什麽?”
天,梁佩秋是在輕薄婉娘嗎?
他、他怎麽可以?
王雲仙傻了。
梁佩秋不作理會,迅速摸過婉娘的全身,隻找到一枚木牌。
約是都蠻寨子的象征,令牌上面寫着一個“号”字。雖沒有找到更多婉娘和張文思勾結的證據,但有這個木牌,總好過什麽都沒有。
梁佩秋将木牌收入袖中,頭也不回地對梁佩秋道:“你先出去。”
“啊?出去?去哪兒?”
“背過身,到門口去看着,我要更衣。”
王雲仙聽話地繞過屏風,一步步走向門口,半蹲下身,附在門縫朝外面看去。
一邊看,一邊聽着身後窸窸窣窣的響動,忽然一絲怪異感浮上心頭。
他們同爲男子,爲何佩秋更衣要他轉過頭去?
關鍵是,他爲何要更衣?
莫非是要男扮女裝,打扮成婉娘?
看來佩秋是打算以婉娘的身份帶他出府了,想到這一層,王雲仙正欣喜不已,就聽梁佩秋說好了,轉頭一看,整個人僵在原地。
“你……你……”
結巴了老半天的王雲仙,好不容易把驚掉的下巴收回,最後隻憋出一句話。
“佩秋,你真好看。”
婉娘:王雲仙你小子是真好命啊。
王雲仙:嘤,秋秋快來救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