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仰慕他,一直仰慕他。”
當佩秋說完這句話,王雲仙徹底崩潰了。
他抱着矮凳大哭起來,鼻涕混着眼淚擠出個大泡,叫佩秋好笑,他卻不管,扯着嗓子往死裏嚎,嚎得前院都聽到。
加之梁佩秋久久未到前廳主持今日的會務,王瑜身邊的管事四六過來尋她。
離得老遠聽見一小子鬼哭狼嚎,他頓覺不妙,腳步再三轉圜,還是回去将情況禀報給王瑜。
王瑜不用想就知道,定是昨兒暖窯神時,梁佩秋去了别處,那小子氣惱,一大早的就開始撒潑耍橫。
他左右看看,二話不說掄起堂屋門旁插着虎旗的棒子,大步往前走去。
四六見狀趕忙去攔。衆管事工頭一看情況不妙,也紛紛上前勸說。
今兒除夕,乃是大喜的日子,可不興見血呀。
見血不吉利。
大家夥你一句我一句的,好不容易把王瑜勸住了。王瑜也知道,哪有年三十揍孩子的道理?可到底恨鐵不成鋼,隔着老遠大罵:“這臭小子到底随了誰呀!什麽時候能靠譜點,真是氣死老子我了!”
正說着,前頭緩緩走來兩道身影。
兩人都仔細拾掇了一番。
梁佩秋換了身雲紫色祥雲棉袍,整個人愈發豐神俊秀,英姿挺拔。
再看王雲仙,他宿醉方回,沒來得及換衣,好在本身就是俏公子,蓋凡出門都格外講究,一身天青藍長袍,外罩貂絨褂子,腰間佩玉,十足的風流做派。
他長相偏孩子氣,臉微圓,有點嬰兒肥,不大明顯,獨一雙狐狸眼,倍兒精神,襯得他又精又傻,格外跳脫。
眼下他實在醉得很,由梁佩秋攙扶着仍左搖右晃,腳步虛浮。
王瑜氣得沒眼看,扭過頭去和管事說話。趁此工夫,王雲仙迅速低頭,歪着腦袋對梁佩秋道:“你不準把我今天的糗事說出去。”
梁佩秋巴不得這醉鬼閉嘴,和他擊掌約定:“我的事,你也不準說。”
“哼,誰稀罕說,再看見他我還要朝他吐口水。”
“幼稚。”
“我就幼稚怎麽了!”他說着又要嚷起來。
梁佩秋忙安撫,好半晌才把人哄好。
别看他喝醉酒了跟孩子一樣胡鬧脾氣,其實腦子清醒得很。先頭賴在她屋裏嚎啕大哭,非要她細講和徐稚柳的過往,她看時辰和時機都不對,死活講不出口。
他卻不依,鬧騰好久,得了她必據實相告的承諾方才作罷,由她收拾了一番,又擦把臉才出門。
坐定後開始一年一度的王家窯内部總結大會,有例行封賞的,也有受罰求饒的。
王瑜和梁佩秋先後主持,到半下午才結束,給各位管事發足了紅包,大家喜氣洋洋地離去,這一天忙碌才将将結束。
隻等晚上年夜飯了,這個用不着他們張羅,安慶窯家大業大,有專門的廚房管事。
王雲仙好吃,自發地去後廚監工,留王瑜和梁佩秋在堂屋說話。
王瑜眼瞅着西山太陽一點點落下,景德鎮的天被染上胭脂紅的霞光,感慨再三:“一眨眼的功夫,一年又過去了,日子過得是真快啊。”
梁佩秋點頭稱是。
他又道:“還記得去年這時候,咱們安慶窯的包燒青名頭才剛打出去沒有多久,那些個家夥将信将疑,成天在咱山頭上張望,生怕咱用了什麽旁門左道,要他的錢袋子跟要命一樣。結果回家一翻賬本子,還不是要了老命。再瞧瞧今年,本子不知往後翻了不知多少頁,太快了,一切都像是發生在昨日的事。”
“我幼年在家中讀書時,覺得那日子可慢可慢了,每天一睜眼就等着日落,吃飯時都要數米粒,盼着日頭快快西斜。如今呢,卻是每一日都嫌快,快得仿佛追不上。”
他們兩人說了半天的話,又受了街坊鄰居一圈的恭維,已然累到極緻。眼下俱都癱在圈椅中,坐沒個坐相。
師徒倆互相瞅瞅,免不了一笑。
過了不知多久,王瑜疲态稍緩,先開口問道:“你沒同雲仙說吧?”
梁佩秋搖搖頭。
“這事且先瞞着他,他太天真,又是頭倔驢,偏信偏聽的容易被人下絆子,隻是要你多擔待了。”
“師父,您太見外了。”
王瑜歎聲氣:“我與徐忠那老頭是豆渣貼年畫,話不投機半句多。眼下這境況,若安十九當真拉安慶窯入局,我怕是難以爲敵。”
回想那一夜,當他得知安十九将目光投向不經世事的王雲仙時,他下意識的感受竟不是害怕,而是憤怒,憤怒于他們官官相鬥,竟拉無知小兒下水。
事後每每想起,都覺毛骨悚然。
從太監來的第一天起,景德鎮的水就渾了,王雲仙不頂事,以今日之世道,恐怕會被安慶窯拖累。
既如此,若不能明哲保身,避處局外,就隻能迎難而上,先入局中了。
他與梁佩秋閉門商談許久,決定聯合湖田窯,一起對抗太監。
隻安慶窯與湖田窯素不對付,要派誰前去商談合作是個問題。若他出面,恐怕還沒開口就被徐忠打出門去。
思來想去,隻有佩秋勉強一試。
她和徐稚柳沒有個人恩怨,于瓷業尚算旗鼓相當,且有着相似的境遇,又年齡相仿,委派她去當這個說客,應是最恰當的選擇。
故而那日帖子下達至安慶窯時,在他的連番追問下,對方明确表示也請了湖田窯,他就猜到徐稚柳會出席。
真是瞌睡就有人遞枕頭。
梁佩秋得知後,卻是審慎思考了許久,才說可以一試。
試着結交他,試着化敵爲友。試着走近他,試着心如止水。
王瑜見她願意爲安慶窯走這一趟,心裏十分高興。他卻是不知,不知她也有一樣的心情,忐忑、不安,害怕,所有的情緒糅雜過篩後,剩下的隻有高興。
要去見他了,她很高興,很高興很高興。
想着王雲仙那一日的質問,或許,她是時候闖破桎梏,去見一見他了。不管爲自己,還是爲安慶窯,她都要去見他。
她同自己說,即便他有未婚妻,她也隻是去見見他,有什麽好怕的?她肖想他,縱然不爲人知,但這并不是卑鄙的事,她隻是在很小的年紀見過一個很好的人,爲什麽不能見他?
對,她可以見他。
懷揣着這樣的心情,梁佩秋決意去江水樓。在熙熙攘攘的街頭,她穿着看似不經意卻是衣櫥裏最精緻的一件月牙白長衫,初時是走,走着走着隻怕趕不上,爾後便提着下擺一步步跑起來。
她滿心的雀躍和期待,想到那個人,終于要見到他了,她的柳哥……
她的柳哥。
——
王雲仙捧着一碟帶骨鮑螺回來時,就見師徒倆圍坐八仙桌,就着下頭瓷行剛送上的年禮三十年陳花雕,已經小酌上了。
主要王瑜在喝,絮絮叨叨說個沒完,梁佩秋酒量淺,且當個活人支應着。
左右偶爾會有小厮丫鬟經過,拿着窗花貼紙,在門扉和棂窗上比對大小。間或拿着柏樹枝在屋裏各個角落灑掃,去瘟除弊,連他們的八仙桌下都沒放過。
廚房裏要供奉竈王爺,窯廠則是火神最大,自家裏挂幾張門神、福神像就算應景了。
王瑜不是講究人,看他們大緻布置妥帖,就讓人下去,把事先準備去的瓶器都搬進來。
于是小厮丫鬟分作兩列,依次手捧一件瓶器魚貫而入,爲首的是一件磁胎洋彩海鶴來朝玉環膽瓶,其次爲琺琅彩瓷赭嬰竹石閣碗、鈎窯葵花式花盆、元青花魚藻紋罐,青花纏枝花卉紋大盆等。
這些無疑都是一等一的精品,要麽是“汝官哥鈞定”五大名窯的滄海遺珠,要麽是皇室禦用仿品,其中琺琅彩等彩瓷件的水平已臻化境,屬當世罕有。
梁佩秋平日見過太多那樣的孤品、絕品,閉着眼睛仿佛能看到他們在光陰中的流轉、更疊與每一次塵封後的蘇醒。
它們的一生或許會數經人手,或妥善保存,或颠沛流離。它們和主人的每一次凝視與對談,都似一場賭博。
赢了傳世百年,輸了屍骨無存。
美麗的背後往往都是殘酷。
她遂别過視線,朝外看過去,廊檐下已挂上紅燈籠,迎着暮色四合的晚天,一半藍一半紅,似開了片的釉裏紅和寶石藍釉交融在一起,那分割線細膩無痕,承載着匠人們的魂,沒入雲海,隻一刹那。
回望近前,一方四合院,紅紙雕花,鯉魚戲水,這日子當真好得讓人心慌。
正想着,一勺鮑螺被遞到嘴邊,将她思緒打斷。
她收回視線,那鮑螺熱乎乎的,還帶着乳酪香氣,她輕吹兩口氣,就着王雲仙的手吃了,頓時滿口香甜。
她指了指對面,王雲仙頗不情願地給王瑜遞過去。王瑜輕嗤一聲,卻是沒理。
滿室孤品當前,還吃甚的鮑螺?
他旋即轉身,叫小厮整一碟酥黃獨并花生米過來。
梁佩秋忍不住噗嗤一聲,王雲仙已不客氣地大笑起來。
三人圍桌坐着,一邊賞傳世名器,一邊等放飯。
如今年節,大家都吃得好。魚肉散羹不必說,講究些的人家還要吃炙烤羊肉等風味,除此以外,水餃必不能少。
王雲仙今晚手氣好,連吃三個銅錢餃子,蹦蹦跳跳地說來年必享大福。
他還說待他飛黃騰達,定要讓王瑜過上玉皇大帝的日子。不必爲窯務所累,不會叫那湖田窯踩着,不必再吃徐忠的狗屁,還要重金買下湖田窯,讓徐稚柳給他家當打小工。
王瑜甚是寬慰,笑眯眯問他:“那佩秋呢?”
王雲仙臉蛋一熱,俏生生答道:“他自與我一般待遇,我有的她都要有,我沒有的她也要有。”
他這話說得認真,一點不作假。那昏黃燭火中,他一雙清亮的眸子似乎有火在燎燒。
梁佩秋低頭飲酒。
王瑜左右看看,笑而不語。
飯罷三人又開始打葉子牌,王瑜喝多了酒,反應總歸慢些,動不動要耍賴。王雲仙不依,父子倆吵吵鬧鬧,互相往對方臉上貼紙條。
若佩秋輸了,王瑜心疼這閨女,不舍得鬧她,就往自個臉上貼。王雲仙也别别扭扭的,不想把她變醜,就往自家老爹臉上貼。
于是一整晚下來,一對父子貼成了大花臉,唯獨佩秋一張臉幹幹淨淨,雙頰染着绯紅的酒暈,格外恬靜安然。
之後守歲,王瑜撐不住先去睡了。王雲仙拉着梁佩秋坐在門檻上,看頭頂搖晃的紅燈籠,想着匆匆逝去的一歲,忽然之間雙目濕潤。
“過了年你就十八了,佩秋,你長大了。”
“你也長大了,雲仙。”
“你會離開這裏嗎?”
“不會。”
“一輩子都留在安慶窯嗎?”
“嗯。”
“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那人離開了這裏,你怎麽辦?”
梁佩秋沉默了一會兒,說:“我不知道。”
“所以,你還是有可能離開這裏的吧?”
“雲仙,我不知道。”
梁佩秋與王雲仙肩靠肩遙望着遠處的群山,山巒疊起,便是除夕夜,無數的煙囪仍在燃燒。
景德鎮的窯口像被曆史選定的誠臣,有着天然的使命,複興中華,名揚海外。
它被巨大的車輪推着前進,永遠沒有喘息的時候。
王雲仙也沉默了,過了好一會兒,到底耐不住性子,問出來:“你和他究竟怎麽回事?”
當雲仙得知佩秋仰慕徐稚柳後,嗯?男生也可以喜歡男生嗎?
有什麽思路仿佛被打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