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周從水缸中跳下來,穿好鞋,放下挽起的褲腿和紮在腰間的長袍下擺。
一手握拳抵在嘴前輕咳了兩聲,一手背在身後,挺了挺胸膛,慢慢的找回了武道宗師、一幫之主的氣度威嚴。
原身在修行界雖然混得不咋樣,可四十歲前以武道宗師身份混迹于凡俗武林,氣質這一塊卻是拿捏得死死的。
加上高大魁梧的身材和精心打理的長髯,從水缸中看到自己此刻的形象,孟周心道:
“哪怕是落草爲寇,單憑這副賣相,都能混上一把交椅。”
可孟周對此,卻并沒有感到高興,反而有些搖頭。
這賣相,實在是太招搖了些。
原主沒覺得這有什麽問題,畢竟,現在這個形象又不是他刻意爲之,而是在數十年的過程中一點點形成的。
在他還在以武道宗師的身份混迹于凡俗武林的時候,這種形象就基本固定了下來,他自不會覺得有任何不妥。
可對孟周來說,現在的他,就是個年過半百,因誤修魔功身體潛能幾乎被掏空的練氣底層老散修,這樣的形象就有些太惹眼了。
不過,現在他卻不得不努力維持着此身原來的人設。
孟周剛調整好自身狀态,就聽見院外忽然響起由遠而近的腳步聲。
“大哥。”有人在院外叩門呼喊。
“進來。”
孟周一手背在身後,一手自然垂落。
被他提前打開門闩的院門被人推開,一個精壯男子走了進來,正是早上來叩門請示的“老三”,名叫徐磊。
“大哥。”老三徐磊看到院中的孟周,趕緊恭敬問候。
孟周點了點頭,踱步來到旁邊一張石桌旁,在一石墩上坐下。
徐磊恭敬的站在他身前不遠處,随着他踱步移動還輕輕調整着站位,始終正面對着他。
孟周并沒有第一時間招呼他入座,而是先問:“今日巡江都還順利吧?”
徐磊點頭回道:“很順利。”
孟周點了下頭,仿佛這就隻是随意一問,而後就話鋒一轉:“老二呢,怎麽今日沒見他人?”
“呃……”徐磊有些猶豫。
“他不是曆來都對巡江之事最上心嗎?怎忽然轉性了?”
徐磊還是不說話。
孟周盯着他,輕“嗯”了一聲,就讓他感到巨大的壓力,而後又問:
“怎麽,有什麽話是不能對我說的嗎?我的話,已經這麽不管用了嗎?”
徐磊吓得連忙擺手:“大哥,二哥……前兩天二哥就是說想出去走走,散散心。”
“散心?嗯,他這是心裏委屈了!”孟周了然點頭,很是笃定的道。
“沒有,絕對沒有。”徐磊下意識的辯解,但他自己似乎都覺得這說法有些無力,聲音都小了很多。
“看,你也是這麽覺得,對吧?”
徐磊很想搖頭否認,但面對孟周那仿佛已經看穿一切的眼神,沒再多說。
孟周伸手指了指對面一個石墩,道:“坐吧,坐下說。”
有些讪讪的徐磊在他對面坐了下來,低着頭,就像是一個在老師面前挨訓的學生。
見“老三”在自己面前如此恭順,孟周目光閃動,得自于原主的那些空泛記憶,變得鮮活生動起來。
原主生于普通農戶之家,家人在一次幫派混戰中被波及全滅,年幼的他帶着一本摸屍得來的武功秘笈隻身逃離故土,然後,就是他開挂一般的武者生涯。
私塾蹭課,識文斷字,暗中修煉,日夜不辍,時時揣摩,學以緻用,改善生活,從隻身一人到有了一個小團夥。武道修爲精進,小團夥一點點變成大團夥。
不到四十歲,便達到武者心目中的人生巅峰。
論實力,武道宗師,一方巨擘;論權勢,親手締造出一個大型武林幫派,一幫之主,言出法随。
名和利,他一樣不缺。
但他沒有去享受這一切,而是灑然轉身,世間從此少了一個武道宗師,多了一名求道者。
若将原主求道之後的經曆隐去,這是妥妥的低武位面主角模闆。
……
誤修血魔功,也找到了唯一的可行之法,擺在原主面前的問題就變成了一個,靈石不夠。
他所能接觸到的、具有療愈特性的修行法,《水養訣》是最好的。
且爲了避免重蹈覆轍,再次被坑,地攤小鋪他直接無視,信譽有保障的大型商鋪才是他的目标。
療效最大,風險最低,原主竭力做到力所能及的最好。唯一的缺點就是,貴。
面對這個困境,原主表現出了遠超普通中低層練氣散修的格局視野。
他首先确定了一件事,自己時間緊迫,除了一身武技别無所長,若靠他一個人,到死那天也攢不夠買《水養訣》的靈石。
而他本來就有白手起家,在凡俗武林開宗立派的人生經驗,很自然的就想到了破局之法。
一個人賺靈石速度太慢,那就組團啊,人一多,攢靈石的速度自然就快了。
有了再次創業的想法,緊接着就是确定方向。
有過一次創業經曆的原主明白一個樸素的道理,有多少胃口吃多少飯,有多大的實力端多大的碗。
别說他一時半會兒想不到有什麽暴利方向,便是知道,他也不會去碰。便是有伸手就能夠到的現成果實,他也不會去摘。
思來想去,同樣是曾經的人生經驗給了他答案。
有一種幫派,哪怕其他勢力知道有得賺,也不會去觊觎,即便依然會遭遇競争,也隻會是同層次、同行業的内部競争。
包括在碼頭扛包的,在河道上拉纖的,在鬧市中趕大車的,皆如此類。
按照孟周的理解,這些都可歸納爲“勞務型幫派”。
其特點就是沒有現成的果實讓人争搶,要想獲得回報,得親手創造,必須先勞動,才有回報。
那些回報,更像是參與者們勞動力的凝結具現。
這種幫派,誰都知道同樣能賺錢,可又有幾人會去觊觎呢?
在如此慎密的思考下,前身孵化出了二次創業項目,白江幫。說是幫派,卻更像是一群漁民。一群以少量練氣初期散修爲骨架,大量凡俗武者組成的特殊漁民。
白江是一條普通江河,不普通的是,它與二階頂級靈脈,八百裏翠玉湖水域相接。
翠玉湖每年都能捕撈到大量的靈魚靈獸,這自然不是白江幫有資格觊觎的。
可與之水域相接的白江卻也因此沾了些油沫星子,也有不少半靈魚乃至低品質靈魚在其中活動。但數量極少,不成規模,活動沒有規律。
想靠這個發财的,做不到,有心無力;做得到的卻又有力無心,根本看不上。有這本事,去翠玉湖發财不香嗎?
這就是個雞肋,而原主看中的恰恰就是這一點。
人均一下,白江幫賺靈石的速度,最多讓練氣一二層修士動下心,練氣三層的要是多瞄一眼都算他眼皮子淺。
可其中的奧妙就在于,人數最多的武者幫衆全是打白工的,他們唯一的念想就是多年後憑借貢獻換到一個安全轉職成修行者的機會。
看看原主悲催的求道經曆,就知道這樣的機會對凡俗武者來說吸引力有多大。
真正能參與利益分配的,隻有他這個幫主和一群練氣骨幹。
而這,便是孟周所謂“心裏委屈”的原因了。
原主爲了盡快擺脫血魔功,轉修水養訣,在自身靈石不夠的情況下,把公款給用光了。
這不是臨時起意,而是蓄謀已久。
原主當然知道這麽做的壞處,但他卻沒有絲毫猶豫,哪怕白江幫因此分崩離析,他也在所不惜。
孟周心中轉動着這些念頭,右手擱在石桌上,食指輕叩,看着垂首坐在對面的徐磊。
“老三,你現在也在準備沖擊練氣四層了吧?”他忽然問道。
徐磊回道:“還要再等一兩年。”
“嗯。”孟周點頭,歉意道:“這是大哥耽誤你了。”
徐磊趕緊擺手辯解:“大哥您可不要這麽說,若非有您提攜,我現在說不定還在練氣二層掙紮呢。”
要在茫茫江域上追蹤、捕撈靈魚,練氣修士是必須的,這也是白江幫會有部分練氣散修的原因。
而原主挑選的那些練氣散修,都是他暗中精挑細選出來的。
這些散修在被他挖掘出來之前,都有這樣的标簽:修爲低,沒背景,沒什麽謀生手段,年齡偏大,練過武——對其他人來說,這很難分辨,但對他來說,隻需看一眼,對方修煉了什麽武功,有什麽水平都能看出個大概。
可以說,他們是修行圈中的最底層,若無意外,這輩子都很難達到練氣中期。
可想而知,将他們從那種困境中解救出來、給了他們穩定事業和希望的原主,在白江幫是什麽樣的地位。
可惜,恩情敵不過現實。
最開始,除他這個練氣四層外,修爲最高的就老二李恒、老三徐磊,都隻是練氣二層修爲,其他人全都是練氣一層。
可那是當年。
孟周搖了搖頭,道:
“伱二哥的積累比你深,天賦比你強,在入幫的第二年就成功突破到練氣三層。
若無意外,今年之内,就必會突破到練氣四層。”
說着,他看向徐磊,“等兩年,你再突破,單是練氣中期就有咱們三個,更别說下面的那些弟兄修爲也多有提升。
看起來這是好事,相比剛建幫的時候,咱們的實力何止強了一兩倍。
可尴尬的是,白江幫的生财能力有限,靠現在捕撈的那點靈魚靈蝦,根本就喂不飽這麽多張嘴!”
“啊?居然還有這層道理!”徐磊驚呼出聲。
孟周攤了攤手,道:“老三,明白了吧,你二哥就比你聰明,他不僅是爲這次的事心裏不痛快,他更是在爲将來的局面憂心呢。”
徐磊緩緩點頭,别說二哥那麽心細的一個人,便是他現在,心中也憂心得很呢。
“大哥,那咱們應該怎麽辦?”
孟周道:“好辦,我退出。”
“啊?”徐磊驚得豁然站起,瞪大了眼睛,有些不敢相信,又像是完全沒聽懂。
“鍋就這麽大,飯就這麽多,與其都吃不飽,幹脆少兩張等吃的嘴。
你去告訴老二,今後的捕撈所得,我就不分了,先把這次的虧空填上。
他現在就暫時代我行幫主之權,我會慢慢的從幫中退出,到時,他就是白江幫的第二任幫主。”
徐磊怔怔的站在那裏,張嘴數次,卻不知道該說什麽。
“好了,我叫你來就是說這事,去吧。”孟周揮手讓他離開。
“啊,對了,我這段時間會經常閉關,巡江以後就不去了,你定期遣人送些米糧過來就可以了。”
轉身向外走的徐磊有些魂不守舍,他的心中,沒有一點喜悅。
确認對方離開以後,關上院門,孟周心中長長的松了口氣。
他相信,這樣一番操作,能給自己争取到更多時間,特别是那個心思最多的“老二”,有這麽大一根胡蘿蔔在前面吊着,想來他也能安分一段時間。
而老三,根本不需要任何暗示吩咐,他都會幫自己盯死老二的。
這樣一來,他這個老大就“省心”了,可以騰出手來安心發育。
……
因爲毗鄰二階靈脈翠玉湖,白江沿岸也有不少零散的靈地。
這種靈地品質有高有低,面積有大有小,那些品質高面積大的,能開發出一些靈田,多有小型修仙家族盤踞。
另有一些品質更差的散碎靈地,要麽有散修落腳,要麽無人在意,依舊是一片荒野。
白江幫剛在這段江面立足的時候,也和一些小散修起過摩擦,前主别的能力或許不強,可鬥戰經驗在練氣中期修士裏面都可以橫着走。
要不是身體被魔功掏空,頻繁的戰鬥就是在自殺,否則,做個劫修都勉強夠格。
白江幫的其他人,都集中安置在江對面下遊數裏的一個小山坳裏,那裏有一處靈地,品質雖不是太好,卻勝在面積夠大。
而原主之所以在這裏另置一院,是因爲這裏有個小靈地品質極佳,足夠練氣中期修士在此修行,缺點就是面積太小,一個靜室就将其完全囊括。
孟周盤坐在靜室之中,閉目冥思。
“我現在就是個空殼子,被人一戳就破,那些手段也并非萬無一失,還是得盡快掌握幾門護身之術。”
“原主會的法術非常少,而且,掌握得也不是太好,在他身亡之前,其護身手段都是武技。”
“我雖完整接收了原主的記憶,這具身體也完全歸我所有,但他的一身武學卻随着他的死亡而消失。
我要想得到,還得重新‘下載’,将記憶轉化爲實實在在的領悟!”
“在種種因素的加成下,我學武技的速度會很快。
但這些武技要想發揮作用,掌握的層次越高越好。
而層次越高,所需經驗就越多,需要更多的時間去練。”
“所以,我雖有一個武學寶庫,但選擇卻很有限。”
“在這有限的選擇中,卻要盡可能滿足更多的需求,要能攻能防,能追能逃,能躲能藏……”
念頭轉動之間,孟周的思路一點點清晰起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