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登歡神色淡然,如同走累了的行人,徑直走向茶攤,挑了一張幹淨些的小闆凳,一屁股坐了下來。
“老夥計,來一碗大碗茶!”楊登歡大聲說道,滿口山東腔調。
靠在大槐樹上打盹的老頭猛然一驚,睜開眼睛,慢吞吞地坐正了說道:“好家夥!這腔調,吓了我一跳。”
“俺們山東人都是這個樣子,吓着你了吧?”楊登歡憨厚地一笑說道。
“北平城裏山東人多,當家菜都是魯菜,所以說山東人在北平,不能算是外地人。”
老頭笑着站起來,先是拿了一個大粗瓷碗,随後倒了一些濃濃的茶水,最後又倒進大半碗開水,随手遞給楊登歡。
楊登歡仿佛渴壞了一樣,咕咚咕咚一口氣将水喝完,把碗遞給老頭說道:“大爺,您給再來一碗!可把俺給渴壞了!”
老頭笑着又沏了一碗遞給楊登歡,這一次楊登歡沒有像上一次牛飲,喝了兩口放在桌上。
“俺是碰到壞人喽!今天俺從前門火車站下車,本來要去複興門,誰知道被人拉到了阜成門!真是倒了大黴喽!”楊登歡搖頭晃腦地說話,眼睛卻掃向四周,觀察環境。
五金店斜對面是一家布莊,招牌是四海布莊,看招牌的陳舊程度,應該是一家老店。
挨着五金店是一家書店,裝修的卻是十分時髦,整體漆成綠色,書店大門居然是玻璃門。
這樣的店面,大多都在崇文門附近,沒想到在這老胡同中也能見到。
五金店在胡同口,拐進胡同,和五金店挨着的是一家院子,雖然沒有挂招牌,但是門上挑着的大紅燈籠,門口站着身穿旗袍,肆無忌憚嗑着瓜子,眼睛放肆地盯着往來男人,即便是不打招牌,也知道這些人是做什麽生意的。
院子對面是一家賣燒餅的鋪子,不時聽見裏面傳出來“芝麻燒餅,芝麻燒餅”的叫賣聲音。
胡同裏不時飄出濃郁的鹵肉香味,楊登歡使勁吸溜了一下鼻子,眼神左顧右盼,口中說道:“真香!這是醬肉吧!我聞着怎麽這麽像醬肉的味道!”
老頭哈哈笑了一下,指着楊登歡說道:“我瞧你啊,準是餓了!你說得不錯,就是醬肉!而且在咱們西城,那可是大大有名!提起來盧老大醬肉,沒有人不知道!再說了胡同口就是燒餅鋪子,芝麻燒餅夾醬肉,咬上一口,那就是神仙!”
楊登歡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笑了一下說道:“醬肉,這下好了!有地方打牙祭喽!”
楊登歡喝足了大碗茶,站了起來,朝着胡同口芝麻燒餅鋪子走過去,幾個還算有些姿色的女人湊了過來,幾張花手帕把楊登歡給圍住,手帕上劣質香粉的味道,沖的楊登歡腦仁疼。
“大爺來玩啊。”
“大爺裏面可好玩了,有好多玩具。”
“大爺,别走啊。”
楊登歡驚慌失措,左右躲閃,嘴裏說道:“俺不玩,俺牟有那個閑錢,俺要去買醬肉吃!”
姑娘們一陣格格嬌笑,有得更是裝模作樣掩起嘴巴。
“醬肉有什麽吃頭,我們裏面也有肉吃,還有海鮮,好吃着呢!”
“俺不要!俺要買醬油。”楊登歡落荒而逃,後面又是一陣奚落的笑聲,特别刺耳。
“這尼瑪怯老趕進城,伱也不看看是不是花錢肯花錢的主。”後面突然想起一個熟悉的聲音。
徐輝!
楊登歡即使不回頭,也能聽出來徐輝獨特的公鴨嗓子。
“嗨!這不就是圖一樂嗎。”一個女人的聲音響起。
“這兩天都給老子規矩點,完事了少不了你們的好處!”
“那我們就不上街做生意了?就等着您給我們好處了?”女人又輕佻地說道。
“扯淡!該幹什麽幹什麽!很平常一樣!要是出了半點纰漏,老子燒了你這個王八窩子!”徐輝惡狠狠地說道。
楊登歡心中一驚,徐輝好手段!居然把人埋伏在堂子裏!
衆所周知,堂子中三教九流,什麽人都有,即便是有一兩個礙眼的,也不會招眼。
這可比在外面放一兩個人,時刻引起别人注意要好的多!
堂子中即便是白天,拉起窗簾也很正常,畢竟不是表演,誰也不會引起懷疑,所以在房間中觀察外面,實在是再方便不過了。
敵人布置如此周密,如果這時候組織上來人接頭,恐怕在劫難逃!
楊登歡要了一個芝麻燒餅,又朝前走了幾步,果然香味越來越濃,順着香味,果然順利找到了盧老大醬肉。
果然名不虛傳,楊登歡三口兩口将醬肉夾餅吞下肚,在街口要了輛洋車,朝着羊蹄胡同過去。
這件事,必須和老王商量,看怎麽挽救損失。
楊登歡到了德勝門外羊蹄胡同,沒有貿然進入藥鋪,而是遠遠地站在胡同口,饒有興緻地看幾個老頭下棋,面朝着藥鋪方向,無論誰從藥鋪進出,都不可能逃過楊登歡的眼睛。
地下工作,一切以穩爲上,一次不經意地疏忽大意,就可能帶來犧牲。
自己不能老是到藥鋪找老王,這樣不正常,早晚有一天會暴露!
看來是時候改變一下聯絡方法了,得想一個萬全之策才好。
楊登歡在等機會,等老王出門的機會。楊登歡就不相信老王能一直不上廁所!
像這種不是前店後鋪,僅僅是一張單獨門臉的鋪子,很少有自己的廁所,大多是去外面公共廁所解決。
其實能去公共廁所的人,已然算是上等人,一般的普通老百姓,大多就地解決了。
果然,楊登歡不過看了兩局棋,下棋的老頭還沒有撕扒起來呢,老王就出了藥鋪。
老王一如既往地十分警惕,左右看了一眼,轉進旁邊小胡同。楊登歡能夠清晰地看清楚,老王右手攥着的一團草紙。
居然比王大嘴擦嘴的紙都好,楊登歡輕笑了一下,待老王拐進胡同,這才無聲無息地跟了上去。
楊登歡腳步輕盈,就跟貓似的,幾乎沒有發出一丁點聲音,幾步跟上老王。
老王并不回頭,但是腳步缺加快了許多,很自然地左拐進了小胡同。
楊登歡快步跟上,老王進了胡同,猛然轉身,迎着楊登歡低頭走了過來,和楊登歡擦身而過。
楊登歡伸手拽向老王,老王猛然出拳擊向楊登歡喉嚨,楊登歡好像早就料到,身子一側,右手扣住老王擊來的右手。
老王悶聲不吭,左掌成刀,劈向楊登歡脖頸,楊登歡左手翻出,又将老王左手扣住。
老王用力将腦袋後仰,用力朝着楊登歡鼻梁撞去,毫不猶豫,楊登歡無奈,腦袋偏向一旁,老王身子沒有支撐住平衡,頭重重地向牆壁撞去。
楊登歡連忙扯着老王雙手,用力拉了回來。
“是我!”楊登歡低聲說道。
老王疑惑地看了楊登歡一眼,聲音雖然耳熟,但是這個人卻沒有見過,老王神色并未放松放松警惕。
“血府逐瘀丸!”楊登歡又壓低了聲音說道。
“你是……”老王終于認出來了楊登歡。
“我是!”楊登歡重重地點了點頭。
老王臉色依然一副警惕神色,左右看了幾眼,見四周确實沒有人,這才壓低了聲音說道:“怎麽回事?怎麽不按組織程序,突然來找我?這是嚴重違反紀律的行爲!”
老王神色十分嚴肅,楊登歡歎了口氣,也嚴肅地說道:“出了重要情況,我又沒有和組織聯絡的其他方式,隻能來找你了!”
“什麽重要情況?”老王問過之後,也覺得有些欠妥,沉吟了一下說道:“德勝門街口有一家悅來茶館,你知不知道位置?”
楊登歡點了點頭,老王見楊登歡點頭,又接着說道:“你去那裏,定上一個雅間,留言姓顧,到時候我過去找你。”
楊登歡又點了點頭,表示明白,老王急匆匆出了小胡同朝着藥鋪走過去。
“廁所在那邊!”楊登歡在後面大聲說道。
老王頭也不回,沖着楊登歡擺了擺手。
楊登歡出了小胡同,上德勝門大街,往回走了大約六七百米,果然看到老王口中所說的悅來茶館。
一座三層樓高的大茶館,外面高高的牌坊上面懸挂的牌匾,沒有個一百年也得八十年。
妥妥的一個老字号!
門口兩個頭戴瓜皮帽,身穿青色長袍,胳膊上袖子挽了三寸,露出雪白的裏子,胳膊彎處懸搭了一條白毛巾,看上去精神利落。
不少提籠架鳥,手裏轉着鐵膽,身穿長袍馬褂在門口進進出出,夥計謙恭客氣,不管是出門還是進門,兩隻手都高高舉過頭頂,高迎高送,臉上挂着謙卑笑容,說話十分親切好聽。
楊登歡提着棉袍衣襟,笑眯眯地朝着茶館走過去,高個子夥計連忙迎了上來,大聲叫道:“貴客一位,裏面掌櫃的支應了……”
聲音故意拉得挺長,一來是讓裏面人聽得清楚,二來也顯得對客人的尊重。
楊登歡邁步進了茶館,夥計連忙湊過來打躬作揖,神色頗爲客氣,但是看楊登歡打扮,非常普通,所以一引手,要把楊登歡往大廳那邊帶過去。
楊登歡望過去,大廳果然熱鬧非凡,裏面莺歌燕舞,打牌下棋鬥蛐蛐,幹什麽的都有,緊頭還有一個小舞台,上面站着一位唱大鼓書的女先生。
楊登歡站着沒動地方,從腰裏面摸出幾塊法币,也沒有數,随手全部遞給夥計。
夥計一愣,楊登歡笑道:“先存到櫃上,我會朋友,要一個清靜點的地方。”
夥計連忙打躬作揖,接過了錢,賠着笑臉說道:“得嘞!您幾位朋友啊?”
“三位。”楊登歡笑道。
“那就響泉宅,您老二樓請。”夥計說完,擡起頭大聲喊道:“二樓雅間一位!寶鈔存櫃上喽!”
楊登歡提着袍襟,矜持地緩步上樓,看上去非常有派頭,夥計恭敬地跟在後面,一個勁兒地囑咐:“您老慢點,扶着點樓梯,百年老樓,多少有點咯吱聲也正常,安全絕對沒問題!”
一陣咯吱咯吱,楊登歡上了樓,夥計連忙上前一步,朝着左邊引手,躬身說道:“爺,您這邊請。”
走過兩個包間,楊登歡看見了第三個包間上面釘着木牌子:響泉宅。
楊登歡停下腳步,夥計連忙推開包間門,楊登歡邁步進來,在房間中環視了一圈。
包間不算太大,正中間擺了一張紅木八仙桌,周圍是四把椅子,桌子上面四個擺放着茶杯茶碗。
楊登歡滿意的點了點頭,夥計快手快腳過去推開了窗戶,樓下景緻頓收眼底,小舞台上的風景看得一清二楚。
“爺要是想聽相聲、大鼓、評書,隻管推開了這扇窗戶就行了。爺要是想要單聽,也可以把她們叫到樓上來,隻不過價錢就……”
夥計啰嗦不完,楊登歡笑嘻嘻地從兜裏又摸出幾個銅子塞進他手裏,夥計頓時喜笑顔開,高興地說道:“爺想叫誰上樓?我這就給您叫去。”
“我想讓你下樓。”楊登歡臉上微笑不變,看着夥計說道。
夥計也笑了,整天迎來送往,什麽客人沒有見過,當然應對有方,連忙笑道:“那成,有什麽吩咐您喊我,謝謝爺打賞。”
“我姓顧,待會有人找我,直接帶上來。”楊登歡笑道。
“得嘞!那沒問題!”夥計答應了一聲,退着出了門,從外面關上了門。
楊登歡見夥計出了門,自己動手将窗戶關上。
楊登歡剛坐下,外面傳來輕輕地敲門聲,楊登歡一愣,沒有想到老王居然這麽快,口中應道:“進來。”
門一開,另一個夥計躬身進來,臉上帶着謙卑笑容。
“客爺,您喝什麽茶?”夥計客氣地問道。
“高碎。”楊登歡将長袍下襟用力一抖,翹起了二郎腿說道。
高碎……
夥計有點蒙圈,剛才出門那個夥計給自己說這位爺多麽豪橫,出手大方,怎麽喝高碎啊!
“這……高碎……”
“怎麽不可以嗎?爺就喜歡喝高碎!”楊登歡見夥計臉色,已經意識到自己可能說錯話了!但是現在改口已經不及,隻能接着豪橫,反正有錢難買我樂意,這是千古颠撲不破的道理。
不過話又說回來,難道高碎真不算好茶嗎?
(本章完)